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
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自负则不深思,要
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脱困的
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很了。”两人凝神思索。
黄蓉想到对手与爹爹和师父向来难分高下,纵令爹爹在此,也
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命,
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
然胸口作痛,大咳起来。
黄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
日光,抬起头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
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
“这里是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
也得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
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
啊!”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
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
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
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
道:“师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
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
的小眼望着两人。黄蓉甚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
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
开,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这里准
是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
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
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
瞧去,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
大松树的枝丫间扎了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
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蓉
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
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
下想不出妙策,又打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
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
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
“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罢!”郭靖红了脸道:
“不成!”黄蓉道:“干么?”郭靖嗫嚅道:“你在旁边,我撒不
出尿。”黄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
我来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羊
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
黄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
“这是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郭
靖可胡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
蓉将那半片尿浸熟羊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
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只想
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
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
“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
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
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不会作伪,
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
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
“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
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
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
但也好险。”黄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
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丫之上,听
了此言,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
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
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
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毫不知觉,
还赞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
黑,欧阳克伤处痛楚,大声呻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
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甚么?”
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
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甚么?”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
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
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跃下
树来,说道:“好罢,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
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
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
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
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弄去?”欧
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甚么
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
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鲁莽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
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
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
甚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
了盖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
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
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
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
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
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
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
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
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
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若是使
力不当,回伤自身的力道也是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
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
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
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
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坏了
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
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无人
援手。”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
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
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
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
通《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逼死,
“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
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秘
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
苦练,与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
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
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当
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甚么
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
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
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
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
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
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慢慢的念了一
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
郭靖接着背诵,上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
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说
些甚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熟的经文。”洪七公皱
眉道:“却是些甚么话?”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
洪七公道:“你背罢。”郭靖又念道:“别儿法斯,葛罗乌里
……”一路背完,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洪七公哼道:“原
来真经中还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装神
弄鬼,骗人的把戏。”但想到真经博大精奥,这些怪话多半另
有深意,只不过自己不懂而已,这句话已到口边,又缩了回
去。过了半晌,洪七公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
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廿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
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
“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
邪,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郭
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
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甚
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
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
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
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
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
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
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
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
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甚么东弄窟窿的?”郭
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
虚;‘虫’是身子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
过清楚。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
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
说给我听就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
“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
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
洪七公只听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
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
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
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短剑是么?”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短剑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
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短剑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
来长刃薄锋短的短剑,犹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
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
聚。你这柄短剑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甚么?
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守得着‘空’字诀和‘松’字诀。”
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
下树,摸着一颗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
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短剑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
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
接连切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
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
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
“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
‘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是不明
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
毒拚斗,却尚远为不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
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
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
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
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
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
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
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郭靖不懂
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
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
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
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
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
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
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
“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
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没甚么好,
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
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
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
碍,功夫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甚么话好,过了一会儿,
道:“我再砍树去。”
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
瞧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