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起来的,不要勉强自己说话。”
妻子一直凝视着他。他出了病房找到主治医生。
“她像哑巴一样说不了话,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因为刺激太大,人受到强烈刺激就完全有可能变成这样。”
“没法治疗吗?”
“没有特别的治疗方法,长期保持安静会好转的。”
“会不会永远开不了口?”
充血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医生避开他的目光说:“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
崔九出了门,走进洗手间,哽咽起来。他哭了又哭,眼泪流个不停,妻子实在太不幸了。
那天妻子好几次试图说话,但只能听到呻吟声。
第二天,妻子又坐起来,用手示意他出去,他摇摇头:“没关系,短期内不用上班。”
妻子点点头,挥了挥手,他递过去纸和笔,妻子拿过纸,这样写道:“请给我买速写簿、铅笔、橡皮、小刀。”
他按照妻子吩咐跑出去买好东西。青美削好铅笔后开始在速写簿上画画,是陌生男人的脸,他紧张地看着。
一有画得不对的地方,她马上用橡皮擦掉或者扔掉,然后更加聚精会神地画。专攻美术的她画得很好,把刻在脑中几个男人的特征一点一滴栩栩如生地画在纸上。
她几个小时内一动不动地坐着画画像,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样,全部的精神都贯注到画像上。
他完全能猜测到妻子画的是些什么人,每次看到这些画像,妻子本来绵羊一样温顺的眼神就充满了憎恶,妻子是怕忘记印在脑中的这些畜生的长相所以才把他们画下来,并且要终生诅咒他们。亲爱的妻子啊,把他们忘掉吧!他在旁边看着妻子,可是她一心一意只是画。
妻子在开始画画像后的第五天,在用掉了几十本速写簿后,终于完成了第七个男人的画像。
画得非常逼真。她满意地看着画像,递给他,又在留言纸上这样写道:“怕不小心遗失,先去复印几份。我爱你,亲爱的。”
他拿着七张画像出来时又忍不住流下了泪。附近没有复印店,坐车跑到很远才把画像各复印了十份。
回到医院,妻子又在画了,不过这次没用多少时间,画的是玫瑰花。妻子在旁边这样写道:“他们叫我玫瑰。”
接着妻子又开始画,这次画的是木棒一样的东西,她一边画一边无声地流泪。
她动了动嘴像要说什么,却突然把小拇指放进嘴里,拼命一咬,血从咬破的手指滴下来。
“你干什么?别这样!”
他慌忙一把搂住妻子,妻子喘着气看着手指,轻轻地放下去,脸色发青,指尖发颤。然后她用手指去涂画着木棒的纸,涂得满纸都是。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这样!”
他呜咽着,浑身发抖,妻子默默流泪在画像旁写道:“秃头是他们的头目,这个坏蛋就是用这个杀死了咱们的孩子,你要给我报仇。”
她用饱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丈夫,伸出左手怜悯地抚摸他的脸颊。丈夫吻着妻子的手。
“好,我会报仇的,你就安心休息吧,我一定会报仇的。”
她摇摇头,又在纸上写道:“你要先查清楚才能报仇。他们乘进口车,黄色,号码是五八一八。”
“那车是他们偷来的,警察已经调查过了。”
“我不想依靠警察,按照法律报不了仇,我想把他们全部杀死。”
她失去焦点的视线停滞在空中,只有嘴唇在动。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低声喊着:“全部杀掉,一个不剩!”
她温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杀机,继续写道:“他们好像从服装店前就开始跟踪我了,我真傻,让我搭便车就搭了,你原谅我。天下着雨,巴士都满了,出租车也很难叫。他们蒙住我的眼睛,把我绑到了一个公寓,我怎么喊也没用,周围都是空房。他们脱了我的衣服拍了照,说要把照片贴到影集上,影集上有很多女人的裸体照,都是像我一样被强行拍下的,他们好像是惯犯。拍完照就被拖进房间,里面有一张分娩床,首先秃头拿着木棒进来……”
妻子写到这里哭了起来,哭声发不出来,尤其显得可怜。他也因为愤怒浑身发抖,搂住妻子,他再一次发誓一定要杀死这些畜生。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止住了哭泣,从怀里拿出一个发皱的纸团。打开一看。是某个洋服店的卡片。他双眼放光。
“是在车里摸到的。”
妻子写给他看。
卡片上写的是一家叫做新美洋服店的地方,订做衣服的人叫梁赞秀。定价是十万元,交了一万元的保证金,卡片上还贴着一小块黑色的布料。他一看时间,取衣服的日期已经过了十天。店名下面还写着电话号码。他希望这是其中一个犯人留下的东西,小心地折起来放进口袋。
那天晚上八点稍过,崔九走到外面来吃晚饭,一天没吃饭饿死了。他在医院附近一家卖雪浓汤,的饭店叫了吃的。等饭上来时,他突然起身走到柜台前,拿起话筒,拨起已经记在脑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马上就通了。
“是新美洋服店吗?”
“是的。”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对不起,请问你们的具体位置是在哪里?”
“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做件衣服,是朋友介绍我来的。”
“啊,是吗?谢谢。这里是明洞(汉城市内商业中心,繁华地段。),您从明洞东入口出来往上走……”
挂了电话他才发现脸上全是汗水,他回到餐桌前开始吃饭,感觉就像啃沙子一样,他强迫自己吃下去。
三十分钟后,他回到医院,上了二楼,打开病房的门,却没有看到妻子。床头放着一个白色信封,为出院准备的一包衣服也不见了踪影。
他跑了出去,先进入洗手间,叫着妻子的名字,没人回答。他跑到护士值班间,护士们说也不清楚。他又跑到医院外的车道上,像孩子一样哭喊着妻子的名字,但是妻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气喘吁吁回到病房,打开了妻子留下的信。
给爱人,我亲爱的爱人:
首先请原谅我,原谅我使你陷入痛苦。对于杀死了我们爱的结晶,又玷污了身体的我而言,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四、蓝色围巾
海风凄冷,
天空像要下雨一样阴暗,海边不见一个人影。
下了巴士的青美缓缓向沙滩走去,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遮住半边脸。她用右手拨弄一下头发,把拿在左手的手提包往肩头上一提,苍白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
她站在沙滩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海平线,什么也没有。突然,一只海鸥飞进她的视线,也是孤零零的,她的眼神追随着海鸥,海鸥为什么也是单身呢?也许是一只雄海鸥,是不是在寻找失踪的雌海鸥,他是不是也像这只海鸥一样在找我呢?对不起,请原谅我,忘了我吧。
她擦干眼泪重新望着那海鸥。海鸥飞得很高,越飞越高,突然像风中的落叶一样无力地往下掉,一碰到海平线却又一跃而起,远远地消失在海平线的彼端。
海风吹起她天蓝色套装的衣角,她缓缓地移动了脚步。
她选定为生命最后一站的是位于东海岸三尺附近,结婚前第一次见到丈夫的寂静海滩,而且也是他们度过蜜月的地方。五个月后,为了死亡,她又来到了这里,短短五个月,她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
新婚初夜,牵着丈夫的手漫步在这个海滩的时候,她幸福得想纵身跳进海里,这个感觉是如此鲜明,至今还栩栩如生。
海浪涌过来,浸湿了她的皮鞋。在浪头卷过的地方留下一个贝壳,她伸出手拣起贝壳。我也想像这贝壳一样留在海边,某一天他会找到我,会把我放在口袋里,我就可以永远跟他口袋里的硬币一起碰碰撞撞,发出悦耳声音了。
青美脱下高跟鞋,又脱了丝袜扔进浪涛中,她一手拎着高跟鞋,一手拿着贝壳,沿着海边走了很久。
沙滩边上是一个堤坝,因年久失修,已经塌了不少地方。
青美光着脚上了坝,坝长约二百米,尽头有一个小岛,听说日本统治时期,为了把那小岛和陆地连接起来而修了这个坝,那时是为了建设海军基地,但开始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了,所以工程就停了下来。因为久经风浪,小岛周围都像被削过一样形成绝壁,只有顶部有树,又由于乱砍乱伐,现在只剩下一棵松树了。
和丈夫来这里度蜜月时,她特别喜欢这棵傲世孤立的松树,曾经在旁边画过速写。
从堤坝到小岛的路非常陡峭,她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选择的场所。终于到了岛上,看见松树了,长得歪歪斜斜的,枝叶却很繁茂。
她走到松树跟前,抚摸着被风吹得往下垂的枝叶。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想留下点什么,便不知不觉地解下系在颈间的天蓝色围巾绑住下垂的树枝。
松树前面几米处就是悬崖,她走到悬崖边,望着远方天海相连处,海浪拍打着悬崖,发出巨大的声响。她朝下面看,海浪每次拍打悬崖就冒出雪白的泡沫。她望着旋转翻腾的浪花,把高跟鞋整齐地放下,又把手中的贝壳放进鞋内,然后站起身,现在所有的准备都结束了。
看到浪花往上翻滚,她的眼前突然一黑,海风吹动头发,衣角翩翩飞舞。
她猛吸了一口气,啊,我爱你,亲爱的……请原谅我……千万要忘了我……我……先走了……先走了……啊啊……
感到双腿无力的同时,她的身子往前一倾。天蓝色的身影就像花儿一样掉进波涛里,听不见一声悲鸣,巨大的波浪很快把她卷走,她掉下去的地方又冒起新的浪花。
一个星期过去了,崔九发狂似地四处寻找妻子。在别人看来,真像疯子一样。
警察马上在全国下了搜索令,但杳无音讯。警察判断为自杀的可能性很高,可是也没有发现尸体。
第七天晚上,崔九坐在沙发上打盹时,突然看到一处海边,就是遇见妻子并且蜜月旅行的海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那儿,从背影看就是青美。崔九猛然睁开眼,一边叹息着为什么没有想到去那海边,一边往外跑。第二天一早,在三尺下了火车的崔九租了一辆出租直接
往海边开去,大约在十点到达,海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失神地望着大海,过了好久,他的视线集中到右方,看见那边小岛上的松树。他想起来曾经和妻子在岛上过了一天,他一跃而起,朝小岛奔去。
站在连结陆地和小岛的堤坝上,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跑过去。终于跑到岛上看见了松树,视线被什么东西牵住了。他小心地走过去,确认绑在树枝上的是天蓝色围巾,是妻子的围巾,他用颤抖的手解开,把头深深埋进去。
悬崖边上,妻子留下的高跟鞋还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他屈膝坐下,拿起鞋子,发现里面有一个白色的贝壳,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妻子啊,我亲爱的妻子,为什么离我而去?我一个人怎么过?你为什么要自杀?真是傻瓜,傻瓜……他浑身颤抖,望着咆哮的大海呼唤妻子的名字。可是听不见妻子的回答,只有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他抓住乱草,不停地呜咽。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期间崔九不吃不喝,没离开家半步,样子吓人,胡子拉碴的,充血的眼睛没有焦点。
没有找到妻子的尸体,他更加难受。他把妻子的照片放在桌上,日日夜夜盯着看,第七天,终于上班了。看到憔悴得几乎认不出来的崔九,同事们纷纷慰问,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来公司是为了向这个辛苦工作了十年的地方辞职。虽然老板亲自挽留,他也没有改变心意。老板明白他心意已决,接受了他的辞呈。
“晚上有个欢送会,来参加吧。”
“对不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推辞了欢送会,只拿了退职金就出来了。退职金共有五百万元,一笔不小的数目,再加上过去十年来为了开药局存下的钱将近一千万元,合计是一千五百万元,过上一年,两年,十年都没问题。
即使到地球的尽头,我也要找到你们,亲手把你们杀死。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和哲学,其他什么也不存在。
不到一米七的身高,虚弱的身体,丑陋的脸,又戴一副眼镜的三十五岁男人,这时浑身充满杀气,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扬起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三十分钟后,车子在明洞停下,他进了理发店。一个小时后,一身干净的他开始找“新美洋服店”,店很快就找到了,一进入店内,就有两名伙计迎上来。听说是来做衣服的,马上愉快地请他坐下。
“您要做什么样的?”
“请帮我做件好的。”
“是,当然。您是要穿着参加婚礼吗?”
“不是。”
头上抹着发油的伙计给他看了几种布料,他随便挑了一种黑色的。
“做这个的话,大概需要十五万元。”
他一点没还价,交了五万元定金后,又多给了一万元,拜托他们好好做。瘦小的伙计以为自己遇到了贵客,殷勤地伺候他。在契约上签名时,他隐去了真名,改写为金哲。
“请在四天内帮我做好。”
“好的,您不用担心。”
洋服店老板觉得这位特别的客人有点傻。
五最初的人物
崔九处理了妻子留下的服装店,
得到大约一千万元。加上原来的总共有两千五百万,他把钱存入网上银行以便随时随地取用。
第四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他走进“新美洋服店”。服装已经做好,付好钱之后,他把老板叫了出来。
“衣服我非常满意,想请您一起吃顿午饭。”
“哎哟,非常感谢,我来请您才对。”
“哪里,来,咱们走吧。”
头上抹着发油的四十出头的瘦小老板顺从地跟了出来。崔九把他带到最高档的西餐厅,气氛优雅,适合密谈,点了将近一万元的上等套餐。服装店老板非常惊讶。
“对不起,请问金先生您做什么买卖?”
“做点小小的贸易。”
“啊,原来如此。最近做贸易的似乎都很不错……”
“哪里,也不都是。”
“主要和哪里做生意?”
“我和日本方面做生意。”
“啊,是吗?日本人每次来韩国都会做几套衣服。我还没接待过日本客人,但是其他店做了不少,好像是因为这儿的价格比日本便宜。”
瘦老板看着崔九,双眼放光,崔九点点头给他斟酒。
“确实是这样,我认识的几位日本人来韩国时都订做衣服。”
崔九装没看见瘦老板搓着双手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瘦老板开了口:“这个,不知道讲这样的话会不会失礼。”
“请说。”崔九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别的,说的就是和您做生意的日本商人。他们来韩国时,您可不可以介绍来我的店,我不会因为是外国人而乱开价的。”
崔九微微一笑:“这个不难,我可以把他们全部介绍给您。贵店手艺好,即使您不说,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谢谢,非常感谢。要是成的话,我给您每一件十分之一的提成。”
“您太客气了……我不需要这个。”
“不,这可不行。”
一顿饭吃得很愉快,饭后喝咖啡时,崔九才掏出要说的话:“您的顾客中有个叫梁赞秀的人认识吗?”
“梁赞秀?”瘦老板奇怪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认识。”
崔九扶了扶眼镜,拿出香烟,为了不让对方看到,把轻轻颤抖的手放到桌底下。
“那人是干什么的?”瘦老板的眼神还是很疑惑。
“他是个骗子,我一定要找到他。”
“是吗?是什么样的人呢?梁赞秀,想不起来,如果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