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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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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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家墓园当年被单拒摧毁,自此废弃。为花照白护墓而死的花照夜等人,直接在废墟底下压了许多年。朝廷重修花氏之墓,贴出告示招葬义工,又有商户缙绅自发捐献,地方政府只出面组织监督,没掏一文钱。
    当路立着的汉白玉牌坊,质朴简洁,比不得从前精雕细镂,却更见雄伟厚重。还是“忠正端直”四个字,笔力道而体格正,乃当今圣上手书。因为骨殖已无法辨认,于是在花照白墓旧址修了一座大坟合葬。墓门前石桌供案,龟座碑亭,尤增肃穆。
    花有信和花自落远远望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长生这一趟到楚州,主要做三件事:花家墓园祭祀,劝服许泠若,考察移民安置工作。其中第一桩是收买人心的关键,务必做好做足做到位做出彩。否则未免太对不住某人精心设计。
    出发前,两人趁旬休日在开泰殿排练。
    “停!”子释盘在九龙宝座上,指导大殿当中朗诵的人,“再煽情一点。”
    长生想一下,问:“什么叫煽情?” 
    “就是念得肉麻点。”
    “肉麻……”这个懂,张张嘴,准备试试,旋即放弃,“不会。” 
    不会?子释心说你几时不会了?该肉麻的时候那是一粒鸡皮疙瘩都不曾漏掉。不过人家从来不以为肉麻,纯属真心实意,自然流露。他其实也蛮会演戏的,可惜戏风冷峻,戏路比较窄,这般面向大众煽情是有点为难……
    拍拍手:“气势没得说,庄重严肃也足够,缺的是感情一一我不是说你没感情,问题是要让听的人都觉得你很难过……” 
    长生忽道:“我很难过。”
    子释沉默一会儿,叹气:“我知道。可是长生,”靠在椅背上,“你得让完全不了解你的人,悟性也许很低的人,到时候能看出来、听出来,你有多么难过。最好当众掉几滴眼泪——实在掉不出来,袖子里藏点儿生姜辣椒面啥的……”说着说着,扑哧笑了。
    长生一蹬脚跳上丹陛,落到他面前:“我不去了。找个合适的人代天子念一念,哭一把,烧炷香——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敢!”
    “可是……”
    “我辛辛苦苦替你写出来,你敢找别人去念?!”
    长生蹲下身,握住在龙椅上拍得泛红的手掌:“我不敢。” 
    胳膊一伸,抱住:“我答应你自己跑这一趟,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许食言。”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子释吃惊。说到后面,又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长生四面看看,沉吟:”容易着凉……或者最热的季节……还是等身子彻底好了再说吧。”
    瞧见他眼底戏谑笑意,子释反应过来被涮了,抬腿就踹:“我几时答应你?你自己的事,爱去不去,别说得跟我逼你似的。”
    长生把他抱起来:“怎么着也得个把月,真的太长了,我实在没法放心。除非这些天抓紧用心练——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别扭,我保证带你把小火炉烧得旺旺的,晚上一个人也不会冷……”
    “万一……万一,我忍不住……自己弄熄了呢……”
    “你敢!! ! ”
    皇帝执意亲自巡视楚州,朝中不少反对之声。论辩半个月,各说各有理,最后统统折服在皇帝陛下忧民爱民大旗下。禁戍营忙着策划出行保卫方案,秘书省和礼部动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所有准备工作中,最棘手的,是花家墓园石碑上要刻的那篇文。礼部尚书捧着纸笔请了一圈,翰林学士们搞清楚原委,谁也不敢接下这活计。大家都是有学问的人,一听就知是篇千古尴尬文章,纷纷摇手婉拒。
    长生冲一干文臣道:“你们都不写,朕便自己写。只有一条,如此你们不许提意见。”
    莫思予单说几件别的事,最后一个告退。临走笑道:“陛下自有捉刀人,欲先抑而后扬耶?”子释的存在,以老莫之精明,早已了然于心。
    长生也笑。笑完却叹息:“莫老,我……真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
    “哦?老臣倒颇为期待,看他能作篇甚样文章出来。”
    花氏后人焚香献供毕,皇帝亲自宣读祭文。
    长生站在碑亭前,那些词句早己烂熟于胸,运起内息,将声音直送到数里开外。
    楚州百姓得知万岁亲临,百丈之外不清场不封路,打十里八乡赶来瞧热闹,人山人海,那叫一个壮观。隔得远的恨不能架起人梯搭起楼台一一这个当然不允许。幸亏万岁爷高大威武,声如洪钟,老远便能看见,说话好似就在耳边。有幸挤到墓园边上的一些民众,事后交口赞叹圣上年轻稳重,相貌堂堂,比那真君庙里的二郎神还要神气俊俏……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赌咒发誓说看见万岁爷额头上还有一只通天慧眼,又有人考据出来皇帝乃是天子,二郎神不过玉帝外甥,属于表兄弟关系,切不可混为一谈……
    以上乃后话。当日祭祀现场,群众是非常严肃,非常配合,非常投入,非常感动的。而有资格进人墓园陪祭的地方官员和士林缙绅代表,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赶印出来的御笔祭文副本。据说文章由皇帝亲撰,这个当然没多少人信,不过一笔字相当有格调,士子们心里觉得亲切不少。
    皇帝给花家墓园写的这篇碑文,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十分别具一格。文字浅易得很,偏偏一群读书人拿着看来看去,左看一个意思,右看一个意思。刚觉着看明白了,又似乎不敢相信,预备相信了,又似乎没看明白。暗中你觑我我觑你,等到祭祀正式开始,钟鸣鼓响,烛燃香热,再没人敢溜号走神。
    清朗浑厚的声音饱含感情,庄严诚挚:
    “天地怀仁,万物滋养;人惰多欲,纷争常历。日月高悬,江山不改;社社稷每倾,衣冠自易。纲常败则民怨腾,君失驭则四海异。乱世作而黎庶伤,侵暴临而英雄起……”
    长生想起他拿着笔,一边蘸墨一边说:“没人替你写,那有什么办法?只好我替你写呗。朝里那帮文臣为什么不敢写,因为他们只会耍笔里花枪,糊弄老百姓。可是这事儿,时间隔得太近,明摆着糊弄不过去一一你叫他们怎么写?”
    “楚州永怀县花氏,素行仁善,惠泽一方,贫弱孤老,常加扶济。危难无惧,困厄倍坚,志烈风霜,轻生重义。居庙堂之高,如花照白者,敢犯君颜,竭尽臣心,中道直行,守节不移。处江期之远,如花照夜者,勇气雄图,冲冠裂毗,凛然奋志,锋刃何忌?……”
    以花氏兄弟行为操守,这些话绝不过誉,关键在于说话人是谁。傲^雪^凝^香^整^理^收^藏
    长生想起他对自己说:“咱们不搞混淆是非,愚弄百姓那一套,犯不着。花照白是不是忠臣?是!花照夜是不是英雄?是!忠臣和英雄该不该表彰?该!至于哪个皇帝来表彰,不是问题,前朝气数已尽嘛。符定草菅人命,单拒倒行逆施,放哪儿都该杀一一当然,咱们不提这个。总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天下人都明白,当今的皇帝和朝廷,懂是非,讲是非,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然则,君失其道,国失其轨,方有怀才抱屈,壮志难继。兵祸连结,暴行肆虐。遂使英灵弃骨,忠魂无地。叹青史岂无忠臣,惜乏贤主。草莽本多义士,亟待明时。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长生想起他命令自己:“对,就是这段,要煽惰,要哽咽出声,要感慨垂泪,要让听众都知道你有多难过,死了的人没遇上你这么个贤明仁君多么遗憾!”被自己瞪得嘻嘻直笑:“煽情归煽情,底气得足。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摇头晃脑,“我容易么我,跟老百姓很多话没法往深了讲,但是道理不能打折扣。必须让大家明白,花氏兄弟是值得敬佩的,也是令人遗憾的,可惜生不逢时。那么作为自己,赶上了好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最终,话还得绕到这上边来……”
    长生想起他得意嬉笑模样,心里钝钝的痛。这虚张声势的老毛病,一到伤筋动骨时候,便不知不觉复发。傲*雪^凝^香^整*理^收^藏
    “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一一冷眼赤肠,看罢几许君子得志,英雄求死?玉骨冰心,经过多少碎璧焚珠,横尸浴血?他写下这几句话,是什么心情呢?仁君圣人,不是做文章,他说:“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
    “……史叹兴亡,临其事则尽其忠;邦见盛衰,当其时则守其志。天下无道,匹夫敢于争雄;天下有道,书生耻于不仕……苍生无罪,万民共养天年;黎庶何辜?八方同享宁日。茔冢重修,唯安烈士遗魂;碑石铭勒,以寄太平良誓一一”
    长生抬起头,风吹过,腮边微凉。
    苍天侧耳倾听,众生肃然静立。
    原来。他写的,既是事实,更是承诺;既是期许,更是鞭策。
    “江南六月,青青郁郁。
    谷穗已黄,草蔬皆绿。
    垂髻互嬉,白首相顾。
    牛羊在野,橙橘当户。
    往昔已矣,兵销铁铸。
    今也及焉,鼎新革故。
    圣人云:仁远远哉? 
    天堑有通途,吾道誓不孤。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长生忽然产生当日初回顺京时,身处欢呼人群中,疯狂想要看到他的类似感觉。
    ——原来,他要我回到这里,回到此地,向苍天众生立誓,做仁君,成圣人。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子释,我想你。

    第一〇二章 未敢独行

    傍晚时分,子释从集贤阁出来,身后跟着李文李章以及倪俭。
    他通常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取书。散衙之后,集贤阁的官吏们下班回家,换成宫中内侍值守。
    长生去楚州巡视,倪俭基本日夜在宫里候着。子释要出中宫往集贤阁来,他必定贴身跟随。
    “倪兄先头不说想去楚州看看岳兄?”子释顺口问。

    “也就是说说……陛下不在,我怎么能走?〃 以为对方担心皇帝安全,忙安慰,“你知道,跟着陛下去楚州的,都是靠得住的人。
    “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许久不见岳兄,还真有些想念。”
    倪俭心说你哪想念小岳,我想他还差不多。傲*雪^凝^香^整*理^收^藏
    脑子冷不丁打个嘣”我……想……小岳……?!
    摇摇头,许久不见,想想也正常,这些年各负重任,难得聚首几次,早就习惯了,去年听说他差点被人刺杀,莫名其妙担心好些天。这回陛下去楚州,自己毫无疑问要留守。但是,似乎,好像,仿佛,隐约,有那么一点点不敢去呢……
    再摇摇头。我当然愿意去,只是走不开。
    “照符干送回来的消息,若无变化,陛下已经离开楚州。路上有几个郡县计划稍微停一停,大约过个十来天,就该到京城了。”
    “今天六月十几?”
    “少爷,六月二十了。”李文在后头回答,知道少爷如今日子过得糊涂,补充,“陛下是五月二十八走的。”
    “哦……”
    站在集贤阁门前台阶上,听见几声鸟鸣,子释停步抬头。
    夕阳下,皇宫一片绚烂。
    金灿灿的阳光自琉璃瓦顶重重洒落,丹朱色的宫门梁柱与汉白玉的回廊栏杆一律变作深深浅浅的黄,反射着亮澄澄的光泽。平滑如镜的青砖地面承接了流泻铺陈的阳光,仿佛熔了一地紫金。
    子释不由得抬手遮在额前,闭上眼睛。落日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睑,占据了全部视觉。沐浴在金色余晖里,自己好似也化作暖洋洋空气的一部分,一时把什么都忘了。
    他不挪腿,后边几个当然也就站着。
    他看夕阳,后边人看他。
    阳光照在他身上,反射出一圈光晕,整个人顿时变得遥远而夺目。恍若云海金芒中偶然显形的佛迹仙踪,转眼即将消失,隐入九重天外。
    李文李章很有伸手拉他的冲动 ,却莫名的不敢出声,呆呆立在后面。
    眼前逐渐由金转红,光芒慢慢收敛。子释睁开眼睛,落日已经缩成一枚含焰丹丸,定在紫玉盘中,似乎触手可及,然而那丹丸终究连同玉盘一起,缓缓隐没。之前辉煌耀眼的宫殿篓时成为大片阴影,高低冥迷,杳然深幽。
    四周阴冷凄清,气氛骤然为之一变。
    那股阴寒冷意仿佛自每一张门每一扇窗钻出来,自每一级台阶每一根廊柱渗出来,叫子释无端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要动一动,抬腿往前走。忘了自己站在台阶上,这一脚便踏了空。
    后边三人虽然同样在发呆,却是看着他发呆。倪俭一闪身就到了前方,李文李章手里的书“哗啦”扔到地上,一边惊呼,一边冲上去扶住。
    “少爷!〃 
    子释站稳了,揉揉额角,歉意的笑笑:“没事,有点晃眼……”
    “子释……”倪俭看他脸色发白,想必本人也吓得不轻。万般无奈,恨不得问一句: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上一回陛下叫自己留守,不过两天,就被他吓得心都掉了出来。这回任务更加艰巨,战战兢兢熬过二十多天,刚觉着踏实了,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出什么状况。
    于是道:“我叫他们抬轿子来。”
    子释拒绝:“不用,我想走走。”又道,“走一走,好有胃口吃饭。”
    倪俭叹口气,不再坚持,倪将军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天里叹的气比过去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一定是因为跟李子释这种人待一起的缘故。
    子释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那几人亦步亦趋随侍两侧 。
    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出神溜号到这地步……”
    又走了一段,越越黯淡,天并没有黑,但是皇宫空旷幽静,一旦百官下朝散衙,立刻冷清无比,再火热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便是处处阴魂沁清凉,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髓穿越丹田直入胸腹。子释很用心的感觉,却发现并不是冷。
    不是冷,比单纯的冷要深刻得多。

    ——到底是什么呢?
    打御共园边上石桥走过,看见水中蓼花吐红,菱叶盘结,不由得停下来欣赏。
    御花园他来得也少,一来没空,二来这里是后宫女眷们的地盘。太后太妃以及先皇遗下的其他宫嫔帝妾们,常在此处游赏玩乐,他当然不会足印为跟人家照面。也就像这种机会,顺便瞅两眼,再说了,真要看景,一万个御花园也没啥看头,谈不上什么损失。
    御花园两侧甬道,通往东西后宫,如今多数屋子都是空的,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没顾上娶妃,因先皇驾崩而登位,执意守孝三年才肯谈大婚立后,眼下刚过去一年半。中宫后一座延福宫,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住处,如今也是空的。
    子释平时基本想不起来想这些,不知为什么,此刻背着手站在御花园石桥上,整座皇宫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反而强迫症似的惦记起这宫里生活的其他人来——已经生活在这里的,和,将来可能生活在这里的,其他人。
    他很清楚,这跟相不相信长生无关,只不过想到将来不可避免要上演的某些戏码,有点厌倦。
    是的。厌倦。
    哪怕他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可惜对自己而言,只有想不到的,才不存在,抿着嘴无声笑笑,有点同情他。

    李文李章和倪俭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倪俭心说乖乖我的祖宗,你要相思,也选个稳妥地方,先前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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