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抱拳道:“白兄目光如炬,多谢手下留情。”
白玉堂道:“休说客气话,我当你是朋友,才直言的!”
展昭听得“朋友”两字,不由胸中一热,心潮澎湃,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笑意控制不住盈满眼梢眉角。四周一望,此时天已破晓,朝阳正从水天相接的地方探出头来,映得半天红霞,一江橙波,群峰涂丹。
展昭收转目光,见眼前朝阳般光芒四射的少年神色愣怔,目光透过自己脸上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又是一笑:“白兄久住岛上,这春江日出难不成还是初见?”
白玉堂闻言咧嘴露出雪白牙齿,道:“春江日出有何稀罕,倒是猫儿一笑胜过春光。”
展昭脸蓦地红了,恼道:“白兄方正经了一会儿,又开始胡说了!”
白玉堂脸一板,故意收了笑容:“谁说我不正经了?我这话再正经不过了。你恼什么,父母给了这般好皮相有什么可臊的。这容貌与智慧皆是天赐的,若生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纵是才高八斗,也难有姑娘垂青。你看白五爷我,风流天下,凭谁夸我俊,从来不臊!”说完摇头晃脑,虚摇折扇,作足风流潇洒状。这歪理,这模样,逗得展昭一乐,心里暗道声脸皮真厚,气也消了。
一阵山风吹来,两人身上都有凉意,原来争斗两个时辰,均是汗湿重衣。展昭蓝衫紧贴在身上,白玉堂长衣色浅,倒不怎么显,却是刚才情急滚地沾上黄土,几缕头发也散落下来,瞧着有些狼狈。
白玉堂打量二人模样,道:“走,回去沐浴一番,我再让厨子做几个拿手好菜,你我饮个一醉方休!”说着一拉展昭手腕,腾身而起,蓝白双影,一闪而逝。
此番下山乃是正道,虽为山间小路,却甚平坦。耳边鸟声婉转,山下隐有鸡啼。
白玉堂经此一斗,再无心结,他原是率真性情,恨起人来狠到极点,爱起人来也是掏肝挖肺,一片赤诚。此时展昭入了他眼,称了他心,早当作自家兄弟,心中畅快无比,虽一夜无眠,丝毫不倦,自觉身轻如燕,不由逸兴大发,高吟道:“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猫儿,此情景可有些相似?”
展昭行云流水般与白玉堂比肩而行,但觉这洒脱少年性情虽与自己迥异,狷介轻狂的行径却分外吸引自己,微笑答道:“当年太白先生登山时可没有白兄这般轻松惬意。”
白玉堂傲然一笑:“那当然,论活得潇洒自在,谁人敢说胜过我白玉堂!太白先生原也可做一世谪仙,奈何一心要济世,总想着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反缚了自己手脚,终是想要捞月却只得一场空。”
展昭听这话有些刺耳,瞥了一眼,见白玉堂神色如常,显见自己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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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并不回前庄,携展昭到了自己住处,道:“猫儿也可算是故地重游了。”展昭道:“此时心境却与昨夜不可同日而语。”言毕两人相视一笑。
白玉堂轻叩门环,“支呀”一声,一个青衣小童探出头来,见是白玉堂,忙大开了门,喜道:“爷可回来了,福伯正到处找爷呢!”白玉堂道:“是么?叫他厅上回话。”
两人收好长剑,堂上坐下,一白白胖胖,着件古铜外衣,管家打扮的人匆匆跑来,边跑边说:“少爷,你可回来了,那‘御猫’跑了!昨夜老奴到处找你,前庄人说你和朋友后山去了,天黑老奴也上不去……”忽一愣,“原来少爷朋友也来了!”
白玉堂笑:“白福,见过御猫展大人!”
白福一头雾水,不知这跑了的‘御猫’怎么成了少爷的朋友,期期唉唉道:“白福见过展大人。”展昭道:“老管家免礼。”
白玉堂见白福站在那儿只顾打量展昭,责道:“你怎样侍侯的,连杯水都没有?没看见爷这般模样,还不吩咐烧水让爷们沐浴更衣。”
白福道:“爷每早练完功均要沐浴,这水不用吩咐也已烧停妥,想两人用也尽够了,待老奴让小厮们备好再来请爷。”又问展昭:“展大人衣物……”
展昭道:“昨日连马交与前庄家丁了。”白福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拿。”
白玉堂不耐道:“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久,你我身量相差无多,我年前新做了几套还没上过身,先拿来换了,。”
展昭推辞:“怎好穿白兄衣物,展某再等等吧。”
白玉堂道:“怎么,我的衣物你看不上眼?”
展昭忙道:“决不是,白兄何等讲究……”
白玉堂一摆手:“既不是,就别推辞了,洗完吃饱,就在我这儿歇了,再让他们去拿。”白福退下准备去了。
盏茶功夫,有人来请。白玉堂引展昭来到院中,顺假山一拐,有垂花门。门内一院,细沙铺地,极阔,只墙边两棵梧桐,几间简室。此院是白玉堂练功之所,因五兄弟常在此切磋,建了几间简室用来休息沐浴。此时,白福领了两个人门前等候。
白玉堂笑问:“猫儿,此人你可认识?”
展昭一看,此人三十上下,络腮胡,豆子眼,酒糟鼻,正是昨日门外那醉汉,乃笑:“怎么不识!”
说话间已走至近前,那人唱了个肥诺:“昨日小人得罪展大人,今日特来伺候。”
展昭道:“不必,东西备好便可,我不惯人伺候。”
那人看向白玉堂,白玉堂道:“就依展大人所言,门外候着吧。”说着往展昭耳边一凑,轻声道:“猫儿是怕春光外泻吧!”
不待展昭恼,站直正色道:“展大人倒与我一般习惯,爷有手有脚的,要甚人伺候。若是美人尚可,粗手粗脚的汉子,还怕搓破爷皮。”摇摇摆摆进去了,展昭发作不得。
展昭随后进门,顶门一大间,放了一桌五椅,乃休息之所,左右隔开几小间,皆是浴室。白福推开左手一门,请展昭进去即退下备酒菜去了。
屋子不大,当门一扇素色屏风,热气从屏风后腾起。转到屏后,一朱漆浴桶摆在当中,桶边一架,有崭新巾皂。旁有一几,替换衣物叠放整齐。
展昭除去衣物挂在架上,长腿一伸,跨入桶中坐下。微烫的水包裹着全身肌肤,水气蒸腾在面上,全身毛孔皆张,说不出的舒服,连日奔波积下的疲惫尽数涌出,靠在桶边,闭上双眼,一动也懒得动,直欲睡去。
正有些迷糊,被敲门声惊醒,传来那络腮胡的声音:“展大人,要添热水吗?”展昭道:“不必。”坐起才觉水渐凉,振作精神,匆匆洗毕,擦干头发束好,把浴巾裹在腰间,来到几前。那替换衣物一应俱全,连鞋袜也是新的,一笑换上,竟有八分合适,只略宽松些。
掀帘出门,白玉堂已等在外间,换了件月白大氅,散发未束,别有一番散漫洒脱。见展昭出来,道:“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捞你了。”
上下打量几眼,不知怎的竟想起去年与四位哥哥秉烛夜游,看大嫂养的昙花月夜中静静绽放,雪白花瓣,暗香阵阵。定了定神,点头:“我这衣服也只有你配穿。如是让那胆大姑娘见了你这白猫,怕是顾不得羞就拉走了。”这玩笑开多了,展昭也没了气性,只不理他。
两人回到正院,穿过客厅,来到小花厅,桌上酒菜已备好,白福和那开门小童一旁等候,见二人进来,忙道:“少爷,都备好了,菜是白旺最拿手的,酒是刚从窖里搬的最陈的。”说着给两人拉椅。
坐定,白玉堂道:“你二人退下吧,有事再叫。”白福应声出去,不敢走远,弄了个方凳廊下坐着听唤。
白玉堂见人走了,站起走到展昭身后,一手按头,一手就去扯那发带:“知道你这猫脸皮儿薄,人前定不愿失仪。头发还滴着水,系它做甚,看湿了衣服!这会儿没外人,解了吧!”
展昭方伸手去护,那发带已被扯下扔在琴上,再要拿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再说头上确也舒服许多,只好说声“白兄心细”既罢。
白玉堂笑:“倒叫你说着了,心不细,怎能学那机关之术!”说着先给展昭倒了杯酒,道:“猫儿,你昨日去了我家酒窖,却无福品尝。今天定要与我饮个痛快。不知你这猫儿酒量如何?”
展昭也笑:“定不如白兄。那日苗家集白兄随随便便就要三壶,展昭还记得。”
白玉堂道:“原来你那时也注意到我了!”
展昭道:“白兄这等人才,那般行事,怎能不留意。我原是得知项福要行刺包大人才跟去的,不想遇上白兄。如不是有事在身,原也想与白兄交个朋友。”
白玉堂道:“猫儿,说到苗家集我倒要问你一问,那日你在集外长亭所练轻功可是‘青云梯’?还有你师出何门,如何江湖上竟无人知?”
展昭闻言一震,暗怪自己一时忘形,竟没有留意周围还有旁人。迟疑片刻,反问:“白兄如何知道‘青云梯’这名儿的?”
白玉堂道:“听师傅说的。”遂把当年事说了一遍。
展昭道:“尊师可是姓袁?”白玉堂点头。
展昭笑道:“怪道白兄这般武功性情!”
原来白玉堂师傅袁太常,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文武双全,为人更是狂放不羁,常道:“书,不敢说狂过张旭;诗,不敢说狂过太白;酒,不敢说狂过阮藉,唯三者合一,天下谁人敢说狂过袁太常!”所以武林人称“袁三狂”,本名倒没几人知晓。停停又道:“白兄外堂所挂竟是张旭真迹了!”
白玉堂道:“是家师所赐。猫儿,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快答我问题!”
展昭道:“白兄猜得不错,正是‘青云梯’。此功夫是家师游戏之作,并无实际用处,师傅说只三五好友见过,这般说来,太常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白玉堂道:“我的底细你可摸的一清二楚了,你师傅何方高人,能否告知?”
展昭又一迟疑,正视白玉堂诚恳道:“还要请白兄见谅,实是师门有规矩,不便明言。就是白兄前番所见,也请勿对他人讲。”
白玉堂想起师傅当年态度,这答案原在意料之中,道:“既然有难言之处,就算了。”嘴里虽说的大方,脸上不免带出些失望。
展昭看得明白,想了想,道:“白兄既是太常先生高足,等我再见师傅时问上一问,或许师傅同意,到时定把一切情形告知。”
白玉堂喜道:“那就好,来,我先敬你一杯!”说着端起玉杯先干为敬,展昭也笑着饮了。
白玉堂道:“忙了一夜,都饿了。就我们两人,也不用分什么宾主,来,尝尝我厨子的手艺如何。”自己端碗举筷,也没了规矩,一会儿说这菜恰到好处,一会儿说那鱼味淡了点儿,一张嘴忙得不可开交,早把孔夫子的教导丢在一边。
展昭本不是多话之人,看他这样率直倒觉得更自在些,边听边吃,偶尔答上一句。一顿饭吃下来,两人均觉气氛融洽,直如多年老友一般契合。
吃得七八成饱,白玉堂放下碗筷,重又提起酒壶,道:“我们轻功、暗器、掌力、剑术都比过了,再拼回酒!”
展昭心里明白自己酒量实不怎么样,兼之浑身倦怠,定不是对手,但看白玉堂跃跃欲试,又不忍扫他兴,乃道:“这回可真要白兄手下留情。白兄主人,请做令主。”
白玉堂道:“我们江湖豪杰,不作兴学那些酸儒行什么酒令,只管一替一杯喝了!”展昭闻言,心中叫苦。
说着两人真就一替一杯喝了起来,边喝边海阔天空聊着,天文地理,乡土人情,诗词文赋,武林逸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均觉得对方见识广博,言语投机。
展昭自出江湖以来,朋友虽多,还没有这般知心的,心中欢喜,话语举止间随意许多。
不知不觉间饮了一二十杯,展昭只觉脸热心跳,有些懵懂。
白玉堂酒中老手,哪有看不出来的,笑道:“猫儿,就你这酒量,那官场上的往来应酬,怎生对
付!”
展昭懒懒靠在椅上,斜睨一眼,道:“这白兄就不知了,那等场合自有一番应付之道,再不济,我这一身武功,还有‘运功逼酒’一招。”
白玉堂见这话都说出来了,更是笑:“你这猫儿真要醉了!我家这酒入口绵软,后劲极强,不行就别喝了。”
展昭道:“谁说的?还能陪白兄喝上一壶。”说着又倒了杯,不等白玉堂陪,便一口饮下。
白玉堂大笑,道:“人爱酒,皆是有因,这酒原能逼出人真性情来。猫儿,借太白先生大作,为你歌一曲吧。”举掌击案做拍,吟起《将进酒》(注一)来,声调铿锵。此诗乃太白先生酒酣胸胆开张之时所作,十分适合他傲岸和狂放不羁的个性。
展昭歪在椅上仰头听着,待白玉堂声落,赞道:“好个‘与尔同销万古愁’!”
忽然立起,提起壶狂饮几杯,踉跄几步走到玉几前,五指一划琴弦,入耳声声醇厚、清冽,道:“好琴,好琴!白兄吟得好诗,且听展昭奏上一曲,以助兄之雅兴。”说着高挽双袖,跌坐几前,试了几个音,铮铮淙淙弹将起来。
白玉堂没想到展昭会如此忘形,含笑起身立于身后静听。他原是顾曲周郎,听得几句渐渐敛了面上笑容,眼前恍若看到高冠大袖的先贤,身旁倾倒了杜康,醉眼朦胧中拂动着琴弦,对明月清风洒落满地的清狂。
此曲名《酒狂》(注二),原是阮藉为发泄内心积郁之气所作,如若不是心存抑郁,一个尔雅稳健的人决不能把曲意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白玉堂心中叹了一声,这猫儿在官场想也受了不少鸟气,看了许多不平事的,哪胜做个江湖名侠自在!呆呆看展昭修长十指在琴上拨弄,直至琴音渐消。
此时室内一阵寂静,洒脱如白玉堂也觉要说点什么才好,念头转了转,道:“猫儿琴技不错,‘长锁’指法流动如注,这‘跪指’技巧也极熟练……当年我学时年幼,手指疼得就想把琴砸了又不敢……家师极喜此曲,如若听了,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罗嗦了一堆,不见展昭开口,转到旁边,见这猫儿玉面绯红,两眼发直,不知在想什么。又试着轻叫一声:“猫儿……”
展昭忽一抬头,两眼直勾勾的盯在白玉堂脸上,伸手抓住白玉堂手腕,道:“白兄,你为名号寻我,可知那日金殿献艺,圣上脱口说出‘御猫’二字时,我是怎么想的?”
这话问得白玉堂心中一震,想到世人或说艳羡,或言不屑,却真没人考虑过当事人的感受,不知如何回答,正沉吟间,腕上一紧,竟有些疼痛。
展昭见白玉堂不答,接道:“我那时只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