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点点头,心里疑惑更大了,为什么叶萧也来过这里?一切越来越混乱了。
院长轻叹一声道:“高玄这个中国人确实不同一般,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年时间,但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还有没有他的消息?比如最近一段时间?”
“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当年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你知道吗?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百多年的历史上,这是唯一的一次成功逃脱。至今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啊。”
春雨却觉得不能理解:“你觉得高玄可怕?”
“也许有一些吧——好了,让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
院长把他们带出办公室,下楼穿过一大片草地,来到另一栋古老的楼里。
几分钟里龙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周围一切。当他们走进一道昏暗的走廊,他在春雨耳边说:“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春雨用厌烦的口气回答。
龙舟指了指走在前面的院长的背影:“他会不会引诱我们进入病房,然后把我们作为精神病人关起来呢?”
心想这人好烦啊,她随即冲了一句:“不错,你正适合这个地方。”
“你们在说什么?”
原来院长也听到了后面嘀嘀咕咕的中国话,好在听不懂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春雨瞪了龙舟一眼。
终于,他们来到那个屋子前。院长打开一扇小门,他怕惊动旁人,压低声音说:“四年前,高玄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没错——春雨似乎闻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正从小门里弥漫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就像钻进某个温暖的怀抱,缓缓走进了房间。
就像几天前另一个中国人看到的,这是个三十多平米的房间,光线透过铁窗照在脸上。
同时也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春雨仰头看着墙壁,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
他在这堵墙面前,赤裸上身,皮肤上布满油彩,手中画笔在墙上勾勒着轮廓。而那些鲜艳的线条,在阴郁的天空下,堆积出一个梦中才有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她也属于那个世界。
龙舟走进了屋子,随即瞪大眼睛愣在墙壁前,巨大的壁画烙进他的眼里,画里的大本钟如定格的电影镜头,大钟的指针摆向十点整的位置。
院长打开了电灯,壁画中的夜景显现出来,在高高的钟楼上方,他们看到了满天的星斗,混沌的宇宙螺旋形扭曲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处的那扇门——
旋转门。
这是壁画里的旋转门,在宇宙苍穹的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门转出来了…….
“别看那扇门!”
在春雨和龙舟都看得发呆时,院长突然疾声打断了他们的遐想。
她感到后背沁出了汗珠,刚才仿佛自己飘到了画里,钻进了那扇小小的旋转门。
龙舟退到了窗边,光线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突然想到了囚笼中的基督山伯爵。
春雨回头向院长问道:“是他画的吗?”
“是的,是他四年前留下的壁画。”
“嗯,我认得他的风格,这样的颜色和线条,只有他才能够画。”
院长指了指壁画的下端:“你们还可以看看下面这几行中国字。”
春雨这才注意到下面的字,她半蹲下来用中国话轻声诵读——
“睁眼地狱/闭眼天堂/一双神秘眼/关门天堂/开门地狱/一扇旋转门/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钟/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龙舟也过来念了一遍,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那不就是昨天吗?2005年5月27日。”
“对,昨天晚上大本钟不是停了吗?”
“没错!看接下来几句话。”他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大本钟/昏然睡去——你看壁画里的大本钟,不是正好指着晚上十点钟吗?”
接着她念出了最后几句话:“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地狱天堂旋转门?”说罢龙舟又看了看壁画顶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就在旋转门,看来我找对地方了。”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3)
“Revolvingdoorhotel?”龙舟念出了旋转门饭店的英文名字,“你是说昨晚那个饭店?”
她的表情像冰块一样点点头:“对,就是那里了。”
院长听不懂他们的中文对话,忍不住插话了:“对不起,你们看好了吗?”
春雨最后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壁画里的油彩味全都收入胸中。
出来后感觉又回到了人间。院长带着他们下了楼,穿过一片草地,这时才看到一些穿着病人服的人们。院长介绍说他们现在出来放风了,但天黑又得回到病房里去。
经过一片石砌的平地,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鞭挞病人的地方。忽然,龙舟发现有个人坐在地上,手里居然拿着根中国的毛笔,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龙舟好奇地走近,原来那人用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着中国字。他急忙拉了拉春雨的衣角,她原本有些生气,但一看到地上写字的人,也感到十分奇怪了。
院长把春雨拉到一边轻声说:“这个在地上写字的人,叫斯科特(Scott),本来是心理学教授,四年前高玄进来后,斯科特便志愿到此治疗他。斯科特每夜都与高玄长谈,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时斯科特对我说,他在对高玄实施催眠治疗,并已发现高玄内心的地狱妄想。但几个月后谁都想不到——斯科特开始声称自己是天使长迦百列,每夜都会到地狱中拯救痛苦的人们,还能直接与撒旦对话。”
“他疯了?”
“没错,斯科特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从一个对别人实施治疗的心理学教授,变成被关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认为是高玄通过与斯科特的长期接触,从他身上学会了催眠术,并且掌握了斯科特的心理弱点,对他实施了反催眠。哦,可怜的斯科特,你看他到现在还没有康复,终日沉溺于他的天使妄想之中。”
院长的话令春雨毛骨悚然,但她不相信自己爱过人的会是恶魔。
坐在地上的斯科特四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身上穿着干净的病人服装,若换身西装和大学教授没啥区别。他拿着一支中国毛笔,笔尖蘸了些清水,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地獄
居然是中文繁体字“地狱”!
这两个神秘的汉字,如烧红的铁丝伸入春雨的眼睛,她感到脑中一阵炙热,差点没站稳。
龙舟抓住她的胳膊,但她迅速挣脱:“别碰我,我没事。”
突然,斯科特站起来,睁大一双蓝眼睛问:“Chinese?”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Yes”。
紧接着龙舟用英语对斯科特说:“你知道刚才写的中国字的意思吗?”
斯科特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地獄”,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英文单词:“Hell。”
Hell=地狱
春雨盯着斯科特的眼睛说:“你认识高玄吗?”
“GaoXuan?”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见到了那个故人,目光里有些兴奋,“当然,我当然认识高玄,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能聊聊吗?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春雨恳切地看着斯科特,他忽然给了她一个微笑,坐到大草坪的一张石桌边。他们围绕石桌就像开什么会,只有院长站在远处,树荫下顶着个醒目的秃头。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
斯科特极有礼貌地伸出了手,春雨不得不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接着问道:“斯科特教授,你看到过高玄房间里的壁画吗?”
龙舟倒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号精神病人怎么还是教授?
斯科特点头回答:“是指他房间里的艺术杰作吗?我当然看到过,事实上在他创作那幅壁画期间,我每夜都与高玄促膝长谈,我也可算是看着那幅画诞生的。”
龙舟突然插话了:“画里有大本钟。”
“对,我很喜欢那幅画里的大本钟。”斯科特说话时的眼神里满是向往,“可惜,当时我看不懂他在壁画底下写的那些中文诗。后来高玄离开这里以后,我就开始自学中文,每天都会在这里用毛笔练习一下。虽然是一门极其难学的语言,不过到现在我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但几年来院长再也没能准许我去那个房间,否则我一定会把那首诗翻译出来的。”
但春雨还有疑问:“刚才你在地上写的‘地狱’两个汉字,也是你自己学的吗?”
“不,这两个字倒是四年前高玄教给我的。”
“那他还对你说过什么呢?”
斯科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地狱——有很多层,每一层里都会有人遭受酷刑,因为人人都犯有罪行,在地狱的第…….”
“够了,这我知道。”春雨突然打断了斯科特的话,脸色都有些不对了,但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除了地狱以外,高玄还说过什么?”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4)
“他对我说过很多,让我想想——”斯科特低头沉思了片刻,“对了,还有一个中国间谍的故事。”
“中国间谍?”
龙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怎么突然从悬疑片变成间谍片了呢?
斯科特点点头:“是的,一个中国间谍!不过你们不要紧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第一次世界大战?”龙舟终于用自己的母语脱口而出,这个故事可真的说远去了,难不成还与1914年萨拉热窝的枪声,或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声有关?他悄悄对春雨耳语道,“喂,他可是个精神病人啊。”
春雨不屑地回答:“我相信他的话!”
然后,她又用英文对斯科特说:“请继续说下去吧,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好的,那个中国人其实是个英语教师,但暗地里为德国人服务,潜伏在英国刺探各种机密军情。1916年他被英国谍报部门逮捕了,不久后就以间谍罪被处以绞刑——事实上这个故事非常复杂,高玄说他到英国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那个中国间谍的秘密,甚至不惜为此而冒险。”
“有什么秘密?”
斯科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我,但这个秘密据说非常重要,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
“上千万人的生命?拜托啊。”
龙舟又一次说出了中文,他觉得眼前这个精神病人的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了。
但春雨的心已被悬了起来:“那高玄有没有说过那个中国间谍叫什么名字呢?”
“有,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叫——”
斯科特忽然拿起了毛笔,蘸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YuTsun
春雨和龙舟都很意外,他们还以为会看到中文呢。
“念‘愚蠢’吗?”龙舟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名字。”
斯科特不懂他在说什么:“高玄没告诉我这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中文里有许多发音相同但字形和意思都不一样的字,尤其是人的姓名,单听读音是很难确定意思的。而且,不知道这个姓名的排列是按照中国还是欧美的习惯,如果按照中国人姓氏在前的习惯,那么他应该姓‘于’。”
不过即便是“Yu”这个读音,也有“于”、“余”、“俞”、“虞”、“郁”等许多个字呢,龙舟摇摇头:“那么后面的‘Tsun’呢?可能是港台的汉字音译,天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草地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所有的病人都回房间去了。
“你们可以回去了。”
身后突然响起了院长的声音,傍晚降临他给春雨和龙舟下了逐客令。
院长又对斯科特说:“我的朋友斯科特,你也应该回去吃晚餐了。”
斯科特听话地走到院长身边,向春雨他们挥了挥手说:“再见,欢迎常来这里作客。”
龙舟不禁苦笑:“要是常到精神病院来作客,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春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龙舟,然后挥手向斯科特告别。
傍晚六点,院长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院长向春雨问道:“小姐,请等一等,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真是高玄的未婚妻吗?”
这个问题让春雨怔住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没说话。
龙舟同样也给怔住了,两小时前进大门的时候,他并未听清春雨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刹那间,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接着掉进了深深的地洞。
院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撒谎。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春雨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紫了,几秒钟后缓缓吐出那个单词——
“No”
得到了这个答案,院长微微颔首:“Thankyou,Bye。”
“Bye。”
春雨有些感激地点点头,快步走出了大门。
紧跟着的龙舟心情很复杂,刚才那半分钟,仿佛从人间坠到地狱,再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坐进POLO车里,龙舟轻声问道:“未婚妻?”
春雨满脸疲惫地低下头:“别问了,快点开吧。”
车子迅速开出林荫道,回到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上。龙舟并没有像昨晚那样飞快飙车,而是保持正常车速,继续说:“你是高玄的未婚妻?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不用再说第二遍No了吧。”
但龙舟依然不依不饶:“高玄是谁?”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5)
“你管不着!”
“昨天晚上你在大本钟底下,拼命寻找的就是这个人对吗?”
她闭上了眼睛,微弱地说了声:“对。”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雨不再回答了,她系着安全带,头靠在座位上边,像是睡着了似的。
该死!龙舟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女人是谁的未婚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为这个而揪心呢?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想当年白居易同志不是说过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时期,通往市区的道路上车满为患,任凭龙舟再大的本领也动弹不得。他烦躁地看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旁边的春雨一句话也不说,夜色笼罩苍茫大地,每个人每辆车都如尘埃,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下。
晚上七点半,POLO终于回到切尔西区,下午他们碰面的地方。龙舟问她晚上要去哪里?春雨只是痴痴的摇了摇头。
于是,龙舟继续向前开去,停在附近一家西餐馆门口,只是与周围锃亮的宝马和奥迪相比,这辆又旧又小的POLO显得寒酸了许多。
“如果有国内的朋友第一次到伦敦,我都会带他们来这里吃晚餐。”
他领着春雨到了餐馆二楼,找了一处安静的座位。虽然菜单上的价格很是吓人,但龙舟点了几样最便宜实惠的,几乎就只能填饱肚子了,费用比麦当劳大叔高不了多少。还好这里没有规定最低消费,要不然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