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半里多地,方木才发现,其实刚才下车的地方已经接近公路的尽头。再往前,都是曲折不平的山路。而有些“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只是隐藏在山石间的狭窄小径而已。老者告诉方木,这座山叫龙尾山,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条龙被上苍贬斥下凡,一头扎进大地,只剩下尾巴露在地面以上,就成了龙尾山。而方木要去的陆家村,就在龙尾山的另一侧。方木无心欣赏龙尾山的苍凉山景,只顾埋头赶路。最初,他还能在那些乱石间的小路上依稀辨得方向。然而,随着天色渐暗,周围的景物显得惊人地一致。方木有些慌了,乱冲乱闯一阵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方木摘下沉重的背包,靠在一块大山石上喘气,待呼吸平稳一些,就掏出烟来默默地吸。看来今晚恐怕要在野外过夜了,方木爬上山石四处张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这鬼地方有没有狼什么的。正在忐忑之际,却看见不远处的前方似乎有手电光在闪动。方木心头大喜,那里有人!
方木来不及多想,拎起背包就向前跑去。穿过一片密林后,终于在前方的一片开阔地上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厢式货车。两个人影蹲在货车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方木走过去,大声打了个招呼:“嗨!”
这两个人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方木的意料,其中一个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显然也受惊不小,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件东西,直指方木。
方木也觉得自己有点太冒失了,毕竟这是在荒郊野外,急忙放慢脚步,“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
“你谁啊?”坐在地上的人是个小个子,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另一个人始终死死地盯着方木,并没有放松警惕。
“我迷路了。”方木慢慢走近货车,“你们在干什么?”他看看货车敞开的机盖和满地的修车工具,“车坏了?”
“是啊。”小个子一脸懊恼地站起来,“倒霉。”
方木放下背包,挽起袖子,“我瞧瞧。”
方木略懂些汽车修理,捣鼓了一阵后,货车又能发动了。小个子颇为惊喜,忙不迭地掏出烟来道谢。方木接过烟,发现是软包的中华,他转头看看另一个人手里始终捏着的大号扳手,笑笑说:“干吗啊,兄弟,还当我是坏人呢?”
对方尴尬地笑笑,也凑过来吸烟。
小个子很健谈,聊了一会儿,方木已经知道他叫陆三强,拿扳手的叫陆大春,都是陆家村的。陆三强看看方木脚边的背包,问道:“方大哥,你到这儿干吗啊?”
“哦,我是省摄影家协会的,到这儿来拍一些旅游宣传方面的照片,结果三转两转就迷路了。”
“这地方有啥好旅游的?”陆三强最初有些疑惑,随后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要去的是龙尾洞吧?”
“是啊是啊。”方木忽然想起上次和肖望去过的那个天然溶洞,就随口附和。
“那你可走错了。”陆三强哈哈大笑起来,“在山的另一侧呢。”
“哦?那怎么办?”方木装模作样地向远处看看,“前面……离你们陆家村不远了吧?”
陆三强听出了方木的意思,显得有些为难,和陆大春交流了几次眼神后,勉强说道:“这样吧,我带你回我们村,明天一早再送你去龙尾洞―明天一早就走啊。”
方木连连答应,拎起背包就上了货车。
货车行驶在逶迤的山路间,陆三强开车,方木坐在中间,陆大春坐在最外侧。刚才还说个没完的陆三强此刻却出奇地沉默,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方木有心引他们开口,可是回应寥寥,也只好作罢。
夜色越发深沉,除了前方被车灯照得一片惨白之外,四周皆是不见五指的黑暗。穿过成片的密林后,偶尔能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龙尾山的峥嵘面貌。货车驶近山体的时候,仿佛整座山都以不可阻挡之势猛压下来。方木感到莫名的心慌,似乎置身于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里。不知不觉中,冷汗已经悄悄地布满了方木的额头。他定定神,一边暗自嘲笑自己的胆小,一边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刚一动作,陆大春就开口了:“干吗?”
“哦?”方木抬起头,“找烟。”
“抽这个吧。”陆大春掏出一盒没启封的软包中华。
方木抽出一根,点燃,忽然笑了。“你们村是不是挺富裕啊,怎么都抽这么好的烟?”
陆大春笑笑,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认识我们村的其他人么?”
方木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认识陆海涛,就听见身后的货厢里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滚动起来,又撞在了货厢壁上。
“三强抽的也是软包中华啊。”方木看着陆大春明显放松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后面装的是什么货啊?”
没有人回答他。几秒钟后,陆大春淡淡地说:“猪肉。”
说罢,他伸手拧开了收音机,震耳欲聋的舞曲在驾驶室里猛然响起。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颠簸了一路的货车终于驶进了陆家村。没有月光,方木只能凭借车灯扫过的光线来分辨房屋和街路。这似乎是个不大的村子,而且家家都黑着灯。几分钟后,货车在一间祠堂门口停下了。
陆大春让方木在驾驶室里等着,自己跳下车去打了个电话。挂断电话后,他上车对陆三强简单地说了句:“崔寡妇家。”
陆三强应了一声,重新发动了货车。
崔寡妇家离祠堂不远,有两间瓦房和一个小院子,面积不大,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崔寡妇是一个瘦小干枯的中年女人,面色蜡黄。她听陆大春说明来意后,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说道:“在这儿对付一宿吧,委屈你了,小伙子。”
方木赶紧说些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崔寡妇面无表情地问道:“吃点啥不?我去给你做。”
方木真有些饿了,点点头。
崔寡妇转身去了厨房,陆大春也起身说道:“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龙尾洞,你早点起来。”说罢,就出门上了货车,轰鸣而去。
方木独自坐在堂屋里吸了根烟,觉得有些无聊,就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着。
看得出,这两间瓦房是最近盖起的,处处透着一股新劲儿。室内的陈设也大都比较考究,虽然搭配起来不伦不类,但仍能看出价值不菲。
这是个家底殷实的富裕之家。
正想着,崔寡妇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七碟八碗的,甚是丰富。方木有些惊讶,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崔寡妇倒是不以为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问方木喝不喝。方木连连摆手,心想此地待客之道怎么如此豪放。
崔寡妇也不再坚持,自己坐在一旁看用影碟机播放的《还珠格格》。方木看看那台45英寸的索尼液晶电视,不禁皱了皱眉头。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一个披着棉衣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崔寡妇站起来,“村长。”
方木也急忙站起来,被称作村长的男人伸出手来和方木握了握。
“听大春说,村里来了客人,我就过来看看。”村长掏出烟来,递给方术一根,“我叫陆天长,你怎么称呼?”
方木做了自我介绍,所用身份当然还是摄影师。陆天长边听边点头,一直在大口吸烟。透过袅袅上升的烟气,方木知道他在不停地打量着自己。
对这样的目光,方木早已习以为常,谈笑间,他也在暗暗观察对方。
陆天长的年龄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头发短且粗硬,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双手粗糙,腰板很直。
看得出,这是个阅历丰富、意志坚定的人。
陆天长也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自己,又聊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
“我们这里是农村,条件不好,小方你就委屈一下。”
“很不错了。”方木指指托盘,“崔大妈很热情,弄了这么多菜。”
陆天长看看崔寡妇,笑道:“她家生活条件好,我们可比不了,呵呵。”
崔寡妇低下头,身体似乎抖了一下。
“早点歇着吧。”陆天长整整身上的棉衣,“明天一早我就叫大春来接你。”说罢,就转身走出门去。
崔寡妇送他出门,方木也回到桌前坐下,盯着手里的“红梅”烟头若有所思。忽然,眼角的余光中,里屋的门动了一下。
方木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看见一根长长的辫子一甩,紧接着,里屋的门就被“澎”的一声关死了。
足有十分钟后,崔寡妇才面无表情地回来了。方木问道:“崔大妈,你家里还有别人啊?”
“嗯?”崔寡妇似乎有心事,“哦,我女儿。你吃完了么?”
“吃完了。”方木连忙说,“谢谢款待啊。”
崔寡妇似乎无心客套,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饭桌。“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人夜后,陆家村的一切都归于平静,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给这个夜晚平添几分乡村的宁静。
方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一整天的奔波已让他身心俱疲,然而似乎总有个疑团在胸中越来越大。
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而且地处偏僻,从常理上讲,物质生活水平应该不会太高。可是到目前为止,方木接触到的所有陆家村人,从陆海涛到崔寡妇,每个人的吃穿住用都不错。相反,作为一村之长的陆天长却看起来最寒酸。
这样的村庄,靠什么维系如此高的生活水平?
陆天长的寒酸,是实情如此,还是有意隐瞒?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想隐瞒什么呢?
这小小的村庄,诡异之处越来越多了。
凌晨时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没有听到窗外不时传来的细微的窸窣声,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人在低声饮泣。
在这样的夜里,失眠的,不止他一个人。
第十五章盲鱼
第二天一早,方木在睡梦中猛然醒来,眼前似乎有朦胧的白光。稍稍清醒点之后,方木意识到那道白光来自于窗外,他起身下床,拉开薄薄的窗帘,看到漫天大雪正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徐徐落下。
半个小时后,陆大春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崔寡妇家。他告诉方木,出山的路已经被大雪封死了。“看来你得多待几天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方木倒暗自庆幸——这下有机会调查陆家村了。
崔寡妇热情地留陆大春吃早饭,陆大春摆手拒绝了,说还得赶回去。方木看看陆大春脚上几乎被雪水浸透的鞋子,随口问道:“还麻烦你跑一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她家没电话。”陆大春冲崔寡妇努努嘴,“村里就一部电话,在我爹家。”
“你爹是?”
“呵呵,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爹就是村长陆天长。”陆大春笑笑,“有事就去我爹那儿打电话吧。”
“那倒不必,我有手机。”
陆大春又笑了,“那玩意儿在咱这儿没用的,不信你看看。”
“哦?”方木掏出手机一看,果真一点信号都接收不到。
“你就安心待着吧,路一通了,我就送你出去。”陆大春顿了顿,又强调道,“我爹让我告诉你,没事别出去瞎转悠。封山了,山里的狼找不到吃食,有时会跑到村子里来。”
方木连连答应,陆大春又扭过脸去嘱咐寡妇好好招待方木,说罢,就起身走了。方木送他到院子外,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雪幕中。
也许是大雪的原因,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看不见。方木看看左右的民居,惊奇地发现除了崔寡妇家之外,周围的几间房子都是新盖的,连样式都几乎一模一样。
大雪很快就在方木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越来越重的寒意也透过衣物沁入方木的体内,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随后,恐惧感也油然而生。
大雪封山。
没有手机信号的村庄。
这就是与世隔绝。
吃早饭的时候,餐桌上多了一个女孩,不用说,这一定是崔寡妇的女儿。
崔寡妇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这是我女儿,陆海燕”,就不再说话了。陆海燕的话也不多,一直在闷头扒饭,不时偷偷地从眼角嗦方木一眼。
早餐很丰盛,有鱼有肉,方木却食不甘味。母女二人的沉默让他觉得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却回应寥寥,最后干脆放弃,专心吃饭。吃过饭,又无事可做。陆海燕放下碗筷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崔寡妇收拾好碗筷后,又在看《还珠格格》。方木觉得无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看雪。
漫天的雪幕给人一种视线无限延伸的错觉,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方木看着不断落下的雪花,心情也渐渐低落。
帮老邢脱罪的事至今也没什么进展,而原本看似简单的案情却越来越复杂。城湾宾馆里的女尸下落不明,景旭的证词一下子废掉了郑霖三人,丁树成被害,百鑫浴宫被焚毁……似乎每一处疑点都有一个线索,又统统无法追查下去。陆璐的凭空出现让这一切有了转机,而一切谜团的答案,也许就在这个小山村里。
想到这些,方木略略提起些精神,刚一抬头,却发现陆海燕正站在自己身边,神情寂寥地看着大雪。
她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穿着打扮有着农村姑娘特有的乡土气息,身上的衣物虽然时髦,却并不合身。看得出她在不久前刚刚哭过,眼睛周围尚未消肿。
也许是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她,陆海燕显得有些不安,似乎随时打算抽身离去。方木不想放过这个攀谈的机会,开口问道:“你叫陆海燕吧?”
姑娘低下头,“嗯。”
“多大了?”
“二十三。”
“我比你大,你叫我方哥吧。”
“嗯。”陆海燕抬起头,充满好奇地看着方木,“你是从城里来的?”
“嗯,C市。”
“C市……”陆海燕低声念叨着,似乎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比S市还大吧?”
“是的,去过C市么?”
“没有。”姑娘的神情更加寂寥,“我连S市都没去过。”
方木扭头看看堂屋里的液晶电视,“你家的条件并不差啊,怎么会连这么近的城市都没去过?”
陆海燕撇撇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有钱有什么用?待在这里,跟坐牢似的。”
方木一愣,“坐牢?”
陆海燕笑笑,并不作答,而是开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是摄影家协会的,来拍几张照片。”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拍的。”
“当然有,今天的雪景就不错。”方木想了想,“要不,你带我四处走走?”
陆海燕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她让方木在院子里等一会儿,自己去披件衣服。再出来的时候,陆海燕身上多了一件貂皮大衣,同其他的衣物一样,奢华,却并不适合她。也许是方木眼中的诧异被她误解为惊艳,陆海燕最初还有些小小的自得,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富贵典雅,然而越这样做,反而越显得无知俗气。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陆海燕和方木在村子里并肩缓行,所到之处,只留下他们的足迹。已经接近晌午了,村子里依然静悄悄的,如果不是那些房顶飘出的炊烟,几乎让人认为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陆海燕目不斜视地走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方木为了展示自己所谓摄影师的身份,不得不时常拍几张照片来充数。
即使在镜头中,方木也意识到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