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苑很乖地挂了,像看着救星那样看着电话机。何月笛愣了半天,转头问苗江:“你觉得陈默这孩子人怎么样?”
“挺好啊,怎么了?”苗江很紧张。
何月笛定了定神,把电视关了,重新打电话给苗苑。
苗苑本来想说妈妈你听我解释……何月笛截口断了她话头,先别解释了,听我说!苗苑很弱地答应了,发出像小猫崽一样的呜咽声,苗江拿着另一个话筒在听,真是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何月笛是个医生,她有职业性思维,喜欢逻辑分明条理清晰,对症下药有病治病。
“首先,这么大的事,事先不通知家里人,这肯定是你不对,以后再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马上打电话给我。”
苗苑抽泣着说嗯。
“其次,你想跟陈默过下去吗?想清楚,他那个家,还有他妈全算进去。”
苗苑嗫嗫犹豫了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说:“想!”
何月笛叹气,心想陈默这招倒是真的狠,现在婚都结了,总不能真劝着女儿三天就离婚。
“那好,这婚是你结的,我也不会说你什么,你想跟他过下去……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他妈不好惹,你的日子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好过。”
“妈!”苗苑又想哭了。
“别哭,啊!证都领了,跑我这儿来哭,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这陈默这孩子吧,人是你选的,当然我看着也还不错,人品应该还能过得去。你们新婚夫妻本来矛盾就多,你摊上这么一婆婆,遇事忍着点,懂事儿点,别任性,结了婚就不比在家里了,别以为谁都像你爹那么惯着你。”这本来就是感伤的话,何月笛说着说着眼眶开始泛红,自己顿了一会儿,等情绪稳定下来。
苗苑哭着说:“妈,我一定会好好过的。”
“行了,最后一点最重要,你真要好好记得,听你的意思,陈默和他妈好像不太对付。他那个妈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你要记住,那毕竟是他妈,这年头只听说过离婚不要老婆的,没听说还有脱离母子关系的。反正无论如何,不管他和他妈怎么闹,你别插到他们中间去,别在陈默面前骂他妈,明白了吗?就算是陈默发火了,你也别接他那茬,明白了吗?”
苗苑委屈地说:“记住了……”
“别觉得委屈,你不该嘛,谁让你嫁这么一男人。”何月笛挂了电话,半躺在床上脸色阴沉,过了一会儿急匆匆披衣起床,苗江追着问,你干嘛去?何月笛头也不转,我得给陈默那小子写封信去。
那天晚上,陈默不自觉地就拖得有些晚,回去时看到苗苑脸上挂着泪痕,抱着兔子坐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陈默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弯腰把她抱上床。
似乎,只有在夜深人静的角落里,在所有人都沉睡的时刻,陈默才会承认他其实也会有恐惧。
苗苑已经睡熟,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失而复得的恐惧,得而又失的恐惧,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无畏,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想再做无畏的人。陈默慢慢侧转身,把苗苑抱进怀里。
这是他的初恋情人。
即使一开始漫不经心,曾经有过反复,有过错失与怨怼,然而,这是他今生第一个女人。
唯一的妻子。
陈默仍然早起,苗苑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迷蒙的双眼在月下闪着微光,陈默伸手抚摸她皱皱的小脸,俯身亲吻她的脸颊:我晚上回来吃饭。苗苑点点头,手上慢慢松开。陈默握住她的手指说你不要害怕,我妈又不会吃人,我们家的事我会解决的。苗苑往旁边蹭了蹭,双手合抱圈住陈默的腰:“我告诉妈妈了。”
“嗯!”陈默不自觉握紧了苗苑的手。
“妈妈说,要我好好跟你过日子,但是你不能让你妈欺负我。”
陈默松一口气,说:“那当然。”
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但是陈默莫名烦躁,怎么说,怎么回去开这个口,这事要尽快办,可是要如何面对他妈,陈默完全没有头绪。会吵起来的,一定会吵起来,苗苑说得没错,他妈会气死。
成辉见陈默难得的浮躁还以为是担心求婚的事,忍不住笑道:“你们家那个苗苗你还担心什么,都三只手指捏田螺了。”
陈默苦笑。
何月笛挑了上午十点的样子打电话,前后不着,这会是比较空闲的时候,陈默的耳朵灵敏,一听就能分辨出是谁,马上直起了腰背,其恭敬的程度远远超过面见总队长。何月笛在电话里沉声说,给我一个可以发快递的地址。陈默马上报给她。何月笛顿一下,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声音柔和了一些,她说我写了一封信给你,我和苗苗的爸爸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明天就能送到。
陈默按住手机说:“阿姨这个事情,能不能听我……”
“不用了,直接看信吧。”何月笛打断他,何月笛是个医生,她喜欢直接下诊断书,她不喜欢和病灶辩论。
陈默笔笔直地坐着,慢慢软化下来,成辉看出来苗头不对,诧异地问怎么了,陈默挥挥手,表示没事。
苗苑其实是很好哄的姑娘,天生驼鸟加不死小强个性,第二天发现危险尚不在眉睫,到晚上的时候心情就好了很多。陈默赶了饭点回家,苗苑拎着锅铲跑出来给他拿拖鞋,陈默呆呆地愣着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苗苗,你……
苗苑大气地一挥手,你先去看会儿电视吧,还有半小时吃饭。陈默没去看电视,他站在厨房门口看苗苑忙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苗苑做饭的架势非常的可爱。
那天夜里他们在静夜星光中深情接吻,苗苑抓着陈默的衣角蜷在他的胸口睡觉,她喜欢这种姿势,她喜欢睡觉的时候能听到心跳声,那种很纯粹的属于男性的阳刚的气息将她包裹,非常稳妥幸福的感觉。
何月笛用了最好的快递,第二天大早信就到了,陈默扣着信一直等到午休时带回宿舍里去看,他下意识地不想把这件事暴露在人前。
打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两张纸,陈默深吸了一口气,把信展开到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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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
你们的结婚的事,苗苗跟我全说过了。怎么说呢,你让我很失望,当时你到我们家里来,可以说我们全家对你都非常的照顾,我说过我决不为难你,我只期望你能对苗苗好一点,别让她哭着回来找我。
好,结果你们结婚当天,她打电话给我几乎哭昏了过去。还有,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们双方家长都没有见过面,而且你母亲那方面根本就是不同意,你在这种情况之下硬拉着苗苑跟你去领证,我很难不去怀疑你的动机。之前你让苗苗跟我说你们军区政审周期很长要半年,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你,户口本,街道的证明我马上都寄过去给你,但是我现在打听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政审根本不需要这么久,你可以说完全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本来你们都是大人了,我们做父母的对你们的生活也不想干涉太多。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比较实在的孩子,所以虽然离得比较远,你们年龄也相差比较大,但是苗苗说她喜欢,我并没有多加阻拦。我对你可以说没有一点亏待,我把女儿交给你,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从小养她到大不是这样被你妈妈刻薄的。你将来也会有孩子,将心比心,你要体谅我一个做母亲的心情。
另外,你和你母亲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矛盾,我不想过问,但是我要提醒你,不要拿我女儿做你们之间对抗的武器。苗苗是什么个性你很清楚,她没那么大的能耐做这种事。如果你需要一个够厉害的老婆帮你去对抗你妈,那就放过我女儿,她还年轻,还可以有新的生活。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一个做妈的,我永远都会觉得我这个女儿是最好的,是你过来跟我说,你要娶她,你说你会对她好。我们做家长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希望你们可以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苗苗这丫头从小就比较听话,从来不闹事,不知道给自己争什么,你既然娶了她做老婆,那也就是说,证明你是认可她的。
你是一个男人,你就应该要保护她不让人欺负。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就没有资格结这个婚。
你与你母亲的矛盾,请你尽快的和解。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让我们失望。
苗江
何月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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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仰面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信纸摊在桌上,指间挟着一根烟。房间里有淡淡的烟味,陈默敏感的眼睛可以感觉到那种细微的变化与压力,烟气,不过,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刚才他听到走道里有声响,冲出去堵住了原杰问他要烟,原杰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上上下下乱七八糟地摸口袋,递给陈默一包红塔,还很狗腿地点上了。
陈默挥挥手转身进门,说你可以走了,原杰再愣了三秒,梦游一样地飘走了。
陈默忽然想到他可能是特别固执极端的那种人,只因为狙击训练的教官说抽烟对眼睛不好,他马上就戒了烟,而且甚至不让别人在他面前抽。他对精度的追求执着得可怕,他的队长夏明朗当年劝过他,过分的追求精确可能反而会影响到成功率,一意孤行,一枝独秀,在某一个点上做到极致,会让整体安全系数变低。这话是很正确的,只是,有些习惯大概真的与生俱来。
他的母亲……
陈默用力吸入一口烟雾,然后成功地被呛到,狂咳不止,他随手把烟头捏灭,思绪却在视野模糊的瞬间飞起。即使从来不愿意承认,也不肯去面对,韦若祺仍然在他心中刻下痕迹,偶尔强迫自己打开心门反省,他都可以看清他性格中的哪一笔源自母亲,哪些源自父亲,还有哪些源自他多年的经验与阅历。属于母亲的笔墨很关键,好像金字塔最底层的支撑。
这些年,他与她的对峙,他只出格反抗过两次,第一次是高考,韦若祺替他填完了从一本到三专的所有志愿,陈默自作主张地冒名去班主任手上改换了志愿。消息传回来,他考上了。
韦若祺看着录取通知书气得发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陈默说,不这么干,你会同意吗?
后来他妈妈是怎么回答的?陈默发现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一天,所有高三学生最开心的日子,他在客厅里跪了半夜。再然后,当然,他还是去了,那个学校其实不太差,总不可能真的让他去复读。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陈默想,为什么?
如果当初好好说,好好请求,母亲是否真的就会同意?
如果当时母亲愿意好好解释她钟情的那些学校,他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心愿?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把事情做得那么硬?
陈默把脸埋进手掌里。
陈默,别否认……
其实,你是在期待,期待总有那么一次,她会像别人的妈妈那样,放弃自己的意愿,全心全意,只为了让你能如愿。
47。
陈默把信很仔细地折叠起来,穿上大衣准备出门,他在门口的哨位上给成辉打电话,说他要离开一下,回来的时间不确定,成辉很欢乐地嘲笑他,说结婚的人就是事情多。陈默苦笑着说是啊。
回到家乡这么久,陈默这才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去韦若祺工作的地方看过,那好像是个禁区一样,他总会下意识地回避。那个地方拥有一切政府机关的特征,懒散,看似忙碌,而面目模糊。陈默挑了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办事员说他要见韦处长,办事员指着屋角一张椅子说:等会儿吧,处长现在还有事。陈默并不急切地想看到她,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希望能缓一缓。
半小时之后,陈默看到处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身材微胖,衣着整齐的男人倒退着出来,一转身,神色上已经换了副倨傲的表情。陈默想起他爸说的,他老妈现在这个职位虽然不是太高,可地方占得好,从来都是别人求她办事,绝不用她去求人。陈默苦笑,这真是个非常适合韦若祺的工作。
有秘书先进去问了一声,出来告诉陈默可以去了,不过也别谈太久,一小时之后还有别人约好。
一小时,陈默想那应该够了。
韦若祺迎面看到居然是陈默微微愣了一下,拿杯子倒水掩饰自己的惊讶。陈默站在办公桌前垂着手,一瞬间事先构思的各种开场白像云烟飞过,他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说:“前两天,我和苗苑已经结婚了。”
韦若祺站在桌子后面瞪着他,完全不能置信的表情:“你再说一次。”
“我们领证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
韦若祺气结,随手把杯子砸了过去,陈默没有躲,粗瓷的马克杯沉重而坚硬,与他的额头狠狠撞击落到地上碎开,虽然没有明显的破口和流血,可是那场面仍然看来惊心动魂。
“你干嘛不躲?”韦若祺被吓到了,她只不过是气极了想发火,她知道她的儿子身手不凡,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打中他。
“你想打我嘛。”陈默按了按额角:“没什么大事,伤不着的。”
韦若祺慢慢坐下去,双手按在桌子上:“好好,那,解释一下,你现在什么意思。”
“妈……”陈默与她面对面坐下,可是两个人的视线却全部都错开:“我知道我这次做得不对。”
韦若祺一愣,冷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可是不这么做的话,你也不会同意的,”陈默很难得在说话时搓动手指,无意识的小动作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可是我等不及了,你再这么坚持下去,苗苗她就……你儿子其实没那么吃香,没人非我不可。”
“呵,你是说她还挑……呵,真不知道你图什么……”韦若祺气得直笑。
“我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你让我去相亲我也相了,可是真的没感觉,我这辈子就想娶她,可你却不同意,”陈默尽量抬起眼看着韦若祺说:“你也是希望我能过好的,我觉得我跟她能过好。”
韦若祺没有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掌慢慢握成拳,这不是他们之间习惯的对话方试,她觉得意外而无所适从。
“我长这么大,我已经知道我要什么,我不会什么事都能跟你想成一样,可是苗苑我喜欢她,我想让她做我老婆,我知道你心里的媳妇不是这个样子,可是……你就当,你就当成全我一次行不行?”
按照标准程序说到这里的时候陈默应该要眼眶带泪,可是他没有,竭力维持对视的状态已经让他感觉非常难堪。他在乞求一种妥协,在陈默的人生经历中很少会发生这种情况,而在他与他母亲的对峙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他们从不试图剖开自己向对方坦露心迹,他们总是硬碰硬地对撞,却莫名地期待着某一刻对方会恍然大悟地妥协。
在这个瞬间陈默有了某种一败涂地的感觉,好像多年以来他与她的战役,他终于落败。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他总不能拉着无辜的人陪他去战斗。
“你想让我怎么样?”韦若祺烦躁地敲着桌面。
“你会来喝喜酒吗?”陈默说。
“看情况,有空的话……”
韦若祺拍桌子站起来,她想送客,可是又忽然想到虽然同样在这间办公室里,眼前这位却是她唯一的儿子,一个送不走的客,是家人。然而陈默却笑了,有些疲惫的笑容,他坐在圈椅里,忽然觉得很累,于是腰背不再像平常挺得那么直,他微微仰起脸,抬头看向他的母亲,那种视角与距离就像是幼时。
一眼万年的错觉,彼此之间深深的疲惫。陈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