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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群盗集江汀(16)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副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令人好不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童稚时候听说过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肯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像你这样的鸡鸣狗盗,真是玷污了侠客的声名了。”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地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的死期也不远了。我们大概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吧。”
小武哼了一声,道:“你说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恐怕会死得更惨,家里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因此查出了一个谋反的大狱,那么即便我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帝陛下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了我的官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大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而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样,你这个小小的县吏,倒指望他开恩。好,既然如此,老子有悲天悯人之德,倒也不想妨碍你继续做梦。”
小武盯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不时烦躁地把玩着剑茎。陡然间,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县丞君,不好了,从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朝我们这边呐喊鼓噪,有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贼盗车辆四周的烟尘,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御。”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竖子,现在才来接应。要是早到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早就变成鬼魂了。”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则心中一阵寒冷,像冬天掉进了冰窟。他马上跳了起来,道:“在哪里?带我去看。”他跟着那县吏急匆匆地跑到阙楼,王德已经站在上面,愁眉苦脸地等他:“沈君,你看……这,这怎么办?”小武手搭凉棚,向散原山方向眺望,果然几十辆革车正滚滚向里门方向拥来,车上站着的人,脸上眉目都可看清。他们个个头上发髻散乱,斜插着一枝野花,这正是梅岭群盗的标志,只是花的品种随季节有所更替。
小武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如此倒霉,干了几年亭长,好不容易抓到个机会立功,升了个县丞,还没即真转正。,就碰到这样的大难,看来真是命里没福。他转头看了一眼王德,见王德一脸愁苦,又暗叹自己还不算太糟,人家王德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升了县令,碰到这事,命不是比自己更苦吗?还有婴齐,年纪轻轻的,现在死了,岂不是白白在富贵之家投生一回?他迅速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诫自己千万别慌,在这种时刻,慌乱也没有用。只是造化怎会如此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近几个月怎么突然发生如此多的事情,连群盗都敢主动向官府进攻,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但也许这又是自己需要掌握的一个机会呢!既然此事一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解决,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召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婴齐说:“婴君,请跟我进来一下。”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1)
婴齐跟着小武,跨进了高辟兵的屋子。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也刚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朱安世带人绑住高辟兵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吓瘫了。
高辟兵的妻子靳莫如,出自三辅西汉时期,长安京畿地区分由三位官员治理,称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后也成为三位官员管辖的地区之称,辖境相当今陕西中部地区。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大概才二十岁,一副婉嫕娴静之态。但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有些苍白而无一丝血色,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
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都怪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秦汉时代司法文书的名称。自劾,向皇帝陛下请罪。等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
靳莫如螓首低垂,叹道:“府君能为国效忠,战死城阙,也算没有辜负皇帝陛下的恩典了。沈君年少果断,大家都看在眼里。妾身思量,刚才的事,不管什么人来,都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被贼盗劫走高府君,丢失了冲灵武库,恐怕东南一带都将生灵涂炭了。”
这是第二次听到冲灵武库的名称,小武心中一跳,脱口道:“冲灵武库——下吏从未听说,在什么地方?”
靳莫如沉吟了一下,道:“沈君自然不知。本来这是朝廷的秘密,在本郡,除了太守陈不害府君,和妾身的丈夫高府君等少数几个长吏之外,是谁都不知道的,然而这帮贼盗竟然晓得,可见他们的来历绝不简单。说起来高府君也未向妾身提过这个武库,不过妾身的父亲曾经官拜将作大匠,知道一些朝廷在全国的建筑规划。妾身也是当年出嫁前,偶然听家父在闲谈中说起的。”
“那么下吏实在多嘴了,”小武道,“高夫人刚才真不该告诉下吏。”
靳莫如盯着小武看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倒也无妨,贼盗刚才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只怕也瞒不住。况且妾身看出沈君是个果敢的人,关键时候不会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妾身之所以告诉君,就是想让君下定决心,去轻松应付这帮贼盗。无论如何,君已没有退路。”
小武点点头:“多谢夫人信任。不过这回的事情的确麻烦,贼盗有备而来,人数达到五六百之巨,而县廷的县吏能胜任武器的不到二百,而且下吏没有料到这后来的事,刚才急躁敦促进攻,箭矢都快耗尽了。下吏——想借高府君的兵符节和印绶一用,想来夫人应该知道他收藏在哪里。”
“妾身知道了,”靳莫如一点也不惊讶,“君想借他的兵符发郡兵?的确,现在只有征发驻扎在洪崖里篁竹营的郡兵来才能成事。不过,沈君不知道吗?光有都尉府的符节和印绶是不行的。这个,妾身也曾听父亲闲谈时说过。”
小武踱了两个圈子,叹道:“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太守的符节和印绶合用,即便我们这里被贼盗斩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一个郡兵敢出来救助。军律的规定也真有些掣肘,擅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长少全部弃市,甚至亲属也要髡钳为奴……唉,看来我们真的是毫无希望了。”
“是啊。太守的治所新淦县离这里至少有二百里,即便是用速度最快,级别最高的‘置传’,没有两天也不能来回。更何况江都官道被贼兵堵截了,附近邮亭只怕也遭到了攻击,哪有驷马的轻车可以驾驶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2)
小武很惊异地看着靳莫如,觉得这女人头脑真不简单,考虑问题面面俱到,毕竟是世家公侯出身的子弟,见多识广。但那高辟兵怎么就跟傻瓜似的呢?真是太不般配了,自己刚才还要假装去哭这头肥猪,若不是他这么没用,哪会如此轻易就让贼盗闯进官署。他以为他是谁?淮阳太守汲黯?真是可笑,人家汲黯从小行侠敢任,赢得四方豪杰的敬佩尊崇,他的正直、刚强、果敢连皇帝都有点忌惮,由此名闻天下,号称“直黯”,当然可以“卧治”,郡中也能井井有条。人家的威望在那里,哪个贼盗有胆子敢去惹他?而这头肥猪,除了每天在厨房打转,或者是躺在床上蓄肉,简直就没干过正经事。就他,也想学人家“卧治”,简直是他妈的异想天开。
“夫人真是文思缜密。”小武低声求恳道,“下吏认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然后……可以考虑诈刻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了。”
“什么,”靳莫如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伪造六百石以上的官印,是要斩首的。”
小武无奈地撇撇嘴:“下吏代理县令事,发令击斩群盗,致使二千石长官被害,按律已经够斩首了,反正只有一个头,干脆拼着多斩首一次,也要杀了这帮群盗,为高府君报仇。”
靳莫如轻叹了一声,轻声说:“其实君何必自责,我并不怪你。他本身不胜任职位,已经有目共睹。等我回到长安,一定要家兄上疏皇帝陛下,力陈君的功劳,准许向少府纳钱赎罪。家兄现任御史中丞,能够经常出入宫禁,亲近皇帝陛下,陛下说不定会采纳他的意见。”
小武的心陡然猛跳起来,惊喜交加,暗想,难道天可怜见,让我碰到了贵人。他赶忙屈膝跪下,急道:“夫人的同产兄睢陵侯靳不疑以忠直敢谏名闻天下,如果他肯为下吏上疏皇帝陛下,陈明下吏刚才的两难境地,下吏即便这番战死,也不枉了。”
靳莫如倒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君何必多礼,先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危难才是。”
小武满面通红,激动道:“私刻八百石以上的官印,的确是要弃市,但现在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舍命一搏。不过还有个难处,如果伪造太守的印绶和符节,那个印绶还好办,符节则有些麻烦。我们无法知道篁竹营符节左半的齿纹形状,齿纹对不上,立刻就会暴露。下吏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伪造御史大夫寺下传的文书,以天子的诏命征发郡兵,再加盖都尉印,手执都尉符节就可以了,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太守符节。”
“啊,”靳莫如轻叫了一声,“伪造皇帝信玺,罪行更重,那是要腰斩的。”
小武道:“弃市和腰斩,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死得更痛苦些罢了。再说,伪造御史文书,不一定要皇帝信玺,有御史府的封印就可以。县廷的文书下吏看过不少,并非每封都有皇帝信玺。况且大汉的《贼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即便是伪造皇帝诏书,只要没有造成很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四两。这些看似矛盾的律令,今天倒成了救命良方,当初制定法律的萧相国等人也着实考虑周到。恳请夫人赶快找出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下吏立刻伪造诏书和御史寺的印信,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派人驰奔篁竹营,征调郡兵击贼了。”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3)
靳莫如长长叹息了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请沈君稍候。”说着转身走进内寝。
小武拉过婴齐,道:“我知道婴君擅长制印,请君立即刻制一枚御史大夫印,我来起草诏令。”
婴齐的脸色煞白:“令史君真的不要命了?”
“谁不想要命。”小武按了按剑,“可是现在你有好办法吗?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全部揽下,和你无关。刻制印信,很难判断是谁的手笔。而书写文书的笔迹很容易辨认——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自己都包了。”
婴齐勃然大怒,道:“你当我是胆小鬼吗?我不过是可惜你一身才干,不忍心看你弃市罢了。”
小武笑了,他拍拍婴齐的肩膀,感激地说:“我这次的举动,早该死几次了。可是一旦破贼,即便斩首西市,也算无愧于心。至少没让群盗跑了一个,对得起黎民百姓。”他又故作轻松道,“其实以后的事也难说,我也未必死得那么轻易。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孝景皇帝前元五年,颍川太守赵孺卿和都尉擅发郡兵,捕捉豪强大族,本当腰斩,事下公卿杂议秦汉法律术语,指一起商议。,廷臣多以为颍川乃是天下有名难治的大郡,一向为游侠伏窜的渊薮,换了几任太守都不胜任,甚至有太守深夜被贼盗割了首级去的。赵孺卿征发郡兵逐贼,也属无奈之举,应当酌情宽宥。皇帝听得觉得有理,乃制诏御史,准许赵孺卿罚金免罪。元朔四年,谒者汲黯持天子节信,巡视河南郡,见河南郡的百姓因为水灾,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于是矫制开河南郡官仓,发粟赈救贫民,当今皇帝陛下也赦免他无罪。所以,你放心吧,说不定我也能得到赦免,不一定死得了的。”
婴齐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以前还真没看出,县丞君是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记得君刚来县廷的时候,大家都私下笑话君软弱不胜任。当个亭长,竟然搞得亭部的治安乱七八糟。后来见君察狱鞫问,觉得君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没用,于是印象大变,挺佩服的。现在君可更让我高看一眼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不慌张,估计拜你做个将军,也未必干不了。”他一边用书刀刻着木印,一边调侃。
小武笑道:“也许这就是古书上说的‘人各有能,有不能’吧。那些贼盗,让我单独提剑逐捕,我还真有点发憷。但是看见群盗结伙攻劫,我心中反而泰然,真是奇怪至极。”他说着话,手下不停,笔毫在木牍上夭矫飞动。他面前的几案上,是一枚闪亮的银印,鼻纽上系着青色的绶带,鲜艳欲滴。那就是高辟兵的二千石豫章郡都尉章。
一会儿,婴齐将印信刻好。小武快速将写满字的两枚木牍对扣在一起,用丝线缠起,再将另一枚短木牍捆在上面,在木牍的凹槽内塞上软泥,钤上印信。“好了,”他对婴齐说,“这件事也不好交付别人,只有麻烦君跟我亲自跑一趟,再挑选一个擅长驾车的县吏。这里还得让县令王公恢复指挥,顶多一个半时辰,我就能赶回来。”
王德把小武送到后门口,叫着小武的字:“仲卿,好好保重,等你回来。”小武点头道:“明廷放心,下吏速去速回。”他戴上头盔,披上重甲,吩咐道:“御者,快备好革车,我们立即去洪崖里篁竹营。”
篁竹营位于赣江之西,离南昌县廷二三十里,郡兵的首领名叫魏无知,实际官职名称为豫章郡都尉长史,这是一种本来在边境郡县才会设置的六百石官职,可是因为豫章郡的军事地位,也破格设置。篁竹营的郡兵来自天下各郡,每三年轮换一次,他们平时在所驻扎的地方屯田耕作,没有军事和征调命令绝不能乱走。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4)
小武驾驶的两马革车在路上狂奔,他不敢走平坦的官道。虽然有县吏们掩护,但刚才他们出门时还是遭到了群盗的堵截,御者不幸中了两箭,登时奄奄一息。婴齐果断推开御者,自己亲自驾车,原来他的御车术竟然非常高明,比刚才正规的御者还好。小武自身也中了一箭,好在穿了两层重甲,没有丝毫受伤。豫章郡的甲胄一向很精良,它是东南地区甲胄器械的最大制造场地,附近九江郡、武陵郡、南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