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受伤。豫章郡的甲胄一向很精良,它是东南地区甲胄器械的最大制造场地,附近九江郡、武陵郡、南郡的兵器甲胄都是由豫章郡负责供给的,豫章郡的黔首百姓因此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因为朝廷因此免去了他们许多徭役和赋税。当然,也因为那些贼盗的箭远没有朱安世一伙的精良,如果他们发射的也是箭头沉重的飞虻矢,估计再好的甲胄也救不了小武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前面陡然出现了一大片竹林,葱翠连绵,在微风中婀娜摇动,发出悦耳的声响,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几个兵士坐在竹林下打闹,看见小武乘坐的革车,呼啦一声全部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营门的卫士也向前踏了几步,横着戈,闪亮的戈援对着小武革车来的方向,一脸紧张之色。
小武让婴齐停车,将竹简举到头顶,高声喊道:“豫章郡高府君下传长安天子制书到,请都尉长史魏君恭迎。”有个队率模样的人当即脸色肃然,对身边的一个士卒道:“快进去报告长史君。”又面朝小武,“请君下车稍候,等长史君示下。 ”
小武跳下车,道:“好,不过军情紧急,万勿延宕。”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宣告,请来人去长史营帐。
几个士卒将小武二人引进门去。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径,面前出现一座院落,穿过回廊,刚走进正廷前,魏无知就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他后面,嗲声嗲气地叫:“主君,你别急嘛。”魏无知回头呵斥了她一句:“快回去等我。”一边系腰带,一边奇怪地看着小武。
小武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他深深吸了口气,叫道:“长史君,我奉高都尉之令传达天子制诏,有紧急公务,赶快接诏。”
魏无知虽然神情落寞,一副懒散之态,听到下达制诏,还是疾走了几步,躬身接过诏书,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封印,再小心地掰下,解开竹简的丝绳,轻声念道:
制诏豫章郡高都尉:朕闻迩来东南一带,群盗出没,二千石不能尽职逐捕。朕初欲遣使者合虎符,发郡兵击灭,重趣聚烦民,故未能也。诗不云乎:‘王赫斯怒,爰整其旅。’若贼盗不深畏其罪,伏藏薮泽;乃群出劫掠,剥割元元,君即可以都尉印绶符节,发本郡县营兵,便宜行事。毋令贼盗久流窜,百姓失职。
魏无知抬起头,急忙说:“这是发给高府君的诏书。他有什么命令吗?”
小武心里松了口气,他就怕这个魏无知不相信他的话,怀疑他矫诏。他赶忙掏出银印和符节,大声道:“这是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现在梅岭群盗五六百人包围了都尉府,劫掠百姓。高府君派兵将我送出重围,让我带着天子诏书和都尉印绶符节,令魏长史赶快尽发郡兵,击斩群盗。”
魏无知伸手接过符节,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狐疑地说:“刚才诏书封泥上只加盖御史大夫印信,怎么没有皇帝信玺?”
小武的心陡然一沉,假装愤怒道:“长史君官高位显,对文书尺符这类的小事当然一向不大在意。下吏是县廷治书掾吏,平常专门经手长安下达的文书,很多诏命并不都加盖皇帝信玺。现在高府君正处在危难之中,长史君还拘泥这些小事,如果被他们击破县廷和都尉府,恐怕长史君也会有很大麻烦。”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5)
魏无知哦了一声:“是吗?”不过他知道这小吏说得不错,因为他自己也是从小吏晋升上来的,文案律令也算得上娴熟。他的疑问基本上打消了,不过对小武的直率语气有点不满,嘟哝道:“就算击破了县廷和都尉府,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没有两府的文书或者天子诏令,就算都死光了,也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小武从身后的箭壶里拿出一支羽箭:“长史君请看,这次的群盗非比寻常。这样的箭矢,一般民间是锻造不出来的。我们所缴获的贼盗刀剑上竟然有洛阳武库的刻字,可见群盗背后一定有官高爵显的人物在撑腰。长史君有没有听说过广陵王刘胥最近不寻常的举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长史君火速出兵,一定会立大功,何况有制诏。时间晚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魏无知本来还笑眯眯的,侧着头想了想,不对,这小吏传达天子诏书,应该趾高气扬才对,怎么反而亟亟解释,有些低声下气,好像在巴结我。于是他突然变了脸,大声道:“这诏书有疑问,等我查清楚再奉诏不迟。”
小武大怒,他嚓啦一声拔出剑,喝道:“魏无知废格诏书,给我拿下。”他刚说完,婴齐闪电般冲过去,一剑斩在魏无知的脖子上。这是他们途中就商量好的,一定要行动果断,才能让人觉得他们有恃无恐,像个真正传达制诏的使者。虽然婴齐以前从未这样斩杀过人,但这次也只有鼓足勇气,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的剑一下切断了魏无知脖子右侧的血管,殷红的血浆像瑰丽的喷泉,成扇面状飞溅。
魏无知大叫一声,右手捂着脖子单腿跪下,继而扑通一声栽倒。他的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满手是血,颤抖着在地上乱抓,显得十分痛苦。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只听见他喉咙中发出艰涩的喝喝声。原先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大约听见响声,也从堂上奔出,见状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宁静的篁竹营鸟雀惊飞,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院子周围的兵士一阵哗然,有数人持戈就想冲上去,叫道:“这贼人杀了我们的魏长史,我们将他们碎尸万段。”
小武当即纵身跳到台阶上,扬起剑来,大声喝道:“大胆,都给我站住。魏无知废格天子诏令,我奉诏斩杀,和诸位无关。现在高都尉印信和符节全部在此,怎能有假?诸位难道也想反叛不成?赶快随我出发,奔赴南昌县讨贼。倘延误时机,全部要坐罪斩首。”
众兵士见他这慷慨激昂的阵势,倒还真有点镇住了,登时全部凝立,没敢扑上来,但手中还紧紧捏住刀剑。小武从这些人的哗然中,已经看出魏无知并不甚得军士心,而且他们本来都是蒙昧无知的百姓,远离家乡来这当士卒,不过想找个机会立功受赏,搏个前程。他们也基本上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小武想起自己在县廷处理文书的时候,时常能接到他们家乡县廷传来的文书,有催逼他们交纳赋税的,有催逼他们归还官府债务的。他们有的甚至已经成了家里的唯一希望。小武现在还记得有封来自河南郡平阴县的文书,要求查找一个名叫郭破胡的士卒,他家里因为使用官家的耕牛,欠官府钱八百文,官府屡次催逼他家缴纳,可是他家一贫如洗,无力偿还。平阴县县廷于是把文书传给豫章郡,要豫章郡查访此人在何县服役,并代为敦促他想办法还清债务,否则将他妹妹系押为官奴居债秦汉法律术语,因为欠债,通过罚作劳役来还清债务,叫居债。居,服劳役抵偿。,直到债务还清为止。小武想到这件事,又忙大声补充道:“诸位都是国家戍卒,国家征召你们打仗,按照《军兴律》,每斩获盗首一级,赐爵一级,不愿要爵级者赏钱五万。这是天子的恩典,还不赶快奉诏出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6)
众军士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突然欢呼了起来,大叫道:“愿意听从使君号令,立即出发,击捕盗贼。”
登时整个营寨沸腾了起来,马嘶声,兵器碰撞声,人吵嚷声交杂在一起。兵士们跺脚大呼:“授兵!快授兵!”小武跳上战车,大叫道:“治兵啬夫,赶快发放刀戟、甲胄、箭矢。救兵如救火,快。”
一个精瘦的汉子立即跑出队列,应声道:“听从使君吩咐,下吏这就去打开武库授兵。”
人群哗啦一声全部朝山坡上跑去,山坡上有一座硕大的歇山顶的房子,全用巨石砌成,小武知道,那应该就是篁竹营的武库了。精瘦的汉子跑在最前面,他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武库的大门,回头喊道:“请使君亲自来授兵。”
小武跳下车,和婴齐跑过去,进入武库,只见里面左边排立着无数的戈戟,右边的一个石头池子里,箭矢也堆积如山。他走出库门,大声吩咐道:“时间来不及了,请众位兄弟自己入库,拣选兵器,立即出发。”
数刻后,一大堆兵马行进在通往南昌县的驰道上,这支队伍行动迅速,但是十分安静,没有任何的喧哗声,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枚竹简,每张嘴巴都牢牢地咬着它。他们出发前已经被小武警告,为了不惊动贼盗,导致他们逃逸,在到达南昌县之前,每个士兵绝对禁止说话,甚至连马嘴都被丝带捆绑了起来。这是一支两千多人的沉默的军队,他们奔跑在驰道上,只有战车和马蹄带出来的灰尘在他们周围荡漾,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即刻斩首立功的渴望。他们都是赤贫的黔首,本来当完三年戍卒之后,还得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去种地,但是现在,有可能他们不少人立刻将有数万的身家了。因为律令有言在先,每斩首一级,都可以获得五万钱的赏赐。
围攻豫章都尉府的贼众并没有跑掉,他们还在加紧进攻。守卫的县吏已经死伤过半。幸好,县令王德还活着,他带着少数兵卒躲在高台和阙楼里,他的屁股上中了飞矢,一瘸一拐,却停不下来,不时疼得打哆嗦。但他这时倒表现得非常硬朗,一个本来很怕死的人,到了非常关头,反而焕发出非常的勇气。当然他仍会时不时踮起脚,引颈翘望西北方向,心里隐隐怀着一丝希望,希望小武最终能在城阙被攻破前赶回来。这实在是近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可笑景象,在承平的大汉豫章郡,竟然有一股群盗胆大包天,不畏惧当今皇帝的熏天武威,坚持不休地进攻县廷和都尉府,时间达三个多时辰之久。这对一般打一仗换一个地方的群盗来讲,是个很不寻常的举动。
“王德,放了朱安世大侠,我愿意退兵。”一个群盗首领骑在马上,用本地话大声叫道。
“给我射死他。”王德命令道。
他身旁的县吏可怜巴巴地说:“明公,箭镞不多了,而且我们没有强弩,根本没有可能射中那么远的目标,只是白白浪费箭矢。”
王德怒气冲冲地抢过他手上的弓,搭上箭,大骂道:“叫老子放人,做梦,朱安世恶贼可是皇帝陛下诏书名捕的重犯。我还指望靠他封侯呢。”说着,他引弓嗖地放了一箭,但他的力量实在弱得可笑,那箭像风吹柳絮一样飘了出去,刚飞出都尉府门,就打了个旋,傻傻地坠落在地上,惹得群盗一阵哄笑。然后是弓弦数响,嗖嗖连声,他们也发了几箭,作为报复。王德赶快蹲下身去,箭从他头顶飞过。他有点想哭。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7)
双方就这样相持着。忽然间,只听见群盗喧哗起来:“快退,有人攻击我们。”还有人惊呼:“这么多人来了,我们怎么听不到?一点响声都没有。”然后就听得空中弓弦声响彻,似乎突然上演着一场什么乐曲的合奏。只不过这乐曲不够雍容祥和,不断有惨呼声、马嘶声伴着它,游荡在四合的暮色里。天已经快黑了,而赣江东岸的驰道旁,正在进行又一场交战。或者说算不上交战,而是一场屠杀。因为这战斗结束得太快,半个时辰之后,小武已经在清点战利品了,除了十多个群盗逃脱,当场留下了四五百具尸体。尸体们的外围是一个很大的不规则的圆圈,那是由郡兵们的兵车组成的。
果然不愧为郡兵,击杀群盗的效率竟然如此可怕。小武欣慰之中也不禁打个冷战。
“郭破胡,你发财了。”一个河南腔调的声音传来。小武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左手提着五六个首级,右手提着长剑,满脸都是血迹,显得颇为狰狞。他憨厚地对身边的同伴说:“这下俺家可以还得起县廷的债务了,俺还要给俺父母买两头耕牛。”
“你现在是百头耕牛也买得起了。最近耕牛降价,一头才要三千钱。你斩首五级,可得二十五万钱,一下子成中产之家了。”那伙伴非常艳羡。
这个叫郭破胡的看看自己的同伴,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级们放在地上,那五个首级的头发全部缠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个,递给同伴:“喏,这个给你,给你父母也买两头耕牛吧。”那同伴赶忙推辞:“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那是你拼命赚的。”郭破胡说:“俺还有四个呢。准备去领十万赏钱,另外十万换两级爵位。俺现在还是个‘上造’呢,才第二级爵位。俺想加两级,到第四级‘不更’,这样就不用经常被征发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还可以提早退职,就算是不小心犯了过错,县廷抓俺去打屁股也会少打几下,有爵位撑着呢。”那同伴推辞得并不是很坚决,只听他嗫嚅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郭兄了。”喜气洋洋地接过首级。
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斩获了这么多的贼盗。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望着远处薄暮夕阳下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了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吏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捕斩情况记录到尺籍秦汉时代,军队登记功绩的簿册。,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寺。等诏书一下,即可论功行赏。 ”
兵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还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靠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贼盗被杀得干干净净,他的精神陡然松懈下来,浑身的力气立即烟消云散,像鼻涕虫一样瘫软。小武命令道:“把王明廷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工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廷击斩群盗的功绩。”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8)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有一小股没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是不内行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支支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种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了张床,一摊开四肢,就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完全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难以言传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佩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