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上海浦东机场,舒纶开车过去接她。
“你是——丁梧桐小姐?”舒纶迟疑地问。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神情狂乱、哀伤悲痛、眼睛肿得像核桃的女人,完全没想到——他只见到一个神态冷静、素净清冷的美丽女子。
他不禁暗自赞叹好友的眼光,这丁梧桐果真是人间绝色,难怪振群肯为她生、为她死。
“振群——他在哪里?”丁梧桐捏紧小手,深吸口气问道。
舒纶同情地看她一眼,哀伤地垂下头说:“我带你去看他。”
他们的车驶出机场,沿着高速公路前往市区。到达市区之后,又转往黄浦区。最后,汽车在一栋豪华古宅前方停了下来。
“这里是……”丁梧桐下了车,抬头注视这座占地辽阔、气势不凡的古老庄园,一种异样的熟悉感霎时涌上心头。
“这就是振群在上海所购置的住宅。他就在里面,请跟我进来。”舒纶肃穆地道。
“嗯。”丁梧桐志忑地点头,跟随舒纶步入古宅。
进入宅门之内,愈往里走,她愈有种“谜底揭晓”的恐惧感,万一——万一舒纶没有骗她,振群真的死了,那该怎么办?
来到正厅,丁梧桐左右看看,里头只有一些昂贵精致的家具和摆设,并未看见灵堂,也没有任何前来吊唁的宾客。
“你说振群死了,为何不见灵堂,也没有人来吊唁呢?”她心中燃起希望。既然没有灵堂,就表示振群并没有死,舒纶是骗她的!
“其实振群的死讯,外界还不知情,所以我们不敢布置灵堂,也没有对外发出讣闻。”舒纶回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丁梧桐质疑。
“这是振群家族里的意思,因为上海的工厂和公司才刚开始运作,如果这时候传出负责人死亡的消息,一定对整个企业冲击很大。因此振群的家人希望暂时不要对外宣布他的死讯,等将来上海这边的营运上轨道之后,再利用追思会的方式悼念他。”
丁梧桐听了非常气愤,振群是否真的罹难,目前她还无法亲眼证实,但房家人竟然不为他发丧,只为了怕影响公司的营运?!
她不敢置信,金钱财富对他们来说,难道比自己的亲人还重要吗?
舒纶又道:“我没通知任何人,只通知你,因为我知道振群最在乎你,如果他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丁梧桐听了鼻头发酸,但她强忍着流泪的冲动。“那——现在他到底在哪里?”
“请跟我来。”舒纶又领着她,往正厅的后方走去。
丁梧桐默默跟着他,七转八拐,穿越大半座宅子,最后来到宅院后方的一个小偏厅里。
“我们把振群暂时安置在这里。”舒纶推开木门,领着丁梧桐走进去。
丁梧桐颤巍巍地跨进偏厅,和气派豪华的大厅相比,这里显得朴实清冷多了。
一张四方紫檀木供桌摆放在墙边,桌上两只花瓶,里头插了黄白两色菊花,而房振群严肃抿唇的黑白照片,被摆在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几盘素果、一束清香,香烟袅袅,弥漫室内。
看见那张照片,丁梧桐心口一抽,眼睛传来令人难忍的刺痛。
这种照片,一般被称为遗照。
“他在这里。”舒纶走向供桌,小心翼翼地从相框后方捧出一只翠玉骨灰坛,哀伤地说:“因为车子爆炸起火,振群被烧得……”
舒纶垂下头,剧烈抖动肩膀,几乎说不下去。
“勘验确定是意外后,当天就立即火化了。”
丁梧桐震惊地瞪着那只圆圆的罐子,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所爱的房振群。
他人呢?去哪里了?
“不……”她听到自己的喉头发出小动物似的哀泣声,但她根本无法克制。
她颤抖地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只碧玉的骨灰坛,每走一步,都像经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漫长的旅程结束,她终于来到那只骨灰坛前,定定地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气,伸出不断发颤的手,轻轻碰触碧玉色的坛身。
冰冰的……
一滴眼泪,沿着脸颊落了下来。
这就是振群?她再次问自己。
他该是高大英武、温暖强壮,拥有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为何会突然变不见,还被装在一个冰冷的小坛子里呢?
他的温柔、他的笑容,还有那令人为之颤动的深情眼眸呢?都去哪里了?
都消失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一股悲伤陡然涌来,她终于彻底绝望,相信他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全盘崩溃,悲恸地放声大吼:“振群——”
“振群!振群……”她不断喊着,抱着骨灰坛颓然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丁小姐——”她哀恸大哭的模样,让舒纶看了也不禁为之鼻酸。“请你节哀顺变。”
丁梧桐无法说话,只是不停摇头,放声痛哭。
要她节哀?她怎能节哀?她的振群——她最爱的男人死去,要她怎能不难过、不悲伤?
这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偏厅的窗外,神色慌乱地往里头瞧。舒纶眼尖发现了,连忙比个手势要那人快走。
那人似乎舍不得离去,还在窗外磨磨蹭蹭。
快走呀!舒纶横眉竖眼、龇牙咧嘴,以凶恶的表情警告那人尽快离开。
他恋恋不舍地多望了几眼,才慢吞吞地转身离去。
舒纶松了一口气,这才回头继续安慰沉浸于哀伤中的丁梧桐。
“丁小姐——呃,介意我叫你梧桐吗?别难过了,振群如果看见你这么伤心,一定万分不舍。”
“既然不舍,为什么要抛下我?”她哽咽地问。
痛哭一场之后,丁梧桐总算稍微平复哀伤失控的心情。
“这……你也知道的,这是意外嘛。振群也不希望如此的……”
“不!他是在惩罚我,他气我不理他、不见他,所以故意用死来惩罚我,让我一辈子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愈是这么想,她愈是自责,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不是这样的!”舒纶连忙解释:“振群没那么重的心机,他既然心疼你、在乎你,就不会故意寻死让你懊悔难受。你知道的——人生嘛,总有悲欢离合,就像月有阴晴圆缺一样,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你要想开一点。”
“想开?”要她如何想开呢?
她低头望着手中捧着的骨灰坛,甜蜜而哀凄地一笑。
振群在她身边呢!虽然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可以留下来吗?”她抬起头,睁着哭红的双眼软声哀求。“我想多陪他一段时间,可以吗?”
“啊,当然可以!”舒纶连忙答道:“这段时间,振群的家人委请我代为看照振群的灵位,如果你愿意,当然也可以一起留下来。”
“谢谢你!”
丁梧桐道谢后,抱着房振群的骨灰坛,眷恋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低声呢哺说道:“振群,我留下来陪你,你高兴吗?”
“振群,你今天好吗?”
丁梧桐坐在偏厅的明朝太师椅上,戚然望着房振群灵前的遗照。短短几天,她已经养成对着他的遗照说话的习惯。
“我今天很不好,因为我想你,可是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她凄楚地笑着,幽幽对着已经不在的人说话,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
“振群,你知道吗?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你说有前世今生,就有前世今生,我愿意相信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先走呢?你说前世我郁积成疾,先抛下你走了,所以到了这一世,你才抛下我先走是吗?”她的语调开始不稳,充满鼻音。
“振群,你究竟在哪里?我好痛苦!你怎能这么狠心……这么狠心抛下我?你真的好残忍……”说到最后,她伏在小几上失声痛哭。
几天下来,她吃不好、睡不着,宛如枯萎的花朵,苍白憔悴、形销骨立,眼眶更是从没干过,一双漂亮的眼睛都哭肿了。
她悲伤地哀泣着,纤瘦的肩膀上下抖动着。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不知什么东西撞击木门的声响。丁梧桐愣了一下,缓缓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疑惑地转头望向窗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这几天,她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某个人正躲在暗处,偷偷地窥探着她……
她一开始有点害怕,但是忽然想到:会不会——会不会是振群回来看她了?!
她站起身,兴奋地睁大晶莹灿动的双眼,为了房振群的魂魄归来而喜悦。
“梧桐?”这时,舒纶推开偏厅的门走进来。
他毫不意外能在这里找到她,最近几天,除了睡觉洗澡之外,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里头,守着振群的灵位。
“舒纶?难道刚才——是你吗?”丁梧桐希望不是。
“啊?我怎么了?”舒纶不解地问。
“刚才我听到窗外有些声音……”
“啊——噢!那大概是,应该是没错,我正好来找你吃饭嘛。”舒纶有点不自在地清清喉咙,转移话题:“梧桐,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餐?”
原来是他!丁梧桐摇摇头,失望地坐下。
“我吃不下。”
“吃不下还是得勉强吃一点呀,你这样振群他很担——呃,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很担心。”
“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不是吗?”丁梧桐悲伤地反问。“如果他知道,为什么都没到我梦里来?难道他真的这么不谅解我,连在梦中都不愿见我吗?”
“不是这样的!”舒纶连忙替房振群喊冤。“梧桐,你一定要知道,振群不会生你的气,绝对不会。他真的真的很爱你,在这个世界上,他最舍不得伤害的人就是你。”
“可是让我痛不欲生的人,也是他呀!”丁梧桐哭嚷着,泪又流了下来。“他独自离开,把我抛下,这样做就是对我最深的伤痛。你说他爱我,却忍心如此地折磨我……”
“这——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嘛!谁愿意死掉?”舒纶神情无奈地搔搔头。
丁梧桐默然不语,视线又幽幽转回房振群的遗照上,哀伤眷恋地径自瞧着。
舒纶劝道:“去吃点东西吧!算我代替振群拜托你,你不为自己,起码也为了振群照顾自己,别让他走得不安心,好吗?”
他好话说尽,只差没跪下来求她吃。
丁梧桐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答应乖乖吃饭。舒纶喜出望外,几乎想去放串鞭炮庆祝。
“好好,快来吃吧!今天周大婶煮了好吃的西湖醋鱼喔……”
他们的身影逐渐离去,却有另一道人影出现在他们身后,满含着痛苦与思念的黑眸,静静目送他们走远。
夜阑人寂,窗外只有不知名的夜鸟,呜呜地哀鸣。
丁梧桐独坐桌前,了无睡意,但也不想看书、听音乐,更不想看电视。总之,就是什么也不想做!
好像振群一走,也同时带走她所有的生气与活力,她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喜悦与期待,日子就像一杯白开水,平淡而无味。
“唉!”叹了口气,她决定不再枯坐,到灵堂陪陪振群,也好过自己一个人独坐忧伤。
她推开客房的门,缓缓步入院子里。
今晚星月黯淡,没有月色照映的庭院,显得格外凄冷阴森。幸好庭园的小径有路灯照亮道路,否则恐怕连路都看不见。
踽踽走到偏厅,坐在老位子上,她对着那张永远不会回答的相片说话。
“振群,你很孤单吧?我也是!我好寂寞,总是想着你,想得每个晚上都无法入眠。”
“我常常在想,你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你看得见我吗?知不知道我在思念你?”
“振群,你还记得吗?热恋时我们常常跑到海边,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吹海风、看海景、聊心事。我只要看见你,就觉得什么烦恼都不见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吧?其实我很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她自言自语,眼泪又潸然落下。忽然——
啪!
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好像有人踩碎枯树枝的声音。
丁梧桐瞠大眼,警觉地迅速转头,很快找到声音的来源,她往那扇窗户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闪过。
“是谁?!”她站起来扬声质问。
那黑影动作很快,几乎是一闪即逝。
丁梧桐追了出去,转头四处寻找,讶然发现一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树丛后。
她立即猜测:是他回来了吗?
“是振群吗?振群——”她激动地问。
是振群!那是他,那么熟悉的背影,她不会认错!
“振群——”她哭了出来,高嚷着追过去。
她追到树丛后,却看不到那道熟悉的背影,转头搜寻四周,除了萧萧的风声和草木摇动的沙沙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振群!你在哪里?”她像疯了似的,慌乱地到处寻找。“你不要躲我,我不会怕你,你快出来啊!”
然而,回答她的,依然只有风声和草木的沙沙声。
“振群——”他不见了!她又急又伤心,悲恸地大吼:“振群!我不怕你的,你不要躲我呀……”
“梧桐,怎么了?”舒纶睁着惺忪的睡眼赶来。
他本来睡得正熟,却被丁梧桐的哭嚷声惊醒,吓得跌下床,连滚带爬地赶来。
“振群回来了!舒纶,振群回来看我,我刚才看到他了!”她又哭又笑地拉着舒纶道。
“啊?那怎么可能!”舒纶震惊地大喊。
“是真的!我看到他的背影了,就消失在这个树丛后。”她指着刚才房振群背影消失之处,激动地告诉他。
“梧桐,振群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舒纶万般不愿地点醒她这个事实。
“可是——”
“梧桐!那是你因思念振群而产生的幻觉。而且最近你实在太累了,白天整日坐在灵堂里,晚上也没有好好休息,这样眼睛当然会出状况。”
他叹了口气,柔声劝告道:“你累得连眼睛都出毛病,真的该好好休息了。”
“是这样吗?”丁梧桐刚燃起的希望,又被他戳破。“真的是我看错了吗?”
“一定是的!来,我送你回房,你乖乖躺下,好好地睡一觉,等明天醒来,你会发现今晚所看到的,全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丁梧桐没有回答,她已经失望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振群的魂魄总不肯来见她?
难道他还生她的气吗?
幽幽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心里却浮现一个疑虑。
她——真的看错了吗?
送丁梧桐回到卧房,耐心地劝她好好休息之后,舒纶离开她的房间,揉揉困倦的眼睛,转身往另一区的客房走去。
他来到客房走廊的尽头,转身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人,才推开最后一扇隐蔽的门,迅速闪进屋内,然后关上门。
一关好门,他迫不及待转身,大步走过去,对着正失意坐在床边的男人低吼:
“怎么搞的?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你别乱跑吗?你怎么不听呢?”
“我想她……”失意男子黯然低语。
“既然想她,那就干脆向她坦白呀!你这样神出鬼没,不怕吓到她吗?”舒纶没好气地问。
“可是我——我没勇气承认。她看来温婉,其实性格刚烈,为了前世之说,她原本就不谅解我了,如果又让她知道我诈死骗她……噢!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男子懊悔地抱头低号。
“哎,说你麻烦,你还真麻烦!当初提这个主意的人是你,现在不敢承认的也是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振群!”
“我……”男子缓缓抬起头,竟然是早已“死了”的房振群?!
虽然英俊的脸上,仍留有不少车祸后的伤痕,但绝对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房振群。
没错!其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