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轻沉,朝着我的床头而来,“晏清鸿正为探视小姐而来。”
“舍妹不容男子随意探视。”
“清鸿与风小姐有鸳盟在前。”
寒声冷笑,“舍妹未出阁,请自重。”最后三字已是咬牙迸出。
脚步停下,衣袂在转身间的飘动声微扬,“风小姐已及笄。”
房间,忽然陷入了沉寂中,只有呼吸声,不稳。
看不到却能感觉到,暗潮涌动无声背后的波澜相撞。
“晏清鸿,你到底意欲何为?”哥哥声音压抑着怒火。
晏清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当日在‘御慕城’中,清鸿曾与小姐提及回转京师之日便是清鸿提亲之时。如今时隔三月,已是耽误了。”
床沿一沉,哥哥的声音坚定不容质疑,“舍妹身体不适,不宜成亲。”
“风老将军已允!”
几个字,房间再一次的静默,让人窒息的静默。
“来前我已请旨,皇上业已准清鸿娶小姐过门。”晏清鸿的声音很慢,慢的让人想不听清都难。
哥哥的掌,隔着被褥盖上了我的手,炙热的温度隔着被褥传来。
“晏清鸿,你很忠心。”哥哥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凄凉,“忠心到皇上的家事都要你出面。”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晏清鸿平平淡淡,听不出心思。
哥哥吐出一口气,低沉的语调也忽然变的沉静,沉静的就像一潭死水,“晏相请回,风翊扬不会答应。”
晏清鸿亦是同样叹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皇上与令尊皆同意,大司马骠骑将军您何必坚持?”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哥哥不断咀嚼着这几个字,语气充斥淡淡的嘲讽,“还有一句,晏相可有脸说?”
一样东西啪的落地,似是书本纸张,“晏清鸿。舍妹不爱装饰,全身上下别无长物,唯有一本书。她病发之时,手中紧握着的,还是这本书,不知道晏相作何感想?”
哥哥长声冷笑,“夫为妻纲,晏相认为自己配吗?他日退亲,今日提亲,你的目的都是一个,为了你的忠诚。你怕舍妹病亡在风府,丧事让风府断绝一切喜事,是吗?君臣之礼,父子之情,风翊扬不能拒绝。但是晏相莫要忘了,击退‘梁墨’之后,皇上亲口许我提出一个要求。你们想左右风翊扬决计不可能,我唯一会提的要求就是:风凝卿若生,风翊扬亲手送嫁;风凝卿若亡,风翊扬护棺下葬。”
“风将军太看得起晏清鸿了。”声音很低,却清晰,“风将军既有决定,清鸿不再勉强。告辞!”
“不送!”
脚步声停在门口,晏清鸿的感叹也停留在门边,“风将军,清鸿是臣子,也是人。凝卿小姐钟灵毓秀,睿智聪慧;清鸿迎小姐过门出自真心。哪怕一日为妻,便是清鸿福分。若小姐过门玉殒,晏清鸿终身不再续弦纳妾。”
床边的人握上我的手,手指间感觉到呼吸的热气,是哥哥的唇在我手指尖擦过,“卿儿。”
哥哥和晏清鸿的争执,是因为我吗?
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为什么如此哀伤、绝望?
不要……
凝卿为你烹茶,看你雪中舞剑。哥哥……
用尽全身的力气,手指终能轻微的动了动。包裹着我的手忽然一停,慢慢松开。
不确定的气息喷撒在我的耳边,“凝卿,醒了吗?”
慢慢的睁开眼,我默默的看着他。
哥哥瘦了,英伟俊挺的面庞上胡子拉碴,双眸中血丝密布。最让人无法忘怀的,是眼瞳中的哀伤,消散不去的愁绪淡淡萦绕。
只一眼,我安静的又闭上眼,“凝卿犯病,又让爹爹和哥哥担心了,对不起。”
33 扫雪煮酒 兄妹各思
哥哥的手在身侧紧攥成拳,捏皱了月牙白的长衫。双眸中隐有水波晃动。
慢慢的,那唇的线条渐柔和,“你终于醒了。”
我的嗓子干涩,目光不自觉的搜寻。
有只手早在我开声前拿过了茶盏,一只手轻柔的托着我的后背,一只手将茶盏凑到我的唇边,“温的,小心些。”
温茶入喉,缓解了干渴。我无力的倒回床榻,慢慢扬起笑容。
“爹爹……”我启唇,声音沙沙:“爹爹可安好?”
他凝望着我,眼神跳动,“爹爹很好,只是一直牵挂着你的病。”
“哥哥,仗可赢了?”虽然虚弱,心头却轻松,“我知道哥哥一定拿下了‘御慕城’了。”
他似是笑,凝结在脸上只余苦涩,半晌溢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我浅笑着,“哥哥救了我,却对我说对不起,这话怪呢。”
他怔怔的望着我,似是想要抚上我的脸庞。就在触碰上脸颊的瞬间,又忽然的静止,停在枕旁。
手心的温度微微传来,却终是没能贴上。
“我每日都吩咐下人熬粥,总想着你就要醒了。”他悄然的缩回了手,展露一丝笑容,“饿了吧?”
今日的哥哥有些异样,像是藏着什么,往昔飞扬的双瞳中隐着愁绪。
是我的病吗?
“我……”有些迟疑,终于还是问出了声,“我的病是不是有变?”
“傻瓜。”哥哥的手习惯性的抚上我的发,“你想太多了,我已经着人去请莫大夫来,这两日便到了。我说什么都不如你自己问,莫要瞎想。”
如此说来,那不是我的病情?
还有什么事,会让他如此隐怀不抒?
“可哥哥的表情似是凝卿就要死了。”我强笑着,打趣他。
“不许胡说!”他板起脸假愠怒瞪,拿过枕头让我靠着,这才转身出门。
我靠着床头休憩,总觉有些异样。
莫怀旻的医术毋庸置疑,那么不是我的病又是其他的什么事呢?
昏睡时听到的话纷至沓来,在我脑海中冲闪着。
刚才,是晏清鸿来了吗?他要娶我过门?
还有,他和哥哥似乎起了争执,说的那些话让我似懂非懂。仿佛是一幅破碎的图,中间缺失了什么,怎么也拼接不上。
还有那日战场之后,到底是什么情形?
想不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
手指抚上额角,轻揉着。
“刚醒来,又想什么?不知道好好休息。”半是责怪的语气中,哥哥端着粥,在我身边坐下,“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何必自己想。”
还是那个稳重的大哥,一切再正常不过,开始的一切就像是我的错觉。还有那场朦胧的梦,真的就只是梦吗?
当吹温了的白粥送到唇边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一贯与哥哥的讨价还价中,“我想听哥哥拿下‘御慕城’的过程,还有……”
下面的话已被勺子堵住,哥哥前倾着身子,笑容平添几分魅惑,“还有如何及时赶来的是吗?”
我含着粥,闪着期待的目光,重重的点了下头。
“你就知道欺负大哥,这么大了还要哥哥哄你吃饭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掉,若是以后……”他的声音忽然一顿,眼皮垂落遮掩了双瞳。再抬眼时已是云淡风轻,“以后病好了,大哥只怕都不习惯不说故事的日子了。”
粥在嘴里含着许久都泛了酸,我明明是饥肠辘辘竟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快喝,不然不给你讲故事。”
我用力的咽着,刚才还觉得清香的粥,现在已是没有半点感觉。
又一勺粥送到我的嘴边,哥哥的声音缓缓流泻,“司马重文治不错,武谋却差。当他看到我撤军后喜出望外,不过一两日便开了城门,被我伏击了个正着。城中士兵又是久困心乏早没了斗志纷纷弃械投降,几乎没有遭到什么抵抗就收回了‘御慕城’。但这司马重毕竟是王爷,我只能押解回京由皇上处置。”
哥哥不是喜欢邀功的人,所说的故事自也平平无奇,激烈的战争由他口中叙述出来寡淡似我喝着的白粥。
“这样不是最好吗?”我柔顺着喝着粥,曾试图从他手中接过碗,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我望着哥哥,口气平平,“没有太多人伤亡,国力不致过损,月内结束战斗民心不会涣散。没有大肆杀戮不会人心惶惶,哥哥应该高兴的。”
“可我犯了一个错误。”他停下动作,怔怔出神,“如果不是你,只怕我今日不是在这里为你端粥而是自刎以谢天下了。”
我轻叹着:“因为我们都想的太多想的太深,没有人会认为司马重会犯下如此痴傻的错误引狼入室。”手指攀上他的手臂,欣慰舒出口气:“所幸天佑‘红云’,这一役‘梁墨’也受创甚深,短期内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言语间粥已见了底,他放下手中的碗,眉宇间仍是散不去的愁绪。
“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明净的天空,却让你见到了沙场的惨烈,对不起。”
我莞尔,“风家女儿,将门之后,这就是宿命。能为哥哥阻挡强敌,凝卿甚喜。”
他摇头,“可我虽然破了数万‘梁墨’大军,却仍是走脱了易承烈,没能亲手将他擒来。他日若再见,我必不放过他。”
易承烈不是我关心的对象,我一直的恍恍惚惚另有原因,只不敢说,不敢提。
我轻轻的摇着头,望着哥哥俊逸的容颜:“我宁愿选择哥哥永远都不要上战场,那种压力太沉重了,国泰民安不好吗?我不想要一个流芳百世的将军,只想要一个一生能陪伴在身边的哥哥。”
绝美的容颜刹那有些煞白,半晌才伸出手揉上我的发丝:“哥哥怎么可能陪你一生一世?傻瓜。你总要嫁人的不是吗?”
我低头,算是承认了自己未经思索的话天真的可笑。
忽然抬起头,嫣然微笑,“哥哥,不是下雪了吗?我想为你煮茶。”
刹那的怔愣,哥哥的眼神带着探索,眉头紧拧,“你刚醒来,怎么知道下雪了?莫非……”
糟糕!
我手指遥点着窗棂,“有雾嘛,还有凝着的冰棱,猜到的。”
“不行!”他伸手拉下我的床帷,眼神锐利:“你才刚醒,身子太弱,给我好好的休息。”
“不!”我固执的掀开床帷,“春节已过,今年怕是不会再下雪了。若等到明年只怕凝卿已身为他人妇,怕不能再如曾经那般任性妄为了。凝卿上次学了个方子,想为哥哥酿一坛梅花酒,哥哥就允了凝卿好吗?”
他板着脸一言不发。终于慢慢的拿过床头的大氅,一件一件僵硬的批在我的身上。
一场大战,让我误了春节,却勉强赶上了回暖前的大雪。梅花娇艳明丽,艳红的花瓣在雪白天地中媚骨傲然,寂寞高洁的绽放。
哥哥不准我碰落雪,那自然只有他去采摘花瓣上的积雪了。看他矫健的身姿小心捧着花朵抖着雪的笨拙,我的笑容渐放绽露。
夹着茶杯在沸水中煮着,心也如这水一般突突激滚。
过了春,我也及笄了,再没有任何理由赖在家中,也再无任何理由成为爹爹和哥哥的羁绊了。
水汽迅速从夹出的紫砂杯上褪去,残留下淡淡余温。
雪后的暖阳下,他捧着紫砂钵,朝我大步行来。
衣袂,飘飞。
沸水被我冲入壶中,清香渺渺升腾。
滤去第一道水,我再度注入沸水,这才分入小杯中。双手捧盏恭递到哥哥面前:“请茶。”
哥哥略带薄茧的手擦过我的指尖,举盏就口。轻啜中水光润泽了唇,哥哥笑道:“凝卿的茶果然妙绝,清雅醇香,余味悠长。”
我回应一个温婉的浅笑,啜着手中的茶,明明是上好的明前茶,为何却有淡淡的涩味在舌尖流转?
“哥哥。”我放下茶盏,似有意似无心的逸出一句,“这次哥哥立下不世功勋,皇上不知又要如何大肆封赏了吧?”
哥哥失笑,“还赏?再赏下去岂不是要给皇亲国戚的称号了?这次除了财物金帛,没有其他封赏了。”
“难道不是皇亲国戚吗?”我望着眼前碧绿的水,目光深敛,“这一次是赐婚吧?却不知是哪位公主?”
沉默
沉默
“砰……”茶桌被撞了下,哥哥长身而起,“爹爹那边还有军机要事,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
院中,雪冷风凉人静默。
晏清鸿与哥哥,就是因为此事起了争执吧?
茶水,不知何时已经凉了,啜入口中更涩了。
34 窗下笛清 邀卿执手
哥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给我继续追问的机会。从那日他借口离开后,我竟再也未见到他。
这在以往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情形。心知是他在躲避我,也就不在继续寻人追问。
我在自己的小院中安心养病,如今亦蝶不在身边,这院落中唯一的呱噪声也没了,只剩下窗外湛蓝的天空明净清透。
我不过是忧思过重才会病发,休养几日已无大碍。
望着窗外的天空,不觉有些烦躁。以往每日熟悉的安宁,竟让我觉得无趣和沉闷起来。
是心还没收回来?还是看过了天地宽阔人生豪迈之后变的不甘寂寞了?
手指拂过墙上的琴,许久不弹琴面上落了薄灰,指尖过处流泻出一串清雅。
燃上一炉香,在缕缕青烟中手指拨动。
琴音轻柔,似我以往的岁月,安和浅致。青烟丝透,如我曾经的生活,干净纯明。
但这一切,因那日晏清鸿上门而起了波澜。
退婚、相遇、求亲……
这是我无法改变的命运,受了官家小姐的娇生惯养,就要付出相应的回报。
遥想那日,烽火山间。生死电闪瞬息转换,我才知道自己心头竟有这多不愿不甘。
手指渐快,已然不知所奏是何曲子。
两次对垒易承烈,看到无数生命顷刻消逝,壮烈之声凄惨之色历历仍在心头。若是能再遇,谁胜谁负只怕未可知。
风凝卿也有驭兵数万,制敌千里之才的。
风凝卿一生,要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独守一方蓝天吗?
一道悠扬笛音从院落外传来,穿破寂静的院落,直入我的耳中。清朗音色忽而婉转忽而高亢,糅合在我的琴音中双声并起,萦绕天色。
只一愣,手中却未停。
我的心绪,我的思虑,依然在那战场未归。手指拨弄更加湍急,仿佛再见马蹄滚滚,刀光霍霍。硝烟未灭,喊杀未歇。
笛声忽转,竟配合着我的调子更加的飞扬,不见半点晦涩艰难……
何时我竟有了争夺执念?在我心中最爱的不是碧波流水,煮茶弄画吗?
心思回归,我忽的止了动作,琴声戛然而止。我闭上眼静静的呼吸,心跳急促犹未平。
果然,我还是放不下。竟在一曲中放任了心思,全然不知道自己奏了什么,也不知曲调如何,只是发泄着。
“小姐曲中好强的霸气。”窗下温柔男声赞赏开口,“听曲这些年,婉转悠扬的有,清静幽深的有,能让我热血激荡的尚是首次。”
手,在琴丝上细细的抚过,琴声再起已是流水清幽,娓娓潺潺。
唇角,似笑非笑。
“晏相,这是女儿家的窗下。您白日擅入,只怕有污名声。”在听到笛音相绕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人不是风府的,却没想到会是他。
窗纸上投映着人影,清润朗俊:“听闻今冬二位将军出征,小姐忧思病重,日前方才能起身,清鸿特来探望。”
我的目光落在琴旁桌角的书本上,暗暗苦笑。
我轻吸了口气,声音平平,“风府下人不懂规矩,竟连晏相来访都未及时通报,请晏相前厅稍坐,凝卿略加梳妆。”
窗外的人声音轻柔温文,“是我听到琴声让他们不要打扰小姐的,才难得的欣赏到了如此激昂澎湃的曲调,如小姐不嫌清鸿无礼,清鸿想在这窗下伴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