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人声音轻柔温文,“是我听到琴声让他们不要打扰小姐的,才难得的欣赏到了如此激昂澎湃的曲调,如小姐不嫌清鸿无礼,清鸿想在这窗下伴小姐梳妆。”
雪落梅枝,窗外檀郎语。笛音清伴,对镜描红妆。
这样的情形竟然会出现在我的身上?
晏清鸿的举动失仪吗?他私闯闺房大院,窗下私语,肯定是失仪的。但这失仪,仅仅是不将官家规矩放在眼中,却极好的尊重了我个人,没有真正入房。
炭笔,在眉尖细细描绘着。亦蝶不在,我索性不要其他的丫鬟伺候这些贴身之事,反正在家中也不需太过隆重。
手忽的停住,望着炭笔出神呆愣。
即便出门,也是要遮掩容貌的,何须太过修饰?
索性放下了炭笔,拿起了梳子匆匆的盘了个普通的发髻。拈起斗篷戴上便欲出门。
耳边,忽传来轻柔的笛音。清韵雅致,如风过林涛,雨后初霁的明丽,山泉叠叠润入心田。
我碰上门闩的手顿了顿,悄悄缩了回来。缓步在妆台边坐下,无声的再次执起了炭笔。
细致的动作中,窗外的笛音也悄然改变。笛音悠悠,我仿佛看到了三月春风柳丝长,草蔓鹰飞纸鸢飘。又仿佛是情人窃窃,婉转缠绵。
这音律除了勤学修习,更需要天赋。晏清鸿不仅仅是学识修养高人一筹,竟连音律亦非等闲人能及。所谓才子俊彦,天下间最好的事竟都叫他得了去。
欣赏中,我倒不急出门了,好是磨蹭了一会。
窗外的人,只是静静吹着曲,没有半点急躁催促。
当我缓缓拉开门,梅树下一抹烟青如烟飘渺伫立。身旁白雪未融,发边红梅初绽。看到我的身影后,竹笛离唇,仙音婉顿。
温笑,颔首,“小姐好。”
心,没来由的停顿下,疏忽快跳。
站在台阶上,他已朝着我缓缓而来,双眸温柔如水。乌黑的发丝间落了枚花瓣,被风一带,忽然飘飞。
微身福礼,我步履微动,“晏相来的不巧,家父家兄俱不在,凝卿怠慢了您。”
他浅笑着,“他们在宫中,皇上召二位将军议事。”
“议事?”望着他的笑容,我巧笑:“议事何时没了晏相的坐席?想必不是大事哩。”
“是大事,只是与我无关。”他口气松松懒懒的,“有些事卷入太多只怕吃力不讨好。能趁着二位将军不在,不用守什么朝堂礼仪得探小姐,何乐而不为?”
此刻的他随意悠闲,笛子在掌心中轻拍,碧白相映中更显得竹笛青翠,手指如玉。
难怪他手执竹笛,笃定能见着我的神情,原来竟是知道爹爹与哥哥不在家中。那他今日,是专为我而来?
理由呢?
“晏相。”我轻轻开口,口气平静如常:“古人云君子谦和温润,守礼行恭,三思而后行,您明知家主不在而上门,似有些违礼。”
他违礼的又何止上门一事?从我第一次见他起,他所行之事是件件不在礼上,偏偏这个男人却是‘红云’公认最为懂礼知进退的男子。
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古人也云‘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清鸿想看小姐容貌,却还记得礼教,能在心中谨守,而不越雷池半步。如若小姐认为清鸿配不上君子二字,便称清鸿登徒子也无妨。”
晏清鸿最为我赞赏的,不是他容貌不是他的才情,而是气度。坦然承认含笑受用的气度。
“凝卿小姐。清鸿在来的路上看到街头有西域舞者卖艺,不知道小姐有兴趣吗?”他的眼神清澈包容,“非清鸿不愿饮茶谈心,只是一来不希望小姐吹风受寒,二来深觉久坐无趣,倒是清鸿的马车尚算遮风挡寒,也不妨碍小姐欣赏街景。诚意相邀,不知小姐愿否?”
都言晏清鸿九曲玲珑心,他竟连我在家中憋闷都算到了,车马备齐,他可还有什么没算计到的?
我沉默着,正想开口拒绝,却对上了他的笑容,听到那通透的嗓音揭穿我的心思,“我已禀了风老将军,得到允诺,只不知小姐的意下如何。”
答应——虽逾矩却得了爹爹的同意。
不答应——继续蹲在家中等待莫怀旻的到来,然后继续被关。
所以,我选前者。
小巧精致的马车,没有过多纷繁复杂的装饰,也没有表示地位的家族徽章图案。普通干净,一眼看着就舒服贴心。
“小姐请。”他伸手撩起车帘。
当我正踌躇着一向算无遗策的他怎么会忘记在车上备个女子用的锦凳时,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不是肩膀,是手,干净莹白的手。
这人,故意的。
微一迟疑,终是把手放入了那等待的掌心。
他的手很温暖,很软。却不是文弱的感觉,掌心中的力量隐隐透出,暖了我的手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脑海中没来由的冒出这句话。他,本就是我命定中的夫。不可改变,无法选择。
35 清鸿之心 凝卿可知?
热闹的人声,悠闲随意的人群,间或参夹讨价还价的嘈杂,都使我心头渐生欣喜。
闭门太久,杂音入耳雀跃了心情,我撩开窗帘,贪婪的汲取街景。
青石板街,车轮辘辘。小贩推车叫卖,此起彼伏的吆喝,连绵不绝入耳,亲切已极。
“凝卿。”清朗的嗓音唤的熟稔,我掀帘子的手不由微停。
他举着小小的暖手炉笑意清爽。精致的手炉已用棉布细细的包裹好,递到我的手边:“车外寒凉,暖暖。”
“谢过晏相。”我接过手炉,依然谨言慎行。
他浅笑颔首,眼中是了然。
“松子糖……嘞……”妇人拉长的语调悠长温软,散开和松子糖般清香甜美的韵味。
“等等。”晏清鸿不等车停稳已跳了下去,不多时手捧纸包归来。
纸包放入我的掌心,“你尝尝。”
人立身前,笑容伴随着身上沾染的松子糖甜香一同飘散。
荷叶形的纸包散开,滚动着粒粒松子糖。六角形的糖果色泽如琥珀透明,当中包裹着两粒精致的松子。拈起一粒纳入口中,齿颊间弥漫开淡淡松子香。
修长的手指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手指间夹着糖转眼消失在他唇边。晏清鸿抿唇笑意盈盈,“不问自取,凝卿不会责怪吧?”
东西是他买的,我能说什么?
他勾着唇角,半眯着眼神,颇有几分惬意享受。
“晏相喜爱松子糖?”心头有些莫名的轻松。拢着暖炉只觉得暖暖,舒服的直犯懒。
他笑意渐浓,眼波清润。手指再次探向我捧着的纸包,转眼一粒松子糖已入了口,“一国之相,平日里总要顾着些身份,不能有稚气之举,今日在凝卿面前方尽兴些。”
与他娓娓相谈,让我轻易的忘了车外流水景致,被带入话题而不自觉。
“可你没避着我。”含着松子糖,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停驻。
他靠着车壁,凝望我的眼神坦诚温柔,“你我之间何须试探,清鸿绝无遮掩。”
我一声低喟,“既不需试探,晏相何必以书相赠?”
他眉头微挑,眼中似有玩味闪过,“你认为我相赠《国策》是为了试探你?”
“难道不是吗?”我始终垂着头,语气平静,“凝卿与晏相数次见面都是针锋相对,对手也好,未来的丈夫的也罢,你还是希望凝卿在意你的。只要凝卿碰了这本书,就再不可能将您放在普通人的位置。”
看的越多,这个人的点点滴滴就透过书本印刻在了心头。他的心思,他的想法,他的一切,就这么被感知了,被了解了。
他望着我,不恼不怒尔雅如初。手指拈着一粒松子糖凝神思索。
松子糖窝在我掌心中,手心的热度让糖有些软化,块块粘结。我也忘了放下,就这么捧着,与他沉默相对。
“你既这么认为,为什么还是看了?”他在笑,只是目光带着探索似要穿透我的面纱,看清我的心思。
拢上手指,将松子糖细细的包裹了。“凝卿必须爱你。”
我嫁晏清鸿,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不如彻底的了解他。亦夫、亦友、亦敌。
红色的玛瑙珠在手腕间滚动,流动着的珠光幻化着殷红。我的手指慢慢拨弄,低低吟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怕爱他,势必更加心心念念。与其刻意防备,不若淡然随缘。
不敢看那双和煦浅致的双瞳,我将目光转向窗外。可那刚才还吸引我的街景忽然变的呆板,再没了游兴。
“凝卿。”耳边他的声音忽然变的深沉,“你应该听说了皇上意欲赐婚恒昌公主与骠骑大将军的事吧?”
心猛然一紧,我轻抽了口气。
哥哥他,真的是被赐婚了。
我克制着自己,想要稳定声音,出口仍是颤颤,“恒昌公主?”
印象中,似乎没有听到过这个封号,是我孤陋寡闻了吗?
“就是年初刚刚及笄的小公主。”晏清鸿解释着,“年初凝卿小姐一病两月,错过了入宫朝见皇后的机会,对恒昌公主也是缘悭一面。”
平安康泰,仙寿恒昌。可见皇上皇后对这位小公主真真喜爱的紧。
“皇上没有硬下旨意,骠骑大将军自也是装傻,但是谁人心中不明呢?这事不可能拖的太久。”晏清鸿忽然提到这些,让我心头再也顾不得装看风景,飞快的转回了脸。
这些事我隐隐都猜到了,但此刻从晏清鸿的口中证实,还是有些震撼。
风家掌管了‘红云’太多的兵马,皇上又怎么可能放心?面对‘梁墨’得胜凯旋,又得了太多民心,皇家又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呢?
哥哥做了驸马,自是身娇肉贵不可能再领兵出征。爹爹年老体衰,辞官养老也不过是年内之事。简简单单一桩事,轻易了卸下了风家几十年博来的兵权。
“于公,我不能忤逆皇上的意思;于私,我又不希望有人误会我娶你过门是为此事铺路。索性推病不朝,才有了这几日的清静。”他平静的叙述着,话语中不带半点激动,“凝卿可还认为晏清鸿对你耍了心机吗?”
他,确实不需要对我耍任何心机。要我过门,请张圣旨就够了。
“晏清鸿其人,有人说奸诈狡猾,有人说八面玲珑,还有人说满腹阴谋诡计。那本《国策》相赠,清鸿确有目的,只是凝卿想偏了。”他抿唇淡笑,双目迎着我,“我只是想让凝卿认识一个真实的晏清鸿,仅此而已。”
真实的晏清鸿?一句话就带过了当初他退婚的侮辱、狩猎场外的算计吗?
还有那位公主……
“晏相,您当初可是为了恒昌公主退婚的。”我安然凝视他,似是调侃。
他微怔,苦笑摇头,“恒昌公主人在宫中,又深的皇上娇宠。她倾慕的是众人口中的英雄,而非巧言令色的文弱书生。不然皇上赐婚为何放下后宫众多公主不选,独独挑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
我该感到幸还是不幸?
风家不在乎兵权,不在乎地位,但哥哥想要的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一段姻缘就有可能葬送掉他最期盼的倥偬人生。
晏清鸿无错,哥哥也无错,皇家为了江山稳固也无错。错的,不过是我们生在了任人摆布的家族却没有任人摆布的自觉。
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异域的曲调在耳边流淌,一名老者正盘坐在地,吹奏着手中木制的乐器。音色圆润低沉,闭眼凝神中,我仿佛看到了大漠黄沙,明月千里。纵马驰骋,草原无边的辽阔。也仿佛听到了牛羊低头,风吹草青中远山依云,落日红晕的壮观。那低低的曲调,又似是牧民的吟唱,雪山清泉融化的流淌而下。悠长处,又是凄婉哀叹,心头浮现一阵感伤。
“这,是什么乐器?”我忍不住的赞叹,双目放光。
“胡笳。”晏清鸿随着音乐轻轻的哼着,手指扣着自己的掌心,亦是同样的融入在曲调中,“他们是‘梁墨’最北端的游牧部落,以天为帐,马背而生。不知是不是灾荒之年,才让他们选择了入关卖艺。上次无意路过,听到这曲调,直觉的你会喜欢。”
我撑颊静聆,不禁道出心思:“这乐器能打动人心,向往着那片美丽的地方。只是……”我声音顿了顿,“哀伤了些。”
晏清鸿的眼神望着窗外,轻喟如叹息,“听闻草原上的天空明透似镜,特别的清澈圣洁。也听闻草原广漠无垠,策马扬鞭说不尽的舒展胸怀,我希望有一日,能抛下朝中纷扰,隐居大漠。每日只是放牧悠闲,不知凝卿可愿相陪?”
心跳,刹那停顿。
36 红袖夜读 青衫掌灯
塞外牛羊,青草牧场,天高云淡……
不用压抑在官家的礼仪之下,不用权衡省度话语是否失当,飘摇自在,放任心境飞扬,徜徉天地之间。
我被束缚在这方天井之中,才会有逃脱的幻想。而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指点江山谈笑风云的人,也会有避世俗弃权势的念想吗?
高台之上的音乐忽然变的欢快,热情奔放舞蹈取代了凄婉空寂的胡笳声。瞬间将我从遥想引领回现实。我轻吐着气,故做欣赏,回避了晏清鸿的问题。
姑娘柔媚的腰身,舒展的手臂,灵动的在舞台上旋转着。曼妙的姿态是‘红云’这个保守的国度完全看不到的风情。
一群舞者中尤以最前方的女子引人注意。同样是纱丽覆面,偏生只有她那双眼明媚动人,象含着水波潋滟,充满吸引力。
腰间一串金色的小铃铛,身姿摆动时铃铛清脆的响动,就象一只活泼的云雀在人群中翩跹。
我努力的想要让自己投入观赏中,可心境怎么也无法安宁,不断的闪现着各种猜测,纷纷扰扰竟比这舞蹈还要热闹。
后面表演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时间的流逝如白驹过隙,直到马车晃动行进,我才从神游中醒了过来,这才惊觉天色已渐暗沉。
笑。我发呆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可见功力长进了。
马蹄滴答,车中是静谧平和,晏清鸿不说话,我便自顾自的继续发呆。不多时车已晃晃悠悠到了风府的门口。
车停稳了,晏清鸿却并不下车,而是含着他一贯的春风煦暖,雅致温文的望着我。
他不说话,我索性也静着,二人间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忽然打开,比试着谁的耐心先用尽。
他在我对面坐着,目光很柔和,被如此直接注视着也不会显得无礼。但是男子目光太过直白,总是有些怪异。
是无声的较量吗?比试着我和他谁更有耐性,谁更沉得住气吗?
心觉好笑,我索性取出随身的书本,默默的翻看起来。
书——《国策》,晏清鸿亲手批注的那本《国策》。
人——晏清鸿本人。
可我选择忽略人而捧书。低头慢研间,仍能感觉到他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不曾撤去。
“嘶拉……”书本被翻了一页,他的目光并未抽回。
天色渐暗。面纱遮掩之下我想要认清书上的字颇有些吃力,只能勉强坚持。
“啪!”火石的声音敲打而过,车中顿时明亮。不等我抬首,烛火已伸到了我的面前。
偷瞥了眼他,只见他俊美的容颜在烛火的摇曳中更添了几分风神如玉,雪白手掌拈着蜡烛姿态优雅秀逸,青衫红烛,倒是奇异的和谐。
古有红袖添香,今有青衫掌灯吗?
我垂下头,唇角细牵。就着他手中烛光继续阅着。而他,就保持着前倾掌灯的姿势,替我引着烛火。
我慢条斯理的拈书静读,除了翻书再无其他动作。
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