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相才不改青衫着身,就是不在乎他人嘲笑你出身寒微是吗?”望着他青衣渺渺,悠然自得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世人俗子,皆恨不得脱下青衫着蟒袍,唯有他一身青衣穿的悠闲自在,不惧他人眼色。
他嘴角微微勾起,“若是腹内草莽,便是黄袍加身还不是万民唾骂。若是能带给百姓安定,纵然寒门出身一样万世景仰。”
他的话让我不由侧目,他刚才是在暗讽皇上吗?
“凝卿,你在想什么?”猛然回神,他已经站定在身边,直直的望着我。
我抬头,声容轻快,“在想哪能买到松子糖。”
“我带你去。”他的手揣进怀里,忽然怔住了。
我有些莫名,“怎么了?”
他先是轻轻的笑着,随后声音越来越大,一边笑一边不住的摇头,看的我愈发的不明所以。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微叹了口气,“我若是告诉凝卿,天子脚下皇城之地,我这一国之相被人扒了钱袋,你会不会笑?”
“你……”我看看他放在怀内的手,那苦笑无奈的样子决不是作假,竟也忍不住的笑出声:“那相爷大人是不是该好好肃整下禁卫军和六扇门了?”
“叫我清鸿。”他牵着我向前走,“若在街头被人听到喊相爷,只怕你我都要被人围观了。”
见我仍有些迟疑,他笑道:“不用担心,我既答应了陪你游遍庙会,就一定不能让你败兴而归。”
越前行,繁华热闹更盛,拥挤不堪也愈盛。只见两边花粉红楼,极尽奢华雕梁,五彩丝带绕匾,底下人来客往好不热闹,招呼声不绝于耳。
“这,难不成是酒家新开,引得无数人?”我不解相询,忽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异样,似笑非笑,隐隐憋忍着。
“张爷,您倒是许久不见,咱们的清韵姑娘可想的紧呢……”
“李公子,今日可是秀云姑娘出阁之日,你可真是来巧了……”
“一会咱们如雪姑娘可要抛绣球,若抢着绣球可是能做入幕之宾,如雪的眼界大家可是知道的……”
生张熟魏的语调,捏紧高亢的嗓门,我忽然明白了,这里不是酒楼,而是——青/楼。
“我们,走,走吧。”力持镇定,我转身便走,甚至看也不看身边的晏清鸿。
才刚抬了一步,一道人影忽然窜了过来,径直插入我和晏清鸿之间,“这位爷相貌堂堂,一看就是上面的人。”
我回眼望去,只见一名道士装扮的人正拉着晏清鸿,嘴巴里嘀嘀咕咕,“观您相貌,文曲入中宫,身上沾染紫气,只怕位于万人之上。”
晏清鸿被他拉拽着袖子,倒也不急,“您只怕走眼了,小生现下身无分文,便是想请您打卦问卜也是力有不逮。”
“老道不要卦金。”老道士捻着山羊胡,眯着一双细缝眼,眼珠子滴流转到我的身上,“小姐尚未出阁吧?”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回答,他已经上上下下打量起我,口中啧啧有声,“送小姐一句话,三日内不出阁,必然天下大乱。”
我摇头,“女子婚配,必然请期纳吉,岂有三两日出阁之理,道长此话差矣。何况我一介女子,何来天下大乱之能。”
“要破此劫容易。”他手指一伸,直直指着晏清鸿,“他贵气无双,身沾紫薇,让他三日内娶你过门,不信我没关系,等过三日,看看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咯。”
他这么一叫一嚷,身边顿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个个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我没有说话,他面沉似水。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俱是涌向这花楼之下,几乎挤的我们不能动弹。我讷讷开口,“晏……清鸿,我们回去吧。”
他微点了下头,双手护着我,想要拨开人群。
就在此时,身边堵着的人群忽然开始骚动,无数人叫嚷着,“快,快,如雪姑娘要抛绣球了,抢啊,抢啊……”
人群如潮水涌动,将我们紧紧卷在其中,晏清鸿双臂伸开,护在我的周围。
一道红影闪过,直扑晏清鸿胸前,在我们还不明就里的时候,他的怀中已然多了一枚——绣球。
人群哗然,我望着晏清鸿手中的绣球,哭笑不得。晏清鸿望着绣球,也是无奈。
“哎呀,这位爷您可真是好运气,我们如雪可是清倌呢,倒叫您拔了头筹。”尖细的嗓音带着浓烈的脂粉味扑了过来,硬拽上晏清鸿的胳膊,“快,大家快迎接我们‘香粉阁’的新郎官。”
凑热闹的人外加‘香粉阁’的护院一拥而上,将我和晏清鸿生生的分开,拥着他就往里行去。
“等等!”晏清鸿甩开老鸨的手,皱眉将手中的绣球塞入她的手中,“在下对此毫无兴趣,您请小姐另寻他人吧。”
“没兴趣你站在我们门口?”老鸨双眼圆瞪,“刚才我喊了老半天,不相干的人走远点,你站在我们正门口不走,现在说什么没兴趣,你是来砸场子的吧?”
话音刚落,几名彪形大汉走了出来,捋起袖子抡起了拳头。
晏清鸿看着我,表情从容淡定,“在下与拙荆路过此地,好奇看个热闹,您不是要我带着妻子一起陪如雪小姐入洞房吧?”
“没有,没有!”那老道士倒先跳了起来,“她分明未出阁,怎的变你妻子了,我算得出。”
晏清鸿朗声一笑,行至我的面前,“凝卿小姐,晏清鸿今日便当着百十位证人之面正式提亲,三日后娶小姐过门,不知小姐肯否下嫁?”
我微一迟疑,轻点了下头,“好!”
人群再一次骚动,老鸨望望晏清鸿,又看看我,转身没趣的走了。
晏清鸿握上我的手,“走吧。”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喧哗之声,一列人马远远的冲了过来,当头一人身着六扇门的官服,冲着晏清鸿单膝跪地,手中钱袋高举,声音高亢遥远,“六扇门六品带刀总捕头范铁江见过晏相,您的钱袋已经追回,犯人现下在京师衙门,请您示下。”
人群,突然静默了。
慢慢的,各种声音散开。
“他就是晏相?”
“是吧,范捕头说的,应该不会假。”
“那刚才晏相当咱们的面对女子求婚,还说了三日过门?”
“是……是吧……”
一夜之间,‘红云’第一相当街求婚,三日娶妻过门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师,轰动一时。
44 清鸿定亲 翊扬请婚
站在风府大门前,看着大门前进进出出的下人,望着高高悬起的红色灯笼,我有些恍惚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门上的囍字红的刺眼,看着匾额上挂着的红绸,我喃喃低语。
“小姐您回来啦。”老管家风炎弯腰行礼,“老爷正在等您和姑爷呢。”
姑爷?是指晏清鸿吗?
他当街求婚不过半个时辰,风府如何得知?看这门前架势最少是在我出门后就开始张罗的,这……
倒是晏清鸿没有半点诧异,直接握上了我的手,“进去吧。”
几步行走间,我低低的叹了口气。想笑,却是苦笑。
院落中,大小间错着各色箱子礼盒,尽用红绸包裹了,扎着缎花,看上去喜气的紧。
我看着礼箱上红纸封签,上书几字:‘晏清鸿请期之礼。’
他似是听到了我的叹息,站住脚步,偏首凝望我:“怎么了?是累了还是不舒服?”
“没。”苦笑却更大了,“我终是算不过你。”
他的脸上浮现出很清朗的微笑,“婚姻之事,本无所谓算计,早在数月前我就说过希望能迎你过门。”
“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我又是一声叹,“何苦看我费尽心思布局引你。”
他紧了紧握住我的手,脸上的欣赏之色更添:“能欣赏到凝卿布下的连环局是清鸿福气,既无所谓胜负,姑且当是凝卿与我之间的情趣。”
他倒随意,一句情趣带过我所有的设计。
我不住摇头,“既早已看穿,又何必被人笑话。”
他顿了顿,笑容更浓,“当初退婚之举清鸿耿耿于怀,若能弥补一二,让百姓笑笑又何妨?说不定还是佳话一桩。街头求婚清鸿出自真心,凝卿莫怪。”
如何怪得出口?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只为了他那句三日成亲,他非但没揭穿我,街头狼狈之下更是坦然求婚。
“那日退婚,凝卿未有过半分责怪。晏相为国,心中只有大体,当得伟丈夫之称。”于晏清鸿,我从未有过苛责,因为深知他的身份地位之后巨大的责任。
“我宁愿你怨我。”他倏忽紧握我的手,眼中隐含深意,“会怨怼,证明你在意。”
我低垂下头,声音平静:“那还请晏相多加努力。”
言语间,已入大厅。爹爹正背着手在厅中踱步,眼见着我们进门,稳重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神中韵满了慈爱,而非一贯的威严。
“晏相,请坐。”爹爹的手示意着,人却未起身。
晏清鸿放开我的手,两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封红色的信笺,恭敬曲身,信笺平举过头:“晏清鸿请期,恳请风将军答应。”
爹爹笑着,连连点头,伸手将信笺拿了过去,“好,好。”
清鸿没有落座,而是扬起声音直面爹爹,“风将军,清鸿还有一不情之请,恳请风将军答应。”
爹爹有些意外,面露疑问之色。
晏清鸿一撩衣摆,跪在爹爹面前,“清鸿自幼失怙,高堂之位还请风将军主持。”
“好,好,好!”爹爹笑口大开,不住的点头,眼中尽是欣慰之色。
下面是琐碎的路程安排,婚礼行进中的零零总总,爹爹是不住的叮嘱,而晏清鸿是有问必答,再是细微之处都能从容应对。
“清鸿,喜帖之事……”
“我昨日已全部拟好了名单,正想请您老人家过目看看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那迎亲之时……”
“迎亲队伍卯时出发,您觉得时辰如何?”
两人笑谈商量着,我默默的坐在一旁,心平如水。
我的婚事,我的将来,就要和面前的男子缠绕在一起。
我邀他游玩,动用风家的势力,上至六扇门总捕头下到街头小混混,设计了一场道士拦人青楼抛绣球的事件,只为让晏清鸿说出三日娶妻之语。如今尘埃落定,为何我竟没有半分惊喜?
入晏家门是我的坚持,有他做后盾,我不用担心成为和亲易承烈的对象,不用担心爹爹和哥哥在朝中的地位。
晏清鸿于我,情意礼信样样俱全,有夫如此我应该高兴的,应该高兴的……
“呵呵,人人都说晏相心细如发,昔日只见你朝堂之上的谋虑远思,今日才发现家事你也是件件上心,想的滴水不漏,想必定能照顾好凝卿。”爹爹声音洪亮,笑声穿透屋檐,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今日真是双喜临门,翊扬终于想通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的亲事了。”
哥哥?
我终于发现这大厅之中让我感觉到的缺失和不安是什么了,从进门起我就没有看到哥哥。
我的手端着茶盏,已许久了,却忘记了送到唇边。
请期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怎么会不在?
纵然时间仓促,爹爹都早已知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晏清鸿了然微笑:“风老将军是说今日早朝时分骠骑大将军请皇上赐婚的事?”
“当啷……”手中的茶盏跌落,清脆的碎成无数片,点点四溅,迸的到处都是。青砖地面上被茶水污了很大一块。
“凝卿!”手掌心被温暖包裹着,晏清鸿不知何时已到了我的身边,“有没有烫着?”
不着痕迹的从他掌中把手抽了回来,撑着茶几站了起来,压抑着心头升起的晕眩感,声音冷清平静:“爹爹,晏相,凝卿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爹爹笑呵呵的点头,倒是晏清鸿望着我的目光中隐隐闪过了什么。
僵硬着身体,一步步的踏进后院,耳边不断回响着晏清鸿刚才那句话。
哥哥请旨赐婚,哥哥今日早晨请旨赐婚。
“凝卿,你若真爱晏清鸿,我必定让他点头……”
昨日拟好的喜帖名录,今日送到的聘礼,看似是晏清鸿的情意,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半个人,与外面喧哗热闹截然不同,这里才是属于的地方,干净淡漠的地方。
春天了,昔日的红梅早落,只余光秃秃的枝桠伸着萧索的气息。
枝头下,月白人影背手而立,仰首枝头,身上淡淡的愁绪融在阴影中,仿佛成了一体。
他完全没有发觉我的到来,只是望着空空的梅枝喃喃念道:“雪落寒梅香,煮茶烹清凉,红炉冬意暖,素手请君尝。卿儿,你今后的茶会有人尝了,每年也会有其他人为你折梅扫雪,只望你每年梅花开时,回来这里看看。”
他蹲下身体,手指抚着树干,仿佛是在笑着:“卿儿三岁……卿儿五岁……卿儿七岁……卿儿十岁……”
他的身体身体慢慢的站起来,手指停在最后一条线上。“卿儿十六岁,及笄了。”
我的心头忽的涌起一股酸涩,手指紧紧抓着院门,克制着自己想要奔向他的冲动,眼眶中泛起了潮雾,慢慢凝聚,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自小的病已是拖累了他,十几年来我的命几乎是因他的努力而拖延,就在我以为终于解脱了他的时候,我的亲事还是因为他的牺牲而达成。
对不起……
闭上眼,又是一串泪水滚落。我靠着门板,一寸一寸软了身体。
“凝卿!”树下的人忽然转头,大喊出声,人已经奔了过来,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发病了?”
默默的摇了摇头,我从他的怀抱中挣扎而出,平静的退了两步,“哥哥多虑了,我只是想着就要出阁了,心中有些不舍而已。”
“傻瓜。”哥哥的脸上,笑容温暖干净,“晏相是通情达理之人,若是想家偶尔回来小住几日就是了,不用太过伤怀。”
“哥哥……”我吸了吸鼻子,“昨日你和晏清鸿提及,只要他三日内娶我过门,你就立即请求皇上赐婚,是不是?”
“娶公主为妻,风家从此是皇亲,爹爹可以安心颐养天年;娶公主为妻,风翊扬贵为国戚,再不用沙场舔血,美事一桩。”他声音中似是轻松,但眼神里的黯淡无奈,让我看的揪心。
“我只是请旨,皇上还未赐婚呢。”哥哥的笑很是勉强。
我语带艰难,“若有来生,但愿莫再生在官家。”
“若有来生,我愿再护你身边,保你一世安宁。”
默默地转过脸,任脸上的泪水静静滑落。
“凝卿,若是我成亲,你可要记得送我大礼。”哥哥轻轻别开脸,吐着轻松。
“嗯。”我应着,“哥哥喜欢什么,卿儿就送哥哥什么。”
他转过脸,深深的凝望我的眼:“送我一对同心结吧,你亲手编的。”
再也不能让自己平静,我忍着抽疼的感觉,默默的点了下头。
45 相遇承烈 云崖护卫
还有两日就要成亲了,我将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想见,连亦蝶也赶了出去,留自己一片清净。
手指绕着绳结缠出同心结的样式,让同心结在动作中慢慢成形。
虽然皇上赐婚圣旨未下,但只要是明眼人都清楚这不过是皇家的矜持,稍等两日,婚旨必下,哥哥的婚事几乎已是板上订钉的事。
只望在这两日内能结好同心结,满足他的心愿。
目光越过撑起的窗棂,正落在那颗梅花树上,眼前仿佛浮现了两个身影,在树下争论着。
“卿儿,你喝掉这碗药,哥哥给你吃甜糕。”
“不要,不要甜糕,也不要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