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了家,没了国,没有了亲人,最后一个依靠,轰然崩塌,天地之间,竟无我风凝卿的容身之所。
捂在我唇上的掌不知何时已撤了,那贴着我的人正神色复杂的望着我,手指停在空中,手背上水光滑落。
那个人从什么时候起,已然占据了我的一切,我生活的一切、我生命的一切,就连腹中,还有我和他血脉相连的骨肉。
我咬着唇,口中是浓浓的血腥气,却不觉得疼痛。
“殿下,‘红云’之将招抚俱容易,唯独一人是我大敌。”
“风翊扬是么?”熟悉的名字入耳,字字强灌,“他早已被司马宣视为眼中钉,不用你我动手,等待时机,自有好消息传来。”
冷然的语调,嘲讽的字句,我身坠寒窟。
我曾经恳求晏清鸿传话给哥哥,他……
那无形中紧捏着心脏的手重重的握下,所有的骨血在这一刻飞离身体,化为雨,散落。
70 誓言成伤 转身相忘
全身颤抖犹如筛糠,只觉得冷,无边的寒意笼罩身体,一直哆嗦着。
贺云崖带着我轻轻的离开,不让我再听下去。
也……不用再听了。
一声殿下,什么都知道了。他是‘梁墨’的大皇子,六大家族中皇族的家主,他不是晏清鸿,他叫易清鸿。或者,连清鸿二字都是假的。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易承烈开宴,明知道有可能揭穿我身份,晏清鸿还会带我出席,以前只当是一步逼到易承烈再无法施展诡计。
根本不是,不是的。
他借由我的身份,让皇上对爹爹起猜忌,对哥哥起疑心,甚至对他自己生恨,只为了逼迫刚愎自用的皇上做出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动摇民心,动摇官场。
他的诈死,不是为了与我逍遥山水间,而是为了让自己退居暗处,笑看风云迭起,伺机吞并‘红云’。
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那他的真情真意,也是假的吗?
只在刹那间,心头那个人,遥远的仿佛陌生。这么长时间,我对他竟没有半点的了解。
“小姐。”他低低喊着我,“我送您回去。”
“贺护卫,我能求你一件事吗?”在黑暗中抬起头,我忽然跪了下去。
双手架上我的身体,“小姐,您这样贺云崖承受不起!”
“我求你,现在去南疆,将一切事情告诉哥哥,让他提防司马宣,让他知道晏清鸿是‘梁墨’的大皇子,尽速离开。”
“可是您……”
“我不是晏清鸿的敌人,他不会对我如何,我也不能同你上路,会成为你的负担,现在唯有你能救哥哥,所以凝卿求你。”
他深深的凝望着我,月光落在琥珀双瞳中,清亮无比,“小姐您一定要保重,就算再多委屈,再多难受,也请等待云崖回来,不然云崖纵然能将信送到,也没脸面对风将军。”
我平静颔首,他对面胸膛起伏,重重点头之后,身体滕入夜空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目送着他离开,我站在月光下,许久许久。
房门被推开,轻柔的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熟悉的气息在人影踏进时暖了冰冷的房间。
“凝卿!”他的声音充满意外,走向窗边,双手从身后环上我的腰身,自然而然的盖上我的小腹,“你怎么起了?”
在那双胳膊抱上身体的瞬间,我下意识的一僵,不自觉的想要伸手将那温暖推离,在碰上他手指的同时,活生生的停住,慢慢闭上眼,想要忘却对他习惯的依赖。
“白天睡多了,晚上便睡不着了。”强自忍了一夜,声音还是如此的硬。
衣衫带着他的气息和暖意披上我的肩头,“你身上好凉。”
身上凉吗?还是心头更凉?我不知道。
烛火被点燃,他俊美的容颜刹那闪过我的眼底,还是那般温和,让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
“你的手怎么了?”他眉头忽皱,抓上我的手腕,眼神又是一窒,“腿怎么了?”
我目光扫过,手肘处的血迹透过衣衫沁了出来,干涸的血块粘连了衣衫,黑沉的一块。
口气随意,“睡不着,本想温些酒菜,等你回来秉烛夜谈的,结果不识路,磕了。”
他将我抱放在椅子上,神色紧张,“我去请大夫!”
刚起身,他站定,回首被我拉住的衣衫,“怎么了?”
“我没事。”我伸手执起酒壶,“你看,我还做了菜,温了酒。夫君大人还未尝过我做的菜吧?”
他望着满桌的菜,缓缓在我身边坐回,拿过药箱,慢慢捋起我的衣袖,替我敷着药。
我转手取过桌上的酒,递到他的唇边,忽然笑的灿烂,“我温的酒,夫君可赏脸?”
他缠着手中的布条,动作微顿,清朗的笑意中凑上唇,就着我的手饮下杯中酒。
我定定的望着他低头为我敷药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
似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他回应着我的眼神,“今日凝卿有些特别。”
“清鸿……”我仿佛是叹息着,“你对我说过,于我没有任何隐瞒,只要我想知道的,你都会对我说,是吗?”
终于还是问出口了,终于,还是要面对了。
“是。”他手中动作不停,轻柔的仿佛碰着易碎的瓷瓶,“我答应过你的,便不会反悔。”
“是吗?”我慵懒的笑着,靠在椅背上,“我只是想听听清鸿少时的故事,想知道究竟是哪样的人家能培养出我夫君如此天纵奇才。”
他温笑如常,绑好手中的棉布,手指点上我的鼻尖,“我什么出身你还能不清楚?父母早夭,行乞度日,靠着私塾先生可怜,收容做些杂事才习了些字,看了些书。后来先生亡故,我便一人到处流浪,阅尽世间百态,直至风将军赏识,才有了出头之日。”
我笑容不变,只在眼睛微阖时,听到了自己心底冰封的声音。
“清鸿……”我握上他的手,“你说,‘红云’会被灭国吗?”
“现下‘红云’国内局势还算表面安宁,如果‘梁墨’没有觊觎之心,当不至有大乱。”他坐在我的对面,“没有晏清鸿,还有那些文武众臣,怎会轻易灭国?有风翊扬坐镇的‘红云’,是没有人敢侵犯的。”
若得‘红云’天下,先除晏清鸿,再动风翊扬。表面上晏清鸿已经不在了,下一个就是风翊扬了。这就是晏清鸿一直等待的好消息吧。
“你在担心什么?”他双掌将我的手拢在手心中,“是兄长吗?”
我很缓慢很凝重的点头,“在这个世界上,若说还有一个人能让我看的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我不管这天下是否易主,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若有人敢加害风翊扬,我定然拼尽所有与其为敌,毁其一切。”
晏清鸿的手一震,忽然望向我。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绕着发丝,懒懒的,“不过我有清鸿,就算真有那么一日,清鸿也会代我决断一切,因为我的夫君也有一人玩弄千军万马的能力,你不会让他有危险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沉凝,但是很快又消失了,我面前的还是那个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晏清鸿。
“清鸿,你身怀治国之才,更具牵挂百姓之心,为我隐居民间,会不会委屈?”我夹起菜放到他面前的碗中,“如果‘梁墨’知你未死,只怕千金万金求你出山,清鸿可愿为‘梁墨’效力?”
他眉头微皱,绕过桌畔坐在我的身边,伸手揽我入怀,“你今日为何说这个?”
在他怀中抬起脸,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的侧脸,“‘红云’也好,‘梁墨’也好,只要能施仁政就是好君王,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我懂此理,清鸿更懂。你若是为了百姓,纵然出入‘梁墨’朝堂,我绝不会怨你。”
那面容冷静平宁着,没有任何表情激动,只是沉思着,那搂着我轻拍的手,不知何时停住了,竟连我一直望着他都未发现。
终于,那轻拍着我肩头的手恢复了动作,他的唇角也挂上了浅浅的笑容,“不会,我答应过你,永不入朝堂,就绝不会再惹官场是非。”
“真的?”我闪着同样的笑容,“佛经上有云,若是欺骗可要下拔舌地狱的。”
“不骗。”他的眼神那么完美,挑剔不出半点破绽,连我都开始恍惚,恍惚自己是不是错了。
“记住你说的话。”我调笑的手指点上他的唇,与他唇的温暖相比,我的手指是那么凉,犹似寒冰。
从他的怀中起身,我手执起狼毫,一笔一划,带着笑,慢慢落下手中的字。
“‘江城子’,为夫清鸿提记。”他在我身边站定,看着我的字,口中慢慢念着,“梅摇雪飘玉炉香。酒微凉,醉斜阳。拈簪绾发,笑语对檀郎。善舞人情蒙日月,弃千山,逐牛羊。”
我放下手中的笔,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这都是你答应我的,我记下来了,先写上阕,下阕明天给你。”
他眼神微动,“快天明了,你睡吧。”
“不!”我噙笑摇头,坐在床头,手指掠过他的鬓边,“我要看着你。”
他失笑,握上我的手指,眉宇间有疲累之色,阖上双眼,不一会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那强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凝结敛去,我描绘着他的容颜,再深深的望着,轻轻吸了口气。
“清鸿,你终还是不信我。”
人慢慢退后,那床榻间的人好梦正酣,还是那么清隽。我拉开房门,转头行出,门带起微风,撩动了桌面上压着的宣纸,纸上墨迹未干,是我为他留的下半阙词。
“鸳情缱绻梦一场。点红妆,誓荒唐。各分天地,怀旧事深藏。唯待清鸿着龙黄,臣满朝,贺帝王。”
清鸿,无论你对我是否真情,你我都不可能回到当初。那些期盼渴望,都是我梦中的憧憬,不会再有机会实现了。
我离开你,因为彼此间的不信,互相的防备。今日分别,纠正你我之间错误的情缘,今日之后,只是陌路。
我无法恨他,因为我真爱过他;我不能再爱他,因为我怨他。
现在的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处——南疆。
71 独行上路 战事烽火
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痛哭哀号,竟然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吗?
我不恨晏清鸿,男人为夺天下,千里伏尸万户萧条亦是在所不惜,更何况利用一女子哉?
我无能护卫江山,我只想保护一人!
风翊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最牵挂的人,我必须亲眼看到他的平安无恙。
走出这个院子,走出晏清鸿为我打造的与世无争的世界,短短数个时辰,恩爱缠绵都成了过往云烟,快的那喜悦还残留心头,转瞬成了惨烈。
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自己的心房,进退间与他较量拉锯,想的是不让自己陷的太深,想的是有朝一日全心而退。
当我听到他被囚宫中义无反顾准备以身相换之时,当我听到他身死不准备逃离的之时,我早已经深陷,却陷的甘之如饴。
马匹踏出尘土飞扬,车轮碌碌滚动,颠簸中的我已然坐不住了,靠着车壁无力的蜷缩着,胃中翻江倒海,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酸水。
出门之后,才知道世事变幻早已出了我意料之外太多,‘塞宛族’与‘红云’之间南疆之战硝烟四起,无数百姓入关避难,路上随处可见逃亡的难民。
风翊扬沙场扬威不错,但是‘红云’补给不力,兵源不增,无数次胜仗,无数次占城却不得不回,而‘塞宛’游牧民族,天为帐地为被,一旦被进攻则立即撤退让出空城,待风家军退去后又立即回归骚扰,两方人马在边境线上拉锯战,僵持不下。
一人独行方知艰难,就连雇佣马车时,驿站车夫听到是行往南疆,纷纷摇头不行,我几乎是好话说尽,重金之下,才勉强有车肯送。
“小姐,您还好吗?”车门外马车夫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进来,“要不要停下休息一阵?”
我靠着车壁喘息,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怕张口又是一口苦胆汁喷出,一只手抱着轻毯,一只手紧紧的捏着手中的东西。
同心结,我茫然的从那大宅中离开的时候,身无长物,只有那怀中的同心结,带着体温,暖贴着我。
十余载的恩情,十余载的兄妹,我本以为嫁与晏清鸿就能为风家带来平安,可我的真实身份带给风家,带给爹爹和他的,只是一场劫难。
我绝不相信补给不力是因为国内粮草短缺,我绝不相信兵源不够是因为人马镇守其他城镇无法调配,当年的风家军数十万人马,远远的放在与‘梁墨’相邻的城中,两国交好,司马宣无意起战事,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一眼即明。
能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事实如何只怕更难想象,哥哥靠着自己将帅之才苦苦支撑着,究竟还能撑多久?
哥哥,我错了。
你曾经起过远离朝堂的念头,是我的固执让你留了下来,是我的身份让皇族对你起了忌惮。
现在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
身为南疆镇守大将的你,此刻只怕已是骑虎难下,根本再没有辞官离开的机会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能飞鸽传书,因为所有的飞鸽只到驿站,再由驿站转投军营,而驿站之所管辖属于吏部。又怎么可能将司马宣暗中要加害哥哥的报讯送达到哥哥手中?
飞鸽传书,除了会打草惊蛇,还会暴露我的去向。
还有易清鸿,他在乎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允许我破坏他颠覆‘红云’的大计。
马车忽然一震,我听到马儿狂嘶的声音,车身抖动,我在车厢中左右撞着,犹如风中落叶。
“小姐,前面难民忽然变多了,马车要过非常缓慢。”车夫掀开车帘,一脸为难的望着我。
我放眼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
大大小小的包袱,拖儿带女的队伍,密集的盖满了整个官道,缓慢的行动中时还有孩童的哭号,或者累了直接坐下休息的人。
都是从南疆边境逃难的人,没有人去往那个方向,马车若要过去,就是要在人群中劈出一条道路。
“这……”我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多人?”
车夫摇摇头,“昨日人都不算多,今日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开战了,这样下去路可走不了了。”
“啊!”我手脚并用的爬下马车,扶着车辕才险险站住,伸手拦下身边一位行色匆匆的大娘。
“大娘,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往关内跑?”
她花白的发丝凌乱,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你不知道,这几日两队人马在城外开战,那个阵仗吓死人了,喊杀震天响;旗帜飘开都能挡住半边天呢,大家都跑,我,我当然也跑,连家私都没敢带,只包了两件衣服,你也别往前行了,赶紧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心,顿时悬了起来,“您说的城,可是‘红云’大军驻扎的‘乐岩城’?”
她惊慌的点点头,抓着我的手,“姑娘,快跑吧,不然人来了可就跑不掉了,全城的百姓都跑光了。”
我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快就开战了吗?已经打了几日了……
‘塞宛族’不过区区一个游牧,便是有人马,也不过几万,至多十几万,平日不过游击骚扰,怎的忽然如此疯狂对面约战?
几日几夜,云崖来得及吗?赶到了吗?有没有及时通知哥哥赶紧撤离?
我抓着老大娘的手,声音仓促急切,“大娘,您知不知道,‘红云’大军的主帅是谁?是不是叫风翊扬?”
老大娘缩缩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