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赞许的点点头,叹了声,“莫府祖上曾是前朝御医,祖训世世代代不准为本朝皇族官员医治,你少年时我多次求见,偏又不懂其中因由借他人门户遮掩,结果连门都不曾进过,直至上辈家长去世,现任家主莫怀旻才破除了上百年祖训,今日总算有机会登门拜访。”
说话间,沉重的吱呀声中,大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伸出脑袋,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哥哥。
哥哥双手抱拳行礼,“老人家,在下风翊扬,数日前曾着人下过拜帖,劳烦您通烦莫公子。”
门被彻底的拉开,老者往里面退了两步,“现在是少爷的午课时间,二位请里面等。”
当我踏足庭院时,我顿时惊讶的屏住了呼吸。
想象中,我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宽敞深长的庭院,宽大的前院,青石板长阶,一眼就能看到大厅的亮堂。可是当我进门后,我居然差点以为自己到了花园中。
一条小小的石径两旁全部用篱笆围住,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每块地中都种的不同的花花草草,在风中散发着清香的味道,放眼望去,从前院连到后院,竟然看不到底。
闹市车马喧嚣中,竟然会有如此山野般的布置,看的人眼前一亮,仿佛正身居深山幽谷,享受着宁静致远,淡泊清幽。
若能长居于这样的地方,夫复何求。
当老者的茶盏刚刚放下,我就忍不住开口了,“老伯,我能在这院子中走走看看吗?”
“小姐喜欢花吗?”老人家脸上的皱褶都堆成了一朵千瓣菊,“尽管走,只要不打扰少爷午课就行。”
我点点头,冲哥哥行了个礼,开心的出了大厅。
站在花丛中,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花香浓浓的填满我的心扉,凝结在鼻端久久不散,闭上眼,整个人都象是融入了花中,散落在空气里,轻松的似要飞起来,飘荡在云间。
手指点在随风摇曳的花朵草尖上,口中喃喃自语着,“金银花可治咽喉痛,百合润肺,月季疏肝解郁,这些好象都是可以入药的,难道他们种花不是用来玩赏的?”
想来也是了,他们是医药世家,自然懂得如何以花入药,只是没想到平日里喝起来又苦又涩又黑漆漆的药,竟也曾如许美艳过。
没有了亦蝶的大呼小叫,没有了下人时时刻刻在身边盯着,哥哥也为了等待那个莫家少主而在正厅没有出来,我终于能肆意一回,放纵一回,顺着小径一路的欣赏,不知不觉已入花丛深处。
“咦……”远处几株花钵让我由的诧异出声,缓步移了过去,仔细的端详起来,“有茎无叶,茎带蜡色,入手细腻润滑,莫非是昙花?”
拈着发丝骚着自己的手掌心,我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昙花也能入药吗?我怎么不知道?”
昙花,是传说中圣洁高贵的花,短短一个时辰的花期,花费数年的心血都可能缘悭一面,可那绽放瞬间的绚烂明丽,又引得多少人心驰神往,终生难忘?
此刻,他们正在阳光的普照下风中摇摆,长长的茎脉不住的点着头,似乎在对我招呼着。
看看四下无人,我忍不住的移起花钵,看看窗台下的阴影用力的挪了过去。
好重!
我这捧惯了绣线,只拿得动纸笔的人,竟然连这么一小坛花都挪不动,一盏茶的功夫才好不容易推到了窗台边,还差一个小小的台阶才行。
最后一步,一定行的。
我用力的抬起花坛,沉重的分量让我身体一个前栽,差点摔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稳住了我不支的倾倒,顺势将花钵接了过去。
8 神医妙手 公子怀旻
斗笠面纱的遮挡,我低头间能见到的,只是一抹白色,如雪如霜的白。
鼻间,檀香缭绕,浅淡飘渺,在呼吸间不由平和了心境,淡泊了尘世浑浊。
微一失神,我借着他手的力道站直了身体,低垂双目,“多谢公子。”
面前的人没有出声,我只是看到白色的衣袍旋起,从我眼前消失,细微的脚步声远去。
我不由的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背影,光凝霜华,如雪白如冰透的冷色。
长袍拢着那身躯,银色的丝带在腰间勾勒着飘渺的线条,若隐若现中恍惚着圣洁的光芒,无可言喻的气质,眼前仿佛是天边一朵白云,有形无质。
阳光打在他的背影上,竟隐隐散发着清辉,青黛发丝闪着光,披散在肩后,悬垂在腰际,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掬起了他的发,轻轻拍打着他的肩头,那个身影竟似透明了。
猛的想起刚才老者说的话,再抬首时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从前院玩到了后院,刚才搬动昙花的声音,惊动了他吧?
冲着他的背影福了福身,“莫公子,小女子一时贪恋花景,误入后院,扰了您的午课,还请见谅。”
他的右手,微抬按在门板上,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一串玛瑙佛珠环绕着他的手腕,闪烁着犹如血滴般艳丽的色泽,映衬着白袍衣袖下手指圆润如白玉细腻。
他脚下一顿,颀长的身子停了停,清渺的转过身。
斜晖中,俊秀的双眉此刻正微微挑着,一双湖水清波的眸子中闪着几分诧异,却在清寒的面色中被悄悄遮掩了,双唇微抿,淡淡的望着我。
他这一侧身,将门口的缝隙让了出来,从我站着的角度,可以清晰的望见房门内的景象。
高高的供桌上楠木雕成的佛像端庄沉静,慈眉敛目,面前的香炉中正缓缓飘送着青烟几许,顺着房门缓缓的飘荡到我的身边,竟是上好的檀香。
地上简单的蒲团已经被压出两道深深的痕迹,木鱼正中业已是凹进一大块,不禁内心微讶。
双手合十,冲着大开着的房门恭敬三拜,再次对他微微一福,“佛曰,万物宗法,众生平等,昙花为佛前雅物,损伤自是可惜。此花应在阴凉处培植,切勿暴晒,还请公子谨记。”
他垂下眼皮,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怒是喜,倒是那股圣洁之气,在我面纱的阻隔中让我感觉到了遥远。
“几句胡言,只为疼惜娇花嫩蕊,公子莫怪。”我退了两步,点头示意,“小女子告退。”
离了后院,不敢再随意的乱走,眼前草尖的春意已留不住我欣赏的心情,索性缓步回了前厅。
看我进门,哥哥放下手中的茶盏,微笑颔首,“这里颇有山野幽居的味道,应是你喜爱的那种,尽兴了吗?”
轻点了下,思量间已决定将我遇到莫怀旻的事情瞒了,“很美,连空气都是活泼的。”
哥哥失笑道,“空气还有活泼和死寂之分?”
“当然……”我正想继续,忽然瞄见适才的老者已经匆匆而来,嘴边的笑闹话语生生憋了回去。
老者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顿了顿,这才转向哥哥,俯身拱手,“二位,我家主人请你们回去。”
哥哥脸上的轻松顿时敛尽,长身而起,凛然的气势不怒而威,“你家主人竟然连面都不愿见?”
“不是,不是……”老者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目光再一次落在我的身上,声音结结巴巴,“我……我家主人的意思……意思是,这位……这位小姐脉象……脉象细弱,显然……显然先天不足,后天……后天又乱用药,致使……”他喘了口气,渐渐的平缓下气息,“致使原本的病没有医治好,常年的药物积淀还使身体中筋脉阻塞,气血两亏。”
哥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比哥哥更惊讶的,是他身边的我。
刚才,那个莫怀旻不过扶了我一把,紧紧着瞬息间的肌肤接触,他竟将我的脉象摸了个清清楚楚?
哥哥眉头一皱,“让我们回去,莫非是……”
莫非是我没的治了?
这是我脑海中闪过的唯一一个想法。
老者不住的干咽着口水,似是架不住哥哥身上更加勃发的气势,再次往后退了几步,“我家主人说,小姐之病非三两日可医,需先调养身体,排尽余毒,方可再行下一步,若,若小姐愿意,回去收拾些衣物,来这住上数月,让我家主人慢慢施药。”
我和哥哥同时长缓了一口气,对面的老者竟似比我们更加的紧张,一只手还捂在胸口没放下来。
“既是如此,那我们告辞了,替我谢过贵府主上。”哥哥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不知这诊金……”
老者飞快的摇着头,“这个主上没吩咐,我实是不能做主,下次小姐来时您再与主人商谈。”
哥哥微一沉吟,点头,“好!”
我福了福身,便欲转身离去,老者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小姐,我家主人交代一句话给您。”
我停下脚步,询问道,“什么?”
“小姐身子太虚,切不可再受汤药补品之类,所谓虚不受补就是此理。”
我点头应承着,“我一定谨记莫公子叮嘱,老人家也替我带一句话给公子。”
老者的小眼睛中尽是迷茫,“小姐有何示下?”
“昙花坛中若是插上几枚铁钉,会有奇效。”在老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我缓步出了大厅,登上了门口的马车。
疾驰而来,缓步而去,因为放下了心中挂念,没有了匆匆而来等待结果的心,哥哥的鞭子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慢甩着。
莫怀旻并没有直言我的病可医不可医,但是仅仅与我触碰间能如此清楚的摸清我的底,难免不让人产生一种希冀。
车轮缓缓,哥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凝卿,饿了吗?已经过午时了。”
才过午时吗?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时间倒变慢了。
“我不饿……”掀开帘子,忽然望见哥哥凝着深意的眼瞳,赶紧改口,“不过哥哥一说,倒真觉得有点饿了。”
“前面有镇子,我们找个地方慢慢吃?”眼神的锐利中,他重咬了下慢慢两个字。
慢慢吃?
还是慢慢算账?
“不用的。”我拿起身边的小食盒,笑脸堆起,“我亲手为哥哥做的小点心,寅时就起身了,哥哥可赏脸?”
哥哥的手拈起点心,目光依然停留在我的脸上,沉静如水。
“哥哥,这里景色不错,陪我走走好不好?”我抱着小盒子,期待的眼神望着远处的景色,在落在他的面上时多了几分讨好。
目光盯着我的眼睛,“那你……”
我乖乖的点头,“我说,我全说。”
山中的小路曲径通幽,阳光穿透了绿叶的遮挡留下斑驳的影子,稀稀疏疏的,空山鸟啼,山涧若隐若现,只闻其声未见影反而多了几分探索的好奇,身边草木清新,在沁人心脾的同时带出了山中的薄薄凉意。
山势平缓,让我在缓行中向哥哥低语着与莫怀旻的偶遇,哥哥拎着食盒,在我低低的声音中脸上的冷凝渐渐消褪。
“凝卿。”哥哥的声音在空旷的山中低沉带着悠扬的回声,只叫声我的名字,又忽然不再言。
我平静的垂下头,“我以后不会让哥哥担心的。”
他无奈苦笑,“你明明知道我担心,却还是按着自己心思行事,认错也快人一步,让我想怪偏又无从开口。”
山中的宁静清新让脚步也似乎飞扬起来,我踩着青石的台阶,望着渐高通往山顶的小路,浅笑中拾级而上,“哥哥,不要这样保护我,我不象你想象中羸弱。”
阳光,穿过树缝,撒落在脚边,远处群山叠嶂,竟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在心头浮现,磅礴了胸怀宽了心情。
“咚……”
一声沉钟之声从山顶荡来,穿越过竹林的徐徐枝头翠色,让我沉醉的心猛的醒了。
抬眼看去,什么也不见。
那一声,竟似是天边传来,亦或是我的错觉。
刹那的失神,那仿佛敲在心头的声音,碎了江山无限的痴念,断了沧桑百年的感伤,眼前依旧是山林蜿蜒,小路深幽。
“咚……”
又是一声沉钟之声,我倏忽笑了,笑的安宁,清静。
9 海棠树下 情人私语
远处,长长的号角雄浑的吹散了天边的云,马蹄踏出的威武与激昂被风吹来,震在心头轻易勾动澎湃的情绪。
我放下手中的书,心思不由自主的游离了。
狩猎,是皇族历来的习惯,意在让所有子弟不忘祖制传统,更不会因为锦衣玉食而忘记了修身,成为无用的纨绔子弟,可是狩猎就真的有用吗?
我低下头,书上一行字映入眼帘,“思所以危则安矣,思所以乱则治矣,思所以亡则存矣。”
我不过是大门不出的女子,没有资格去质疑朝堂之上的百官是否真的居安思危了,我只知道,身为武将的爹爹和哥哥,自打我小起就少在家中。
边关游牧民族的骚扰,西边‘梁墨’国的虎视眈眈,若我‘红云’真如我看到的太平盛世,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战事?
这狩猎,武将与想出风头的官家子弟都冲到最前沿表现自己的技艺了,文官都汇聚在大厅中诗词歌赋的聊着,而夫人小姐则是在花园中赏景玩闹,平日里难得出门的女子聚集到一起,多少是有些话题的。
我抬头寻找着那个本该在身边伺候着的丫头,这才发现亦蝶早已经抛下了我这个主人,和那一堆小姐丫鬟凑在一起,眉飞色舞的不知道聊着什么,不过总算有点良心,没把我装东西的篮子给丢了。
我悄悄的行了上去,不想打扰她们的兴致,也不愿意介入她们的兴奋中,从身后拍了拍亦蝶的肩膀。
她疑惑的转头,看到是我,两个眼睛闪闪亮亮的,张开嘴巴就想叫。
手指点上她粉嘟嘟的唇,我微微摇了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篮子,“我去边上的小园里看书,玩够了来找我。”
她眼中闪过挣扎,几次皱眉眨眼之后,玩了的心终于战胜了身为丫鬟的职责,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我只玩一会,就去,就去伺候小姐。”
我从众人身后悄悄离开,耳边还传来某家小姐清脆的嗓音,“才几十里路呢,听说那的签灵的不得了,一签断终生从未有半点差池,只是那庙中主持常年不在,说是一云游就有数年不归,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碰上,我不管,这次回京的途中我一定要去看看。”
又是签文
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一张纸去评断已是冒险,为何还如此执着?
拎着篮子晃晃着,小院中的空气安静而平和,幽幽的传来阵阵秋海棠的味道,沁透了我的心,整个人都仿佛化为了枝头那一抹粉红,在风中舒展着。
院子正中的秋海棠开放的正艳,树枝在风中摇摇摆摆抖擞着,撒落海棠花瓣纷纷扬扬,树下正中为心晕开了大大的一圈,不远处还有一间小小的木板房,许是下人堆放杂物的,锁也未曾上。
坐在树下,背靠着厚实的树干,身边是飘落的海棠花瓣,我开心的打开小提篮,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的拿出。
在砚台中倒了些水,书架在我双腿间,我一只手慢慢的研着墨,一只手慢慢的翻着书,偶有花瓣落在书上,被我顺手拈起在手指间把玩着。
咬着一片花瓣,我在书眉处偶尔信手写下几个字,又随手放下笔,完全沉浸在书的感觉中,自我沉浸在平和的感觉中。
“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着亡……”我喃喃念着书上的文,轻叹着,“天下间,谁乱谁治,谁邪谁正,谁逆谁顺,真的说的清楚吗?哪个文官不认为自己是治世能臣,哪个将军不认为自己的军队是正义之师,哪个君王不认为自己是天下归心的明君?”
提笔轻轻落下几个字,放下手中的笔,静静的看着花瓣飘落。
“哎呀,这里还有一个院子呢。”耳边,传来女子娇俏的嗓音,兴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