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洗好澡,脖子和手臂上那种热辣辣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了。郁宁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见魏萱还是维持着进门后就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膊的姿势,难得地不敢直视她,转而去找手机,上面一串未接来电,全是严可铭和魏萱交替打来的。她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绝大多数心思还是被贺臻寄来的那些卡片占据着,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就在原地站定了。
魏萱等不到她开口,满脸不愉快地说:“贼已经来踩过点了,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了,你收拾一下,到我家住一段时间。或者你要是觉得和我家里人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大哥有套不住人的公寓,刚才我和他说了,可以借给你住。”
郁宁的身子微微一晃:“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这次是我自己窗子没关好,以后我会注意门窗,没事的。”说完她看看天色,心想天光还亮,还能找一找。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魏萱语气中的不悦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难以克制,“天还亮,还能再去找对不对?你是不是要把全市的垃圾桶都去翻一遍?要不要干脆别的事情都不要做了。全程地毯搜一次,不行再掀地三尺?”
因为忍耐,郁宁的脸色微微发白,这叫魏萱算是勉强地住了口,重重地咽了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去收拾点儿换洗的衣服,我给家里打好电话了,他们等我们回家吃饭。”
可郁宁固执地摇头:“没事,真的用不着搬。再说了,也许……也许他拿了钱和首饰,会把信送回……”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给你写信的总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久也不见他回来,还指望偷东西的贼给你送回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你寄的信,丢了也好,都丢光了你就死心了。”
“魏萱!”
郁宁猛然叫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古怪地盯住对方,随之沉默了起来,但那一声里的凄厉和愤怒却始终在彼此的心头萦绕不去,像一条被撕裂的巨大的伤口。
魏萱知道刚才那几句话是真真切切地戳到了郁宁的痛处,但几十分钟前从面无人色的郁宁哪里听到她一身乌糟浑身大汗的原因的那一刻,她顿时从未有过地无比痛恨起贺臻来,恨不得这个混蛋的死讯下一秒就确定了事。但不知下落的哪个叫她无计可施,眼前这个真是让她恨得牙痒,又可怜得连哭都没办法陪她哭一场。念及此魏萱的眉头又紧了起来,上前一步抓住郁宁的手腕:“这几天无论如何你是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了。去收拾衣服。”
她拖着她往房间里走。郁宁没吭声,但也用了力气反抗,魏萱比郁宁高,又是学雕塑的,手上的劲也比郁宁大,但这一下竟然没拖动她,愈是用力,这边郁宁也倔起来,愈是不肯动,两个人拉锯一样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心急兼之气恼之下,魏萱扭头正要再说话,却看见郁宁瞪大眼睛正望着自己,一脸爬满了泪。
魏萱心里一惊,不自觉地松了手,人就向后仰去,狠狠地捧在了地上,手肘撩到地板,火辣辣地疼起来,可当她仰起头看到郁宁的眼泪后,魏萱反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眼睛一热,眼泪也下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地对着掉眼泪,直到严可铭又一次追电话过来,郁宁匆匆擦掉泪水,接起电话,那头严可铭也语气不善:“我和你说过,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待机。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我下午在警察局。”
“出什么事了?”
“住的地方进了小偷。”
“几点的事?”
她看了眼钟,然后默默地走到魏萱身边要拉她起来,不料魏萱赌气起来,扭过头没答理她。而这边严可铭又等着,她只得说:“我发现的时候差不过是两点。”
“现在你报案也报完了,银行也下班了,如果还有后续,都是明天的事情。你在哪里?”
“在家。”
“那你过来一趟。”
“严先生……”她叫住眼看就要收线的严可铭,“我这边除了点儿事情,能请一晚上的假吗?明天我早点儿到。”
严可铭沉吟片刻:“魏萱联系你没有?”
“……她现在在我身边。”
这时魏萱忽然发起脾气来,扬起声音来吼:“我这就走!你没发神经,发神经的根本是我自己!”
这声音通过话筒传到严可铭那里去:“她又怎么了?”
“是我不好,她担心家里进了贼不安全,邀我去她家里住。我没答应。”
“她说得没错。今晚你可以不必过来了,事情处理好,跟她回家去。”
“可是……”
“你把电话递给她。”
郁宁没办法,只能把手机交给魏萱,也不知道严可铭对她说了些什么,神奇地把魏萱的火气给安抚下来,听到最后,她说:“……我和她吵架了,她不会和我回家的了……哦,这样好,你自己和她说。”
她又把手机还给郁宁,郁宁刚喂了一声,就听严可铭说:“你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自己开车过来,这段时间暂时住在我这里。”
“严先生,不必了。”郁宁连忙说。
“这个没得商量。要我开车绕半个城去接你?”
“……我知道了。”
挂掉严可铭的电话后郁宁又去看魏萱,后者也正别别扭扭看着她。起先还僵持了一会儿,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没撑住,对视着对视着先泄露了一丝笑纹,弄得两个人最后都笑起来,笑完了魏萱先道歉:“小宁,我说了些胡话……”
郁宁摇头:“是我失心疯了。”
“是我不好,你丢了东西,心情很差,我还净说些让你更难过的话,对不起。”
实则魏萱说的那些话郁宁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魏萱这么一提,她又有些哆嗦起来,忙慌张地扯开:“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严可铭要我把事情处理好就过去,我也没什么事,要不然,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魏萱很快地答应了:“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过你真的要去三哥那里住?我哥那套公寓真的不错,位置也好。”
“真的不用。既然你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到严可铭那里正合适,一来肯定安全,二来也方便加班。”她其实心里另有打算,只是不愿魏萱再担心,故意这样说。
她既然这么说魏萱只能不再坚持,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后郁宁回家收拾出简单的行李,就去了严可铭那里。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搁在玄关处的箱子,她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严可铭要出门,还是来了客人,进了客厅见佣人们都在忙碌,她也不好意思叫住他们询问,就独自上了楼,想看看严可铭是不是在工作间里。
楼梯爬到一半,郁宁在转角处碰见急步下楼的严可铭。见到郁宁后他停下脚步,微一点头:“一楼的客房已经给你收拾好了。钥匙留在房门上,你自己收好。”
留心到他手上还提了电脑包和另一件小行李,郁宁不由得问:“严先生,你这是……要出远门?”
“回家”
跟在严可铭身边工作后,她知道他只在母亲回国的时间内才会回去和父母同住,于是又问:“严夫人回来了?她身体还好吧?”问话的同时,她眼前又浮出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美丽的身影。
“身体不太好,精神还不错。这段时间我白天都会过来工作,房子里也一直有人,你安心住。”
严夫人上一次回国是在去年年底,郁宁记得那个时候严可铭推掉了一切工作邀请,回家陪她住到她返回加拿大。她就想严可铭这次没有停下工作,想来是严夫人的身体状况比冬天的时候要好,她本来想和严可铭提一下自己并不打算在严家留宿的事,可眼看他着急回家,一时也不好意思为这件事情绊住他的脚步了。
“哦,那好,谢谢严先生的关心,那今天我就打搅一晚。”
“你跟我下楼,边走边说。”严可铭示意郁宁跟他走一程,“今天下午道具库那边的结果怎么样?”
郁宁忙从包里翻出单子:“确定有的勾了红,有,但是型号和制式存疑的打了星号,没有任何标注的就是没有的。他们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去确认一下道具,然后单子上没有的就能开始做了……再就是道具库的老师傅们问起服装的事……我告诉他们暂时还没确定。”
严可铭飞快地读完道具清单,然后略一颔首:“服装是还没有定,不过也很快了,明天我约了服装设计,早上十一点,你也一起来。”
“知道了,那我们在哪里碰头?”
严可铭从手机里调出地址发给她。这条街上有很多酒吧和书店,郁宁以前和贺臻约会的时候常常会去,算得上熟悉,但她并不记得有什么服装设计师的工作室设在这里。记下地址后严可铭正好已经走到了门边,开门口车子已经在等着,司机正把行李箱一件件地搬进后备厢,看这架势完全不像回家,而是出一趟远门,或是搬家。上车前严可铭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郁宁:“小偷偷走了什么?”
郁宁愣了愣,老实作答:“存折和存单……还有贺臻寄给我的几张卡片。”
他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郁宁:“卡片?”
“嗯。是他失踪前寄的,后来才收到。”
“卡片上的内容你都记得吗?”
郁宁垂下眼帘,点头:“记得。”
“那就可以了。不用太难过。”他轻声说,语气柔和得不真切,“我先走了,明天见。”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多,郁宁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就多住了几天,没想到就在这几天里,她租住的小区失火,从隔壁栋楼开始的火势最终蔓延到了她住的这一栋,当她闻讯赶去时,目睹的只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味,四周尽是哀戚之意,在余烬中寻找着残留财物的人们的影子,全融入了这一片巨大的焦黑之中,难以分辨。
就这样,她失去了住了一年的屋子,失去了贺臻为她粉刷的墙壁和贺臻为她挑选的家具,失去了那些经历了贺臻消失她住院之后顽强幸存的芦荟和日本吊兰,一无所剩,仿佛连沉淀在其中的记忆也一并被烈焰毫不留情地席卷而空。
在这样的废墟里再回想不久前和魏萱的争执,以及当初抱定只住一晚甚至一晚不住最好的打算,一切都遥远得像个幻境。
这场上了社会版头条的火灾,再加上随着《剧院风情》的女主角确定后陡然加重的工作量,让郁宁客观上很难有余裕短期内再去面对一次搬家。知道火灾的消息后已经回家住下的严可铭干脆让她住下来,忙过这一段时间再想找房子的事情。身心皆疲的郁宁很难推却这一刻雪中送炭的好意。她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栋房子里暂住到《橘园风情》开演,又最终因为这出戏而离开。但她不是西碧儿,亦非卡珊德拉,就算是,她也宁可付出一切代价预知另一件事。
第十六章
在前后方两组人马的精诚合作下,《剧院风情》最初的进展很顺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严可铭工作起来向来很投入,这次更是出奇顺畅地定了稿。秦恒拍板后布景的搭建立刻跟上,郁宁白头跟着严可铭在仓库搭景制作道具,晚上严可铭回家,她就去服装设计潘之华那里一边学习一边帮忙打下手——这是她从严可铭那里争取来的机会。郁宁那从未谋面的外公做了一辈子的裁缝,妈妈也是很多年的裁缝,这让她对纺织品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场景和服装本来在舞台艺术里就是不可分割相辅相成的,她提出要打下手,潘之华一来看在严可铭的面子,二来得了个免费的劳动力,就顺水推舟落了个两全其美。
这段时间她常常加班,从潘之华那里回来已经很晚,如果严可铭还有别的交代,那一晚上仅有的睡眠就是在工作间的沙发上的两三个钟头的小憩。睡得少,但睡眠质量不错,吃得多,又有体力劳动,虽然魏萱的评价是“累得都浮肿了”,郁宁倒觉得自己反而是胖了点儿,不算坏事。
但近来严可铭和潘之华直接意见起了点儿分歧。事情的起因还是要回到严可铭说服了秦恒把整出戏的时间轴从现在回推三十年上,因为这个变动,服装就成为了彰显时代感很重要的一块,其中又以戏中身份就是知名女演员的女主角的服装为重中之重。两个人的分歧点是第四幕戏中戏上樊燕要穿到一件戏服。潘之华给出的设计稿是一条白裙子,很有七十年代高级定制的派头,精美优雅非常,线条也很简练,光看图稿,就能想象穿在樊燕身上会是多么美丽。
这张设计图也是潘之华所有设计图中出得最晚的一张,可没想到拿给严可铭看了之后立刻被否决。严可铭自己出了一稿:那是一件在图纸上看起来金灿灿的袍子,搭配着一袭颜色鲜艳夸张的斗篷。潘之华原以为严可铭否决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这一版不够完美,没想到竟是拿出这样的设计。当即就说:“你不满意我的设计,结果拿出来这样的东西?太难看了,严可铭,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的想法。”
“我同意。但是她其他的衣服都很精美,戏中戏这一场越俗艳越鲜艳,对比也就越强烈。我想我不需要和你解释视觉冲击在表演效果上起到的作用。”严可铭并不觉得这是抗议,也没有动气,只是很冷静地解释。
潘之华还是皱眉:“谁会愿意穿这种衣服上台,没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山鸡。我知道这一年里设计了不少歌剧的舞台,但这不是《魔笛》,樊燕演的也不是夜后。”
这比喻不幸太生动,让边上的郁宁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但严可铭继续泰然自若地说:“抛弃掉爱情,一心复仇的女人会。女人的战衣有两种,一种让她更美,一种更丑,前者让她更容易得到一些东西,但是如果穿上后者,就是她决心抢回失物的时刻了。她能穿着这样的衣服上台,她就没什么不能战胜的。”
“我就是女人,你不能说服我。”
“对于女人的审美我从来没出过错。”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他显得很笃定,“那件斗篷刚上台就要被扔掉,它和那条红手绢的效果一样。另外,我也不觉得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用一条鲜红的手绢在搭配上能多么赏心悦目。”
“手绢可以换成蓝色的。”
“一样。”严可铭的神色无动于衷。
“总之这样不太和谐了,我不能接受你把女主角最重要的登场弄成这样。这……”潘之华顿了一下,蹙眉又说:“这有违背我的职业精神,更重要的,不美,会吓到观众。”
闻言,严可铭微一挑眉,笑了出来:“我否决的不是你说的美。而且,她要的是胜利,不是美。一个五十岁的美人,再美,也无法胜过二十岁的身体。为什么总有人抱着年老的女人仍然能在外表下击败年轻人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呢?潘之华,你和我的成功,应该是被观众遗忘而非关注,不是吗?”
这场沟通最后还是无果而终,两个方案交到秦恒那里,交给他作决定。严可铭和潘之华的这点不统一远不至于对剧组的进度有什么影响。但郁宁夹在中间,总是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争执发生之后她开始自己找些七八十年代的影集来作参考,现实生活和舞台艺术兼有之,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悟出些什么。
严可铭的工作室就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只要她有想法,就一定能在上面找到或多或少的相关书籍或是画册。那天她一边翻画册一边随手涂抹些脑子里窜来窜去的胡思乱想,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前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