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诧地望向严可铭,后者看她的神情,皱了一下眉:“难道没录?”
“录、录了!”在郁宁看来,这才值得惊诧。
严可铭的神情一下轻松起来:“现在你应该睡一会。醒来再看,就有真实感了。”
她就真的再去睡了一觉。醒过来头不那么痛了,录取信也摆在床头,但严可铭说的那句醒来后就有真实感了似乎并没成真。她依然如在云端。
郁宁下意识的去摸戒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摸了个空,她的心跟着这个动作一起落空起来,低下头一看,胸口前空空如也,连戒指带项链都没了影踪。
除了今天上半夜被严可铭解下来一次,这戒指从来没有离开过郁宁。一时间她的冷汗全都泛上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先是找了一回,一无所获后匆匆换上衣服又去工作间找,从下午找到半夜,连晚饭也没吃,找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连地板都撬起来一寸寸地找,也还是没找到。
每次大哭后,她在这段时间前后的记忆都会有些紊乱,据心理医生说这是个体时有发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郁宁很确定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时,戒指还在的,她还记得把它攥在手心里的温度,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除了严可铭的卧室。
这是贺臻临走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从严可铭那里听说这枚戒指的主人是贺臻的母亲后,郁宁也一直把它当作一件极珍贵的纪念,更何况随着住处失窃和失火,这是她仅有的关于贺臻的东西了。郁宁无可避免地焦急起来,终于无可忍耐地给严可铭去了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请求他让她去卧室找戒指。
严可铭对此倒是无所谓,说卧室的门没锁,可以随时进去。得到许可后郁宁没有多想,就心急火燎的冲进去,在铺的一丝不乱的床上一分分地看过,甚至把床垫掀起,又去看了床底下,可那枚戒指始终不肯现身。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进严可铭的卧室,那是间很大的屋子,床只占了不算大的一部分空间。郁宁慌虽慌,除了床铺这一块别的地方并不去动,连看也不多看,找完一遍一无所获后,就把床再整理好,又回到工作间继续找。
第二天严可铭过来时,看到的是在地板上睡得正沉的郁宁,眉头紧蹙,看来像是在一个并不愉快的梦里。他把她拍醒:“这房子里是缺床吗?”
郁宁一下子惊醒,看见严可铭后眼睛瞪得更大,情不自禁地就攀住他的袖子:“严先生,能不能请你帮忙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看到我那只戒指是在哪里?”
“没有找到?”严可铭问完后,郁宁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在你的脖子上。我把它再下来,你就哭了。”
郁宁的身体略略一晃,失望地低下眼:“没找到。”
“你起来。今天《剧院风情》恢复演出,用的是昨天的演出计划,一天两场,我们现在去剧院,戒指叫佣人们找。”
她听完第一反应居然是问:“可是女主角谁来演?”
“周鹃。”他说的是樊燕的替角,预演的三天就是她替代当时向来已是病入膏肓的樊燕上的台。
郁宁听到这个名字才警醒地一个激灵,内疚地忘了一眼严可铭,他没什么表示,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今晚这场程静言会带新诚的人来。也有你的前同事和上司,打起精神来。去洗个澡,十五分钟出发。”
说完他就打电话叫用人上来,形容了一下郁宁的戒指和项链,要她们等一下就开始找,然后和郁宁一起出门去大剧院了。
樊燕的突然离世引发的混乱可想而知,但那一天的两场演出很顺利,事实上,接下来所有的演出都很成功,有剧评的人看了周鹃挑梁的这一版后,同样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后来这出戏由新诚出资改编成电影,周鹃继续出演女主角,并一举摘下当年最佳女主角的桂冠。由名不见经传的舞台剧演员一跃成为影后固然是传奇,而那些和樊燕一起工作过,或是亲眼见证了她的表演的人,心里有的,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传奇。
但这些都是后话。周鹃主演的第一天的演出结束后,郁宁满怀希望地回到住处,迎接她的却是充满歉意的一声“郁宁,对不起,我们没找到”,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是抱着希望出门,又一次次地面对失望。令郁宁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一只戒指,而且用价格来论说不上值钱,又有自己和严家的用人一遍遍地找,到底能去了哪里。越是这样想越是不能死心,只要没演出,她就自己来找,但老天像是抱定了注意和她开玩笑,眼看着再怎么找下去,她连工作间每一块地板的纹路都能记下来了,偏偏戒指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更糟糕的是有一天,郁宁在大剧院门口碰见郑立。贺臻出事后她慢慢地和他的这群野外徒步爱好者断了联系,以免伤心,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悲伤而迁怒怨恨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联系她,这里面则多少包含了愧疚。这次偶遇让两个人都有些感慨,如果不提贺臻,他们之间其实无话可说,郁宁见冷场太久,郑立看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就随口问:“杨佳还好吗?”
郑立沉默了很久,回答他:“四月的时候他又结婚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代,郁宁一句话也没说,晚上回去后又找了一整个晚上,其间她因为没吃晚饭,猛然起身时一阵眩晕,撞到桌子,把严可铭那件瓷偶摔碎了。
那天正好有导演来拜访严可铭,请他为自己的作品担任舞台设计,所以严可铭也在,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后他上楼一看,立刻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了她一眼一个字也没说又把门关上,下楼很快地送走客人,再回来,对着撞青了额角尚不自知的郁宁招手:“那堆碎瓷片你不要碰,别把手割破了,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个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眼看郁宁想说话,严可铭阻止她:“你不要道歉,我让你在这里一遍遍地找,已经知道了要打掉东西。瓷器都是要碎的。我要问你的是别的事。”
郁宁的脸色很难看,因为烦躁而有些坐立不安,她点头:“严先生你说。”
“你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才承认戒指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郁宁抗拒了一下,才答:“它没长腿,不会自己跑出去,肯定是在哪里,我漏掉了而已。”
眼看她又流露出那种顽固的不近情理的倔犟来,严可铭又说:“你很聪明,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那一句。”
郁宁牵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严先生,这世界上有一种蠢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是这种人。‘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找到它出来为止;‘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见到他的活人或者尸体为止。”
“这些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没关系。但你前两天为什么对小祝吼?因为他是实习生?还是因为他给你拿错了一张壁纸?”
郁宁没想到严可銘知道了前两天她对道具组的一个实习生发脾气的事,立刻满脸羞愧地承认:“那是我做错了,我已经道过谦了,下次不会再发生。”
“以前的你根本不会让这张事情发生。”严可铭的语气不再那么严厉,“怀抱着希望却一次次破灭,就会让人越来越偏执暴躁。郁宁,戒指就算找到了,你又准备怎么办?”
这对郁宁来说简直不是个问题,她理所当然地说:“……那是他妈妈的戒指,将来有一天要是贺臻回来,我还能还给他。”
严可铭立刻笑了:“谁会把送出去的戒指要回来?”
“……”
“先停一停吧,我会继续要他们找,但是你自己别再花时间在这上面了。你也很清楚,他送给你的不是这个戒指,你要找的也不只是这个戒指。”
“不。”郁宁低下头,难过地承认,“他送给我的其他的东西不是被偷了,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只有这个了。”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严可铭忽然开了口,“你到底是觉得他死了,还是没有死?要是死了你为什么不像自己所说的去开始别的新生活,要是活着,为什么觉得这会是他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郁宁,我看你是被缠在这一堆乱麻里太久了,得理一理。”
这些年来郁宁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听严可铭这么说,她本来想反驳,但话到最后还是收住了,逼近是好意,又曾经一次次地在最艰难时向她伸出手。严可铭等不到她的回答,继续说:“再就是那张录取通知。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我的存款不够交学费。”
“只是这个缘故?”
她迟疑了以下,横下心来一点头:“只是这个。”
“胡闹。”严可铭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没出息。学费你还差多少?”
这件事情郁宁是盘算过的,很快就报出了一个数字,说完后她看严可铭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又说:“我算过了,如果严先生你愿意再雇我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把学费存够了。”
“我听魏宣说过,你不向家里开口。这没问题,如果只是学费,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樊燕的遗产新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有一部分就是给后台和技术人员深造用的,这笔钱秦恒在负责,你从里面可以贷款。”
樊燕去世时已经准备好遗嘱,说是自己没有子女,但落叶归根,希望死后能用遗产成立一个基金,帮助有志于从事表演和相关技术工作的年轻人在专业上有所发展。她还专门指明要秦恒和严可铭负责基金会的运转,但严可铭无论如何甩手不干,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秦恒。
“第二,贺臻有一笔钱存在我这里,是当年大剧院歌剧季的设计费,你可以先借去,将来再换上,这笔钱比第一笔好,贺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取这笔钱你不必还利息。”
郁宁听了这番话愣住了,看着严可铭,可他一脸认真,看不出一点儿玩笑的意思。
“第三。”他看郁宁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故意停顿得长了点,才慢慢说,“你要是谁的钱也不要借,那就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助手,我不喜欢浪费机会和时间的人,以后不会再给你写推荐信,所以你要辞职也可以。再就是我问过你两次等他到什么时候,你给了我两个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是到喜欢上别人为止。正好我最近对你感兴趣了,你要是不走,我就追追看。”
郁宁起先还听得满脸认真,听到最后,完全是啼笑皆非起来,摇摇头苦笑:“严先生,这不好笑……”
严可铭忽然站起来,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不拿这个开玩笑。”
说完他一把按住惊得要跳起来的郁宁,低头说:“我记得你每次拿注意都很快,每次做出的决定也不坏,现在你想一想,然后把决定告诉我。”
“我……”
她还是一脸匪夷所思,但和严可铭对视之后,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试探。他给过她若干次机会,第一次让她接触了舞台设计的世界,因此结识了贺臻,第二次让她彻底地踏上了这条道路,第三次他把她从悲切的深渊里拉出来,而这一次,他是要把她推去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了。
贺臻曾经说过,这世上最难的不是作决定,而是之后的道路。这句话郁宁一直记得,也一次次地帮她在难关面前做出选择。
但这一次严可铭其实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只给她了一条道路。郁宁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了,她望向他:“……我想向樊小姐的基本会借钱。”
“很好。”
“再就是,我还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是什么?”他微感意外地问。
“贺臻的一幅设计手稿,任何一幅都行。我要带去伦敦。”
郁宁和严可铭再一次见面是她去英国的第三年,并不在伦敦,而是北部的爱丁为堡。
苏格兰的八月依然昼长夜短,但城市已经有人秋意,恰逢艺术节的会期,本来就游客如织的老城街头更是人潮涌动,街边随处可见水平高超的街头表演者,让这个有着诸多庄严宏丽的中世纪建筑的城市无处不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这一年郁宁和严可铭各自工作的剧团恰好都受邀参加艺术节,郁宁的剧团带来的是默剧,而严可铭则担任一出由唐传奇改编的现代舞的舞台艺术总监。
三年来郁宁从来没有回国,但始终和严可铭保持着联系,当她得知严可铭也会随剧团在八月来爱丁堡,就早早排好行程,约下见面的日期。虽然她在英国待了快三年,但还是第一次来爱丁堡,会面的地点是严可铭挑的,在新城东侧的卡尔顿山上某间能眺望到整个老城的咖啡馆里,那天天气很好,风虽然大,但天空晴朗,除了近处的老城,稍远处的北海也一览无遗。
郁宁到时严可铭已经在等着了,三年过去,他的变化并不大,郁宁却变了不少,她丰满了些,更白了,最大的变化则来自于头发,三年的时间足够她蓄起一头齐腰的长发。看见严可铭含笑看着自己,郁宁理了理被山顶的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笑说:“不好意思,我从老城赶过来,人太多,路堵得简直没办法。”
严可铭看一眼手表:“没迟到。这点很好,没和英国人学坏。”
郁宁又笑,要了茶和甜食,坐下后先从包里翻出一张票,推到严可铭面前:“虽然现在我还只是刚刚入职的新人道具师,但毕竟这是我换了这份新工作后第一次参加设计,贡献得不多,可总归算是真正站在起点了。”
刚来英国时,郁宁一边念书一边靠学生签证的打工时间赚生活费和短期课程的钱,就这样费尽辛苦毕了业,从剧院不领正式薪水的志愿者,再到兼职美工,又一步步转成签短期合同的全职,等终于拿到剧团的长期合同,已经是她待在英国的第三个年头了。
严可铭点点头,把票接过来,说:“我这里也有两张票,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人和你一起去看。”
她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还是摇头:“严先生,这么久不见,一见面你就给我出难题了。能只要一张吗,我很想去看你设计的戏。”
严可铭从风衣口袋里把装着票的信封递给她,郁宁发现真的是两张,又说:“我当然有同事可以邀着一起看,但今年所有的演出票都很紧张,位子又这么好,我只拿一张就好了。”
“我以为换了一个新环境,总会有让你动心的新的什么人。看来贺臻真的太好,要不然就是你太犟。”
不料听了这话,郁宁很诚恳地说:“我在这边试着交过男朋友,不止一个,但是没办法长久下去。那个时候贺臻对我说,恋爱是一场冒险,当时我不明白,出来之后才慢慢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领域,恋爱就是要把自己的领域和对方分享,但是在打开这个领域之前,你并不知道彼此的领域是否能顺利融合,给出去的东西是无法收回来的,给得越多,属于自己的就越少。如果不是对的人,可能到了最后就一无所有了。也许我太自私了,有太多没办法和另外一个男人共享的东西,又或者是我把所有的疆域都一股脑儿地仍给贺臻了,他不回来,这块地我也收不回来,再没办法承担另一场冒险。”
这话说得严可铭直笑:“你把自己说得像非洲草原上的母狮子。”
她闻言大笑,鼻子上泛起细小的褶皱。看着这样的笑容,严可铭明白,不管她是否觉察,往日的阴霾已经在悄然淡去了。
“我肯定做不了母狮子,我是不能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