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来这么多的糟心事,白晓安总觉得就算有再快的刀也斩不断这些乱麻,还不如就被它们绞死拉倒,一了百了总好过钝刀子割肉不死不活。但另一方面,她又是极度胆怯着的,像是一个囚犯,害怕宣判的来临,也无法直面最后的结果,于是她就趁着年假的机会落荒而逃,逃到天涯海角,仿佛只要如此,就能把那些纠葛也一并抛在脑后,可是此时此刻,在穆岚和何攸同的身边,她又神奇地得到了安抚;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环绕着她,给她安慰,让她平静,原来到底还是有某个角落,可以暂时地收留她,让她远离那些焦虑和苦恼。
也不知是几时起,白晓安意识到让饭桌上呈现出冷场的元凶正是自己。她有些急躁地甩了甩头,又笑起来:“不说了,总之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们给我地方住,带我出来吃饭,还陪我说话,我,我……”她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掐住虎口,强迫自己不要说出“我要是能一辈子都不回国就好了”这样的话来,可有的时候句子一旦开头,就很难再噎下去。她说不出口,不说又难过,一句话在心头徘徊良久,不知不觉中,本来就因为饮酒而酡红的面色越发涨得发红了。
这时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胳膊。白晓安浑身一个激灵,近乎戒备地瞪了过去,可对上的目光是穆岚的,目光中还包含关切之意。她一愣,再没了锋芒,低下头去的同时,又乖乖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
穆岚看着她,轻声说:“说什么傻话,你来看我们,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有话想说,也不着急,今天你才下飞机,要是想说什么,接下来这么多天,随便你挑一天说。”
明明年纪比穆岚还略长几个月,但自从认识了她,似乎也总是她在安抚自己。眼下这抚慰也生了效,白晓安看了穆岚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笑完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桌面上觑向她:“嗯,好。”
他们在餐厅呆到天彻底黑了,才慢慢开车回家。回去的路程有大半沿海,海风呼啦啦地吹进窗内,把穆岚和白晓安的头发都吹乱了,穆岚忽然拍一吧白晓安的胳膊:“晓安,你看,银河在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扭过头;果然在遥远的海的尽头;白晓安看见了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夜晚的天空。
身体的酒精又一次烧了起来,白晓安想笑,就笑了,笑完合起眼,分明是只打算养一会儿神的,却很快地睡着了。
白晓安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过如此“不思进取”地生活——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吃过午饭后又可以继续睡,睡起来迎着夕晒去或近或远的镇子找一家餐厅吃饭,聊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直到满天繁星再兜着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的醺醺然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天,何攸同和穆岚才带她四处去玩,去哪不勒斯,去庞贝,去阿玛菲海岸线上有名或是无名的镇子,下水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爬山,爬到高处再自郁郁的树影下回望脚下的一湾海水。
这样的生活过得太适意,又带给白晓安时间流逝得忽快忽慢的错觉,仿佛永远不会到尽头,可一眨眼,离穆岚动身去罗马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白晓安不得不正视现实;之前过去的一周是做梦,是偷来的安逸,两天后的工作,才是他们这群人真正的人生。
念及此她已悄然在心中倦怠和沮丧起来。
当然这些情绪她不可能在何攸同和穆岚面前表现出来,反而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和在国内的唐恬联络,确定航班和旅馆,忙碌了整整一天后,似乎又找回一点儿工作的状态,但压力回来的同时,好睡眠无声地自她身边溜走了。
明明前一天打了无数个电话说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白晓安却早早醒了,摸起手表一看不过七点,她叹了口气重重地躺回去,辗转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爬起来想去厨房倒点儿水喝。
谁知道一下楼看见主人们不仅都醒来了,而且穿戴整齐,看起来竟然是要出门的样子,白晓安还来不及不好意思自己穿着睡衣,穆岚已经先一步对她微笑:“哦?起来了?我们本来还想你再睡半小时再叫你。”
白晓安下意识地一凛:“怎么了?要提早去罗马?”
穆岚摇头,依然含笑:“那是明天下午的行程,今天我们出海。”
“啊?”
昨天根本一点儿也没提起来嘛。白晓安目蹬口呆盯着穆岚看了半天,又去看何攸同,他也点一点头:“今天的行程是出海,去伊期其亚。”
“那是哪里?怎么去?”
穆岚与何攸同对望一眼后,才开口:“是一个小岛,当然坐船去。醒了没?醒了的话去洗个澡,吃完早饭我们就出门了。”
穆岚没结婚之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主意一旦拿定,立刻就会动起来,很难让自己闲下来;倒是何攸同做事有条不紊到称得上慢条斯理,不愧是本来要做医生的人。白晓安觉得这夫妻俩结婚之后似乎谁也没有被对方的性格影响,有趣之余对于这趟旅程的雀跃更快地袭上了心头,也不多问,兴高采烈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又冲回房屋去了。
正如这趟意大利之列中的每一天,这天的行程对白晓安来说也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惊喜—出门之后何攸同先是开车去了最近的一个镇子,穆岚领着白晓安熟门熟路地去鱼铺、肉铺和蔬果铺子拎回来满满一篮子食物,和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篮酒水并排放好,才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了。
因为一路上三个人都在说笑,车程显得特别快,停好车后何攸同与白晓安一人拎一只篮子,只有怀孕的穆岚空着手,笑眯眯地走到何攸同身边,听白晓安发问:“哦,难怪你们不要回去了,上山,下水,现在又出海,回去干什么?船在哪里?”
穆岚闻言拍了拍何攸同的后背:“快把你的伊领给晓安看。”
说完她朝白晓安眨眨眼:“就看见了,这是他一见钟情娶来的大老婆,轻易不见外客的。晓安,今天你赚到了。”
白晓安听了,先是一愣,接下来简直笑个没完,伸手挽住穆岚的胳膊,打趣她说:“那你一定爱死何攸同了,嫁给他做小老婆不说,还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
“那是伊索尔德不能生,不然也没我什么事情。”穆岚唇边笑意愈浓,瞥了一眼同样在笑也不辩解的何攸同,又补上了一句。
女人们清脆的笑声被海风吹到很远的地方,眼看着这一条码头就要走到头了,何攸同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说:“就是她了。”
清晨八点的阳光下,白色的帆船如同一只收起翅膀的天鹅,安然地栖息在码头边。白晓安对于船艇说得上是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这艘船以来有点儿年纪,而来保养得很用心,船舷的一侧“ISOLDE”的船名应该是才粉刷过,在阳光下尤其鲜亮。船不算太大,船身狭长,但是容纳三四个人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陪在穆岚身边这么些年,大小阵仗见识了不少,无论是大型游轮还是豪华游艇白晓安都不陌生,偏偏这种称得上“复古”的帆船从来没搭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攸同跳上船异常熟练地开始落帆,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其他人呢?”
穆岚的目光落在何攸同的身上,听见白晓安发问也不转头:“什么人?”
“开船的人啊。”
“不是说了吗,她是何先生的真心肝,别人不能碰的。”
“呃……所以等一下……何攸同开船出海?”
穆岚微笑着看向她:“不敢坐?”
白晓安赶快摇头,不知不觉中眼睛锃亮:“太期待了!”
这时何攸同的声音传来:“穆岚,晓安,可以上传了。”
海风充盈有力,鼓动着巨大的白饭,如离弦的箭般离岸而去。何攸同显然是玩帆船的老手,游刃有余地随着风的来势和强弱调整帆的方向,等一切稳妥到位,就关了引擎,全凭着风力推动船身向前了。
上午的太阳很烈,但他们人在船帆投下的阴影之下,又有猎猎拂来的海风,反而没什么暑气。白晓安趴在船的围栏上,看着大陆的一侧,忽然觉得懒散起来,也就放任自己在遮掩的时间地点懒散着。穆岚看着她的姿势如同一只猛打瞌睡的猫,不由得笑了一笑,拎着篮子下船舱把酒水和食物先搁进冰箱里。
今天是出海的好日子,不远的海面上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其中既有光看外型就知道昂贵无比的游艇,也有最朴素的单人帆船,一不留神,还以为是成群的巨大的水鸟。船只在海面上各行其道,互不干扰,但偶尔有顽皮的弄潮儿,趁着风势刷一下欺近船前,对兀自发呆的白晓安笑着吹过一声长长地口哨,留下一句她无法听懂的句子,又刷一下远去了。
这样热情的问候第一次发生时把阳光下昏昏欲睡的白晓安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奓毛似得从原地弹起来,次数多了才总算适应些,也会扬起手和对面帆船上的年轻人笑着说一声“Ciao”,继续发自己的呆看自己的景色。穆岚与何攸同坐在船尾的甲板上,见她不过来寻他们,也不打搅她,两个人也静悄悄地一边晒太阳一边读起书来。
在海上时间过得一点儿数也没有,穆岚读书正读到有趣的地方,猛地听到“咚”的一声响,诧异之下一偏目光,原来是何攸同扔了书,人也跟着重重往舢板上一趟,摊手摊脚满脸心满意足。见他这样,穆岚把书扣在膝头,凑过去低头看着他:“吓我一跳。困了?”
何攸同蓦地揽住穆岚的腰,声音不高,却满是笑意:“穆岚,也陪我躺一会儿。”
“这样的大热天,也不怕中暑。”
说归说,穆岚还是无甚犹豫地陪他一起躺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很快相贴的皮肤就起了亲昵的汗意。但无论是何攸同还是穆岚,似乎都没有调整姿势的意思,躺下之后两个人也和刚才在看书时那样都没说话,很快的,怀孕的穆岚有了些微倦意,她合起眼,不再去看那躺下之后变得格外辽远的天空,然后放低声音,伏在何攸同耳侧说:“晓安还是有心事,要不然今晚。要不然去了罗马,我也许得问问她。”
她的头发被阳光晒得很暖,熨帖着何攸同的脸,这几个月以来她确实是中了一点儿,很仔细才能分辨出来。但何攸同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逐渐感觉她的身体沉重起来的变化,听见她的声音后他也一勾嘴角,回答她:“她不说,你不问。晓安的性子藏不住事,现在却藏起来不说,总有她的考虑。”
“就是看她藏住了,才怕是有事。”穆岚不知不觉中蹙起眉头。
“不是工作上的问题。”
“工作的问题我就不担心了。”
看她满脸认真,何攸同微微一笑:“小穆岚也要替人排解感情上的难题了吗?”
穆岚听到这句话,种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想些什么,反而良久不再言语。何攸同由着她出神。也等她结束这莫名的沉寂:“你啊,喜欢的全是不要命的运动。”
没想到话题徒然转到这上面,何攸同搂了搂穆岚的肩膀:“……妈妈去世那年夏天,舅舅带着我驾一艘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船,从戛纳出发,沿着里维埃拉的海岸线,一直到那不勒斯。那一程我们走得很慢,将近一个月,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有一艘自己的船。”
何攸同说话时的气息拂过穆岚的后颈,留下湿热的痕迹:“可是那个时候太小了,十五,还不够独立买船出海的年纪。再不久我就离开法国了,又等了几年,等到可以买船的年纪,就买下了它。”
穆岚被他抱得很紧,却不知不觉伸出手去也把他搂得紧一些,听他继续说下去:
“穆岚,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如果是个男孩,到他足够大了,我会教他驾船,就好像舅舅教我的,从最原始的帆船开始,如果是个女孩——女孩就不要玩这个了,坏手,我要给她一匹马,你知道吗,我妈妈是个非常好的骑手,我们家的女孩子应该要会骑马,不过我还是要带她出海……”何攸同侧过身子,手掌在穆岚的小腹上停留一刻,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何太太,我们还是要两个吧,至少要两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两个人挨得这样近,早就是一身汗,但奇怪的是并不热,也不令人焦灼,穆岚始终都没有出声,直到再听不见何攸同的任何声音,才忽然笑出了声音。
她的笑让何攸同有些诧异,她却不管,撑着他的肩膀支起半边身体,凑过去亲了亲他:“我在想啊……你应该娶只青蛙,一口气给你生很多蝌蚪……”话没说完已经乐不可支,又笑着躺回何攸同的怀里去了。
何攸同也笑了,拨开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从额头亲到鼻尖,再到嘴,他们都戴着墨镜,却依然可以一路望进对方的眼里去:“嗯,我要是只青蛙,白天就带着蝌蚪在池塘里游泳,晚上到你窗子下面唱歌,骗你再给我生一堆蝌蚪,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每天都是白天游泳,晚上唱歌……”
这个由穆岚开始的假想随着何攸同的进一步具体化最终让两个人都笑成一团,而这样毫不掩饰的笑声也惊动了在船的另一头的白晓安,她张望了半天都
是只闻其声,不得不离座而起,踮起脚尖眺望才看清喁喁低语的两个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不再看,想一想又进了船舱,把早些时候塞进冰箱的食物和酒拎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白晓安和穆岚在舱门口碰了个正着,白晓安看穆岚脸色潮红,额头上尽是汗,轻轻把她往外推:“东西我拿好了,你们饿不饿?”
穆岚摇摇头:“就是有点儿渴。”
白晓安顿时展颜,拎高手上的藤条带子:“酒和果汁都冰好了。”
于是三个人赤脚席地在床板上野餐一般吃午饭,说说笑笑中白晓安捡了一点这几天来从来没提过的国内圈子里的新闻给他们两口子听,不知不觉中,食物没怎么动过,倒是何攸同挑的北边来的气泡酒空了好几瓶,这酒入口甜,后劲却不小,于是等何攸同起身调个帆回来,喝多了的白晓安已经懒洋洋地在阴处睡着了,怀里抱着个空了的酒瓶子;穆岚怀孕易倦,微微蜷在白晓安身边也睡了。见状何攸同无声地一笑,悄无声息地坐在穆岚身边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来,替她把被海风吹得一脸都是的碎头发捋到耳后。
那不勒斯湾近岸一带何攸同都很熟悉,眼下不赶时间,由着风推着船慢悠悠前进,实在偏得太厉害了,才调一调方向。如此一波三折地绕了不知道多少路,仍然能赶到岛上吃午饭,然后慢腾腾地略转了转,又在夕阳的笼罩下欣然回程。
那一天白晓安倦极,回去晚饭也不吃就倒头睡下。梦里哭也不过是一场梦。
第二天,他们动身去罗马和唐恬他们的大部队会合,那不勒斯的种种好像一眨眼之间就成了远在天边的云烟。来不及惆怅或是怀念,白晓安发现穆岚已经先一步进入了工作状态,说来真奇怪,明明几个小时之前,她还是那个在厨房给自家先生煮咖啡的妻子,可现在,她又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穆岚了。
白晓安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更喜欢工作状态下的穆岚多一些——这个穆岚是他们大家的,那不勒斯郊外那栋小房子里的,只是何攸同一个人的。
和白晓安一样,唐恬几乎是在见面的第一眼就发现了穆岚的秘密。她立刻
掐了烟,锐利的目光盯着穆岚好一会儿,嘴里忽然泄露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