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巴哈是最好的,听到后来只有巴哈了(他从不说“巴赫”,那个“巴”的发音是阳平而不是阴平。他把帕格尼尼一直读作巴格尼尼)。我正是开始有主见的年龄,满腹狐疑地看着他。我不是没听过巴哈,还知道复调一词呢。那时候,人造之神悬在八亿颗头上,我对神圣、崇高、伟大一类说教怀有敌意。在我的教养中,也没有宗教感情宗教观念那一课,不认原罪,不知谦卑为何物。那时节看画,我宁可看列宾的伏尔加船夫而不看那些圣母圣子。读诗,爱读惠特曼而看小雪莱、拜仑。读小说,把四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视为自己的《圣经》,而读不完两本《安娜·卡列妮娜》。那时连对莎士比亚要不要爱也没拿定主意。我觉得,巴赫跟神是一伙的,看看周围的这一切吧,神不是瞎眼就是死了,我不信神也不信神的歌者。我宁可相信人的,像贝多芬那样的咆哮的聋子。
那些都是往事,我说说就远了。三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人爱看什么东西,爱听什么东西真是没个准。虽然在我最最心烦时候只能听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跟平常的挑选无关了。在大师们可以出来晒中国太阳之后,我先接受了莫扎特,看见他澄明的天空,再看见巴赫的森林。我也不再诽谤神了。那些苦痛,是人应该受的,与神无关。相反,那些欣喜,是神所赐。我说的神是自己心里的神,没有偶像,是“上天”的意思。
巴赫与其他人一样,只能生活在具体的时空之中,生老病死。他生育许多孩子。他的天才并非苦修而来,不用苦思冥索,他就自然而然地写下了读读目录就很累人的作品。他用一辈子建立音乐的宫殿,如不知名的大师耗用一辈子凿出卢舍那佛。他们就这样简单地安排了一生,劳作的一生。他们的神性是在日常生活中长出来的,比一切需要信徒节欲的神都清爽。于是,我们也可从日常的生活中走近他们,沾取一点恩泽。
自有音乐以来,无数人企图用文字来描述它。音乐不是文字能写出来的,就像光是画不出来的一样,只能画被光照耀的万物。我们也只能写听音乐的环境和心情,就像弹钢琴,敲的是键,发声的是弦。马慧元敲着不同的东西都能让弦发出乐音。她知道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事情跟巴赫有缘,跟音乐有缘。她本能一样地知道心在哪里振荡。
我的文章就写到这里吧,越说越玄离题也越远,而音乐,而马慧元,依旧不能被我写出。我说她的文字是湿润的,温厚的,疏影暗香的,还是真实的。这些词语就像画光一样无效。我换一个好点的说法:她是我心里闻乐起舞的那个清影。
二
半夜终于把金斯堡的《嚎叫》录音down下来了。连连听着。一过多少年,当年的另类成了经典。
读《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非常好,1955年出版的。老头真是苦啊,弄得日记要藏在靴子里,还是被太太找到。他是个文雅的人,只好郁闷着。他写的安娜逃离了家庭不得善终,他也是。妇女解放后,文人该不该有个家庭实在是个真实的问题,卡夫卡踌躇了一辈子,死得很惨,但写得非常精彩。写作是非常态,家庭生活是常态,又在家中工作,矛盾无法回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004。2。11…2。20(1)
三
见网上有文章《我们拿爱情没办法》,找到《申江服务导报》网页,见把我做的原文弄碎了重组,未写出处未加说明,一见就来了气。这样玩太过分了吧。给解放日报报业集团总编辑发信要求道歉。我最恼火人家写我怎么说。他怎么说都可以,骂我也行,但不要代我来说。以前有人擅自归纳,代我说陈村讨厌王朔,幸亏被我看到及时拦下,我哪里讨厌过王朔?一上报刊,再也说不清了。要害我这是最快捷的法子。
近晨,将信发给徐芳,请她代转。
四 晴天
在天涯贴了《话说胡兰成》。给朋友们群发了看着玩玩。
夜里网上遇见马慧元,说起我编的春风社的2003网络年选,谁知我竟没告诉收她文章事。真是老糊涂了!
『闲闲书话』话说胡兰成
作者:陈村在上海 提交日期:2004…2…12 14:59:00
此文已卖过钱了,贴出来献丑。
版权所有,谢绝转载。
话说胡兰成
陈村
胡兰成此人,不知如何说他是好。
1996年我去香港,博学的吴洪森兄陪我跑书店,他极力推荐胡兰成的书,不惜推荐到把书买下送我的程度。那以前,听说过此人而已,我读过张爱玲但没读过胡的任何文字。
这个胡兰成在日本寂寞,写过许多文章,出书十余种,涉猎很广。他自视有才有识,不管是不是有人要听,一径说下去。宇宙核物理,素粒子,先秦经典,禅,建国方略,共产党与毛泽东,他无所不谈,无不津津乐道。他没什么体系与中心,写到哪里算哪里,读他不像读钱穆先生的大道直行。他文字晓畅,指草言花,时有所悟,纵蹄而过,说他是才子并不过分。但空山无人,缺少张爱玲的故事托着,胡兰成的书写得再好,读它的人也少。
一本《今生今世》(香港远景社,初版。似未删节)540页,“民国女子”中的“张爱玲记”只到33页,另外的几位民国女子就出来了。即便加上后头夹七夹八写到的张爱玲,篇幅还是很小。
但就是这点东西,写出来被日后所有的张爱玲传记借用袭用。那些不那么聪明的人,用完人家的东西,还不忘骂他一句踩他一脚。在书店,我曾翻看过一本此类读物,一翻之下,觉得写得好的只是胡兰成笔下的一段,好到像一段梗阻,非动手术不能奈何它。
很少有人深想,张爱玲为什么要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还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从不谦虚,不委屈自己。今人常把张爱玲想得很高很高,胡兰成很低很低,甚至有癞蛤蟆与天鹅之比。张爱玲的高,是因心地的洁净,一点点高上去的。只有她才说自己是从“尘埃”中开花,其他民国的共和国的女子,花都要开在荷塘月色里的。
二十出头的张爱玲,见了胡兰成,她看重什么呢?上面她说了,“因为懂得”。其时她进入一生中最壮丽的创作状态,有人懂得她吗?现在还能找到傅雷先生指导她的意见,张爱玲读到,一定不会觉得傅先生是“懂得”的。从左翼或右翼的立场出发,从日本的大东亚立场出发,从文学的规范出发,都无法懂得张爱玲的文章,更不要说她本人。这时候,冒出来一个人,他却懂得,张爱玲就开出花来。
许多正义在手的女性,口齿不清地为张爱玲的爱情惋惜。她们站在所谓“女性的立场”,当然地指责那个“负心郎”――他竟连张爱玲的心都敢负!可惜,天下并无什么“女性的立场”,正如没什么“男性的立场”。人都是一个一个的,又不抱团去打天下,又不去群婚群配,何苦牵出那么多人来壮胆。
为张爱玲惋惜的人,可能应该先为自己惋惜。无数人的一生,所缺的就是这“懂得”的目光啊。多少才女活得风头无限写得花枝招展,却没遭遇高手写真,宿命地被岁月催老。胡兰成能看出道出张爱玲的好,吉光片羽,林林总总,好得分明,好得华丽。他随处指点,点出的正是风景,能让她永远地活。张的好,好到让人看了叹气。以前的才女都是听说而已,张爱玲的才,那么真切。青年张爱玲爱上这个“懂得”二字,因而心里欢喜。
张爱玲把“懂得”和“慈悲”联在一起说。她没说“欢爱”之类动作性较强感情较浓的词,只挑了一个“慈悲”。胡兰成的出现、注视,是命运的慈悲,她所以开花了。她说得那么欢喜,映衬她一生的寂寞。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苏青的这一答也答得好,无怪被张引为知己。苏青介绍的张,是张的根本。女子的何等何色,必要亲见,是介绍不来的。时下的共和国女子也不懂这个道理,到处在找标签。她们什么都肯说,就是不肯说自己就是一个女子。
胡兰成写得很素,不写“香腮”。人人都有的他不写,人人都会的他也不写。别人大做文章的地方,他一笔带过。这样的写作,气象好,对己严。时下的“三点式文学”,难堪之处也在这里,尚未写,大家就知晓了,在等你写出第四点,你能吗?胡兰成说出的话,看出的好,至今还觉新鲜,这是他的眼力和笔力。他写张爱玲,时时有感觉在走动。
2004。2。11…2。20(2)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婚书,胡说前两句是张写的,后面是他续的。文采是后面好,意思是前面深。张签订的是终身,夫妇而已,无关岁月是否静好,现世是否安稳,张爱玲要的是婚姻的本义,世俗,坦然。而胡在婚姻中,左顾右盼,心中发虚,加了尾巴。人心一虚,就要靠技术来掩饰,因此他在婚书上也酸起来,以安稳来对静好。这才子聪明得太不是地方,婚书是人生写的,对得再工有什么用?
写这《今生今世》时,张爱玲还在,书一出来,胡兰成便寄她。除在私人通信中不满地小提一笔,没听到张爱玲有什么公开的说法,她也许不想再抬举他了吧。劫难中,张爱玲曾仁至义尽,在心里早已画过句号。
张爱玲开过花了。她宁可回到尘埃之中,不当假花。她也不热衷结果。
胡兰成的难说,在于常处两可之间。不能说他不无耻,也不尽是无耻。他可恶,但并非十分可恶,一不留神,从可恶滑向可气,再加一点可怜,就没法跟他算帐了。他又聪明又蠢笨,此人真是什么都懂,连“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都知晓;人们攻击他的材料,都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且不当忏悔来写,事先堵住世人的嘴;他的书里有那么多的一厢情愿自得其乐就是他的笨了,一直笨到无耻。他心里大抵是卖弄的,笔下却很干净、妥贴、妖娆。张爱玲心有尘埃,以尘埃作底,所以不打妄语,一生不虚。胡兰成不喜欢有根,图一个漫天飞舞。
再说他对女人。专心到如此,审美到如此,很少有人达到,他的目光竟被冠以“慈悲”的名。但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日后自作多情的多嘴多舌,在张爱玲,只是骚扰而已。在女人那边,一个男人,献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情感可颂?男人看不破这一层还要唱歌,自然是蠢货了。胡兰成对女人一视同仁,看后来的小周等也很用心用情,也指点妙处,但指一块粗石和指一块精玉毕竟不同。一再开花,那爱情也是塑料的爱情。读他的学术著作,恰如看他鉴赏女人,虽有灵光一现,其心魂毕竟散了。他的人生败笔也在这里。多的是赏玩的才情,少的是痴绝的刚烈。心爱古玩之人,玩到发痴,也把自己交给古玩,看它是看生命。而胡兰成,终究是把女人作了商铺的古玩。这个人,连张爱玲也挽他不住,只好由他去吧。
有人把胡兰成比作贾宝玉,那也不是。贾宝玉不能不爱,胡兰成偏能不爱。贾宝玉肯为女人剐了自己,胡兰成更爱自己。
在今天,读张爱玲成了时尚,某类人,十句之内必要提到她。但许多想不乖的孩子,读了也白读,除了记住一句“出名要早啊”,竟什么也没读出来。那么说,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大陆版,出现得正是时候。
作者:陈村在上海 回复日期:2004…2…12 15:25:00
对男人尚可论诗品文,对女人要以一生作抵。
这个人,“汉奸”,得罪了男人,“婚逃”,惹毛了女人。本应一切免谈以泪洗面,所幸还有痴意,不以为苦,尚能说嘴。
五 晴天
下午大姐和二姐来看我。大姐送我两盒“昂立多邦”,其实我最不爱吃这种东西,非常不爱“补品”。她是好心,要我身体好起来。我让她把三本出租车票带给小姐姐。
挂号寄出给解放日报集团总编的信。肖元敏来电话,说徐锦江已打电话给程永新。吴斐晚上回来也说。我倒不记得徐兄在那里当头了,否则何必绕一大圈告状。我不想干什么,只求他们以后行文谨慎一点。
宗福先电话,说他的泰国游剧本上影厂正式通过要拍了,好事情!这本子我看过,还提了些意见和建议。福先非常需要拍摄一下来肯定思路。
赵丽宏发我网站的设想。按我的见识,计划有点想当然,这样是行不通的。投入时都好说,但网站的产出极难。那些恐龙一样的所谓“门户网站”,做了那么多的内容,有的还有侵权之嫌,居然是靠猥琐的手机短信在赢利。网络的规则跟传统媒体不一样。
六
西方的情人节。没情人可献花倒也清爽。老汉我已在爱情战线上退休。连虚拟的爱情也不写了,把小说都放弃了。
周克希电话,说台湾采访。他译的普鲁斯特第一卷台湾即将出版。为他高兴!
吴斐带胖崽到公园,她同事的小孩掉到水里。
晚上在网上看到马慧元,跟她聊天多时。我在网上极少聊天,没时间和兴致。
日 多云
天天下午和朋友回来拿东西。吴斐责备胖崽两个小时才做一页数学。我给胖崽听英语,背单词,他做得很好。小孩子还是要夸夸他,鼓励一下。他没有动力,功课永远做不完,就像我的稿子永远写不完,不会一直拼命。吴斐领胖崽到外婆家,天天晚饭前走了。
下午周松林和朱匀如来小坐。
晚上在天涯书局出了个题,问签名本的加价,几乎无人回答。遂现写现贴一调侃文字。看到早先送郑克鲁夫妇的书流出来了,被拍卖了十元。
又有冲突。我一住医院就不太平。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尽管道理得非常无奈、无聊。人生苦短,总和那么不好玩的事情在玩,那就更短。
2004。2。11…2。20(3)
一
一天很气闷。
二 阴
《东方剑》的浦建明来家看我,送我两本出租车票。跟他聊天很质朴。承他常来看看我,本说明天吃饭的,我谢绝了。
《成都商报》胡晓电话采访,说我网上贴的作家照片的事情。晚上说,明天来沪。
谢绝给几本网络散文写序,徐如麒电话。对写作的人来说,写序折寿,自己创作的寿。我当评委、写序已太多。
三 雨
上午和晚上来胡晓,拷贝给她照片,谈照片。她晚上来拷贝照片。
吴斐下午来电话,说要去医院,有床位。请傅星送我,办好手续,请假回家。洗澡,理东西,发通知。明天一早去医院。要一个月后再回来吧。瑞金医院,9号楼干部病房708病床。两人一间,被优待了。
给哥哥姐姐打电话。二姐来,送香烟和小姐姐给我的药。
终究要去住院开刀了。但愿一切太平。春暖花开时回家来吧。晚上给天天打电话。可怜胖崽没人盯他功课和他玩玩了。
我想到,清明多半又不能上妈妈的坟。真是不孝之子啊!
现在已三点多了。六点多要起床。关机吧。防我不在时弄出问题,把电脑的新硬盘拆了。
祝你顺利,小弟!
四
去瑞金医院。大姐夫和二姐送我,吴斐开车。住下了。
五
体检。心电图,超声波,心脏超声波。验血。医院会偷偷验一下病人有无艾滋病。
2004。2。21…2。29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