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瞽叟听了这话,又沉吟了一会,说道:“你老兄的厚意,代我父子打算,真是极可感激。既然如此说,那么我就叫他到府上效劳。但是请你老兄须要严厉的教训,不可客气。因为这个孩子是顽蛮惯了。”秦老见目的已经达到,亦不多言,就说道:“那么好极,好极,明日正是吉日,就请二世兄来吧。”
瞽叟答应,秦老辞去。瞽叟的继室夫人听了这个消息,虽则仍是极不愿意,然而瞽叟已经答应,不能一次翻悔,二次又翻悔。
继而一想道:“亦好,十岁的孩子,从来不大出门,哪里会看牛,将来给牛踏死,或闯了祸,尤其好,横竖随他娘去吧。”
次日,果然就叫舜到秦老家中来。秦老看见了,连忙叫他娘子将儿子不虚的旧衣裳拿出几件来,给他穿了。秦老娘子又给舜将头发理过,又给他吃了饭,然后牵出一条牛来,向舜说道:“你同我来。”舜答应了。秦老便牵了牛前头走,舜在后面跟。不到半里之遥,只见一座山坡,树木蓊森,枯草历乱,坡之下面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有声。秦老就在此止步,回头向舜道:“你以后每日放牛,只要在此地就是,不必远去。”
舜答应道:“是。”这时只听得一阵读书之声,从树林中透出。
舜仔细一看,原来山坡转角隔着树林,隐有一所房屋,那书声想是从那房屋里来的。秦老嘱咐舜道:“你好生在此看牛,我到那边去去就来,你不要怕慌。”舜又答应:“是。”于是秦老就穿林转角,径到那屋子里去。
过了许久,只见秦老同着一个苍髯老者同来。秦老向舜介绍道:“这位是务成老师,你过来行一个礼。”舜一看,知道就是前日所说的那位师傅了,便过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札。
务成先生一看,便夸奖道:“果然好一个天表。”说着,就拉秦老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舜在旁侍立。秦老向舜道:“你知道我叫你来看牛的意思吗?”舜答道:“知道的。长者一片苦心,要想提拔小子,小子感激不荆”秦老道:“看牛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闲着无事,就可以向务成老师受业,务成先生极愿意教你,刚才已和我说过。你将来不可以忘了这位恩师。”舜连声应道:“是,是。”随向务成先生拜了四拜,行了一个弟子之礼,又向秦老拜谢了。秦老自归家中而去。
这里务成先生吩咐舜道:“你把牛牵了,跟我来。”舜答应,牵了牛跟了务成先生,穿过林,转过角,只见一所三开间朝南的平屋,仔细一看,却是社庙。原来这位务成先生却是一位无家无室的人,去年云游至此,村中人钦仰他的道德,就留他在此教授子弟。每日饮食一切,’都是由各子弟家轮流供给的。这时舜看见那平屋之中坐着四五个人在那里读书或习字,看见务成先生,一齐都站了起来。平屋之外临着小溪,溪边有一株合抱的大树,树旁有一根长桩。务成先生叫舜将牛系在桩上,然后一同走入平屋,先将所有学生一一指点给舜知道。原来一个叫洛陶,年纪最长,已有二十岁左右。一个叫伯阳,一个叫秦不虚,就是秦老的儿子,与舜邻居,是向来熟识的。还有一个叫东不訾。那伯阳今年十八岁,秦不虚、东不訾都是十五岁,要算舜的年龄最小了。务成先生向舜道:“这几个人都是很好的,你可以和他们结为朋友。”舜答应,一一的走过去行了礼。务成先生就叫舜在自己的席旁坐下,和他说道:“一个人虽有聪明睿智之质,经天纬地之才,仁圣忠和之德,但是‘学问’二字,终究不可少的。要求学问,必先读书;要能读书,必先识字。我现在先教你识字吧。”
舜听了,得意之极。因为舜多年以来,看见邻里儿童在那里诵读,心中总是非常艳羡。不过父母不给他读书,并且连屋门都不许他轻易出去,连请问人家的机会都没有,真是眠思梦想,如饥如渴。现在居然有人教他识字识书,岂有不欢喜之至呢。当下务成先生取出无数小方版,一面写,一面一个个的教,并解释其字之大义。舜原是个天资聪明的人,自然声人心通,一教就会。不半日,共总已识了几百个字,几个同学都看得呆了。日中,就和务成先生一起午膳。膳后,务成先生率领学生将牛牵至草地,放草,饮水,一面就在草地上坐下,与各学生讲说各种道理。学生之中有揣带书籍的,也就在那里藉草诵读。
到得夕阳将下,务成先生就吩咐各学生可以回家了。各学生答应,正要起身,务成先生又叫过舜来,和他说道:“你今朝回去,你父母倘问起你日间情形,你千万不要提起我在这里教你读书识字,只要说在这山边牧牛罢了。”舜听了,踌躇不敢答应。务成先生道:“你踌躇什么?是不是以为欺诳父母,是个大罪吗?”舜答应道:“是。”务成先生道:“你这个见解亦甚不错。不过你要知道,天下之事有经有权。经者,常也。
一个人倘使处在寻常的顺境,那么对于父母,无论何事,自然应当直说,不可欺瞒。假使处了一个逆境,我做了一件事,估量起来,告诉了父母必定不以为然,不许我做的,但是我做的这件事,却极正当,父母的不许我做,实属错误的,那么怎样呢?还是宁可告诉父母,等父母不许我做,将这个错误归到父母身上去呢,还是宁可不告诉父母,情愿自己负一个欺亲不孝之名呢?这两种,就要比较起来,称一称轻重了。权是秤的锤儿。你现在且称称看,还是告诉好呢,还是欺蒙好呢?”舜没有听完,早已大彻大悟。然而一阵伤心,禁不得簌簌的掉下泪来。务成先生看了,真是又可敬,又可怜,说道:“去吧。”
又向秦不虚、洛陶道:“你两个同他一路,送他回去吧。路上招呼他,要小心,他小呢。”两人唯唯。
于是舜牵了牛,和二人同行,将牛送还秦老家中。饭也不吃,急急归家来见父母,上前问安。那后母照例是不理他的。
瞽叟正抱着象,亦不问他话。舜侍立了一会,就到厨下帮助他的哥哥操作。到了晚膳时,后母忽问舜说道:“你今朝晚膳,可不必吃了。我看你衣服竟穿得厚厚的,我知道你一定吃得饱饱了,何必再吃呢!”舜连声答应,却仍是柔声和颜,一无愠色。过了一会,舜兄从厨下搬进一碗汤来,汤满且热,不免摇出了些。那后母见了,就骂道:“你的眼睛看在哪里?做事体这样不小心,好好的汤,给你倒出了这许多。”说着,就用手在他头上敲了几下,说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今朝晚饭亦不许吃。”舜兄也一声不敢响。兄弟两个垂手侍立,眼睁睁看父母和小兄弟三人吃得滋味。饭罢之后,又各做了一会事,才向父母告辞,悄悄地枵腹归寝。这种情形,兄弟两个是禁惯了,倒亦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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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舜生于诸冯 务成子教舜
第六十五回 仓颉造文字 舜兄得狂疾
自此之后,舜天天起来和他的阿兄做些家庭的工作。过了一会,才往秦老家,牵了牛,到务成先生室旁去放草。务成先生教他识字读书,又和他讲各种天文地理及治国平天下的大道。晚上归家就寝时,他就将日间所听所学的,间接的教授阿兄,这亦是舜的弟道。因为他自己有得求学,阿兄没得求学,他心中非常难过,所以如此。
一日,舜正在务成先生处学写字,忽然问务成先生道:“弟子识字、学字有好多日子,但不知这种字是哪一位圣人创造的?请先生教诲。”务成先生道:“这种字,是古时代一位仓帝史皇氏名叫颉的创造出来。”舜道:“他姓什么?”务成先生道:“他姓侯刚,有人说他是黄帝时的人。但是黄帝以前,早有文字,所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
舜道:“仓帝以前,没有文字吗?”务成先生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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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用绳子做记号,大事打一个大结,小事打一个小结,特别的事则打一个特别的结,相联之事则打一个连环之结。后来文明渐进,人事愈繁,结绳的记号万万不够用,于是用刀在木上或竹上刻一种形状,以为符号。这种符号,大概都是象形的,就是现在图书的创始。到了后来,人事愈繁,名物愈多,有些可以写得出,有些万万写不出,那么单靠这象形的符号又不够用了。所以仓帝颉造出这种字,以供世人之用。自从这种文字创造之后,文明进步愈速,真是一件极可宝贵之灵物呢。”
舜道:“仓颉造字,还是全凭自己的理想造的,还是有所取法的?”务成先生道:“当然有所取法。自古圣人创造一种事物,虽则天纵聪明,亦决不能凭空创造,这是一定之理。如同渔佃所用的网罟,便是取法于蜘蛛;打仗所用行阵,就是取法于战蚁,这都是显然的事迹。仓颉氏造字,所取法的有两种:一种就是以前刻在竹木上的各种象形符号,一种是从天文地理各种物象上去体察出来,而尤其得力的,是天赐的灵龟。有一年,仓帝到南方巡守,登到一座阳虚之山,临于玄扈洛汭之水,忽然看见一个大龟,龟背的颜色是丹的,上面却有许多青色的花纹。仓颉看了,觉得稀奇,取来细细研究,恍然悟到,它背上的并不是花纹,是个文字,有意义可通的,于是他就发生了创造文字之志愿。后来又仰观天上奎星圆曲之势,又俯观山川脉络之象,又旁观鸟兽虫鱼之迹,草木器具之形,描摹绘写,造出种种不同的形状,这就是他所取法的物件了。”
伯阳在旁问道:“弟子看见古书上说,仓颉氏有四只眼睛,真的吗?”务成先生道:“也许真的,也许是后人佩服他的聪圣,故神其说,亦未可知。”秦不虚道:“弟子听见说,仓颉氏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有这种事吗?”务成先生道:“这事可信。因为文字这项东西,有利有害。利的地方,就是能够增进文明,古人发明之事理,可以传与后人。后人得了这个基础,可以继长增高的上去,不必再另起炉灶,这是个最大的利益,所以天要雨粟了。天雨粟,是庆贺的意思。但是有了文字之后,民智日开,民德日漓,欺伪狡诈,种种以起,争夺杀戮,由此而生,大同之世,不能复见于天下,世界永无宁日,所以鬼要夜哭了。鬼夜哭,是悲伤的意思。当时情形,虽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是这个道理,却很不错,所以我说可信。”
洛陶道:“文字既然有这种害处,那么正应该将文字废去,为什么国家还要注重学校,圣贤还要教人求学读书呢?”务成先生道:“未有文字以前,要使文字不发生,这已是很难之事。
既然有了文字之后,忽然要废去它,简直是不可能之事。譬如字是仓颉氏造的,你未知道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使你知道,亦可以不告诉你,使你永远不知道。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我再要使你不知道,有这个方法吗?圣贤君相,知道这个文字之害,但是没有方法去废弃它,使百姓复返于浑浑噩噩之天。不得已,只能想出种种教育的方法来,要想补偏救弊,但是劳多功少,不但大同不能期,就是小康之世亦不易得到。这位仓颉氏,真所谓天下万世,功之首,罪之魁呢!”舜问道:“我们中国有文字,外国亦有文字吗?”务成先生道:“外国亦有文字。”
舜道:“外国文字怎样写的?”务成先生道:“你要问它做什么?”舜道:“弟子想拿他们的文字和中国的文字来比较比较,哪一个优,那一个劣。”务成先生道:“原来如此。你听我说,当仓颉氏的时候,竹木符号的用处早穷,文字有创造的必要,所以那时想创造新文字的人很多。最著名的有三个:一个名字叫梵,他造了一种字,是从左而右横写的。一个叫佉卢,他造的一种字,是从右而左,亦是横写的。一个就是仓颉,他造的字,每个字的写法,大半从左而右,但是连贯起来,每行的写法,又是由右而左,可以说是兼有他们两个之所长了。
后来三个之中,仓颉氏的字最先造成,所以现在通行于全中国。
佉卢和梵的字后造成,知道在中国已无推行之余地,所以都跑到外国去。梵的字现在听说在三危之南,一个身毒之国,颇有势力。那边的国王不久就要宣布,承认他是个国家之字了。佉卢的字,听说传布到西方去,现在成绩亦颇不差。大约这三种字,将来都是能够流传久远的。究竟哪一个的字推行广,流传久,那要看他国人之文化与势力两种之高低强弱为断,与制造的字毫无关系了。”舜道:“老师对于那两种文字,可以写成几个给弟子看看吗?”务成先生道:“可以。”于是就拿了笔,将每种各写了几个。
舜仔细看了一会,亦不言语。务成先生问道:“你比较起来怎样?”舜道:“据弟子看来,三种文字,佉卢与仓颉比较,结构单纯,大略相同,而一则自上而下,再自右而左,其势较顺;一则横衍左行,其势较逆。所以书写的时候,佉卢文字不如仓颉文字之便。又佉卢文字结构较散漫,亦不如仓颉文字的整密。所以比较起来,用佉卢文字的国家,强大的虽有,但它的文化恐决不能如用仓颉文字之国家的发达悠久。这就是顺逆难易的关系。至于梵字,与仓颉字比较,它的结构和写法,都各有便利之处,可以说差不多。但是弟子有一个见解,仓颉的字,个个团结得起,少的只有一笔,多的可有几十笔,但是都可用一式大小的匡格去范围它。笔画少的,不嫌宽舒;笔画多的,不觉拥挤。笔画少而匡格大,譬如一个人生在幸福的家庭里面,伸手舒脚,俯仰无忧,但亦须谨慎守中,不可落到边际,一落边际,那就不好看了。笔画多而匡格小,譬如一个人生在不幸的家庭里面,荆天棘地,动辄得咎,‘但是果能谨慎小心,惨淡经营,亦未始不可得到一个恰好的地位,或因此而反显出一种能力与美观,亦未可知。至于梵文,横衍斜上,如蟹行一般,虽则恣意肆志,可以为所欲为,然而未免太无范围了。譬如一个人,遇着父母待遇不好,就打破父子的名分,遇着妻子情谊不合,就与妻子脱离关系,自由极了,爽快极了。但是惟知个人,不知天理,纯任自然,绝无造诣,似乎与做人的做字,差得远了。据弟子愚见看起来,将来中外两国的国民性,就暗中受了这种文字之陶熔,一则日益拘谨,一则日越放肆,背道而驰,亦未可知呢。”
务成先生听了,连连点首。又问道:“据你说来,一国的文字可以造成一国的国民性,亦可以表示一国的国民性了?但是将来如果交通便利,两个国家接触起来,两种文字因此而发生冲突,你看哪一种文字占优胜呢?”舜想了一想,说道:“恐怕横行斜上的那种文字占优胜吧。因为自由二字,是人人所爱的。匡格范围的束缚,是人人所怕的。两种比较起来,自然那一种占优胜了。不过,文字就是一国的精神,文字既然变化失败,那么到那时,我们中国立国的道德精神,恐怕亦要打破无余,不知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