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农道:“堤坏的原因,你们知道吗?”那舟子道:“有人说:堤筑得太高了:有人说:地下有大鳌鱼,翻身起来,地都动了。所以前年雷泽北面的地方隐落了许多。这次祟伯筑的堤又塌了。”大司农听了,知道他所说的是神话,亦不再问。
当下就往堤的缺口旁边各处视察了一会,仍旧渡到大陆泽的西北岸,重犒舟子。
再由陆路归来太原。大司农和舜入朝复命,将考察的情形说了一遍。帝尧道:“照这情形看来,这次事变,虽则不尽是鲧之过,但是鲧亦不能逃其责。朕当降旨严责之。”舜道:“崇伯鲧专喜筑堤障水。太原北部吕梁山一带,直至盂门山,听说已筑到九仞高了。将来溃决起来,其祸之烈,一定不下于这次大陆泽的惨酷!请帝即速饬其设法防范,免得涂炭生灵,而且危及帝都。”帝尧听了,极以为然。当下即饬人前去,诰诫申饬。
次日,帝尧又召见大司农、大司徒二人,告诉他说要禅位于舜,二人都极赞成。大司农并将这次在大麓虎狼不搏、蝮蛇不螫及烈风雷雨不迷的情形说了一遍。帝尧道:“那么更可见了,不是天神呵护,就是诚感万物。镇定坚固的精神,更不必说了。”大司徒道:“那年伊献献图,说舜草可以止洪水。虽则像个有神经病人的说话,但是果有神经病,亦不应荒诞至此。
或者上天特遣明示,就指虞舜而言,亦未可知。”帝尧一想,颇以为然。
过了两日,朝会之时,帝尧向舜说道:“舜,汝走过来!
朕和汝说:汝从结婚以来,已有三年。朕从前问汝之事,考汝之言,到现在一一都有效验。朕看起来,天的历数在尔身上。
尔可以担任这个帝位。但是据朕的见解,还有两句话吩咐汝:世界上最难做到的,是一个‘中’字;而最要紧的,亦是一个‘中’字。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才叫作‘中’。‘中’字是极活动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之‘中’;一个时候,有一个时候之‘中’;一项事件,有一项事件之‘中’。差之以毫厘,谬之于千里,所以汝总要紧紧的执住这个‘中’字。假使一有谬误,四海必至困穷,天禄亦因此而永终了。这是朕七十载以来的经验,所兢兢自守的。汝务须注意!”
舜听了,惶恐之至!再拜稽首辞道:“帝的训言,非常不错!但是臣才德薄弱,万万不能胜此大任!还望帝另行选择有德之士而禅之,实为幸甚!”帝尧道:“朕自即位以来,就抱定一个求贤者而传授的心思。但是七十载以来,想让给他的,他不肯受。而在朝的贤人无过于汝。虽则担任天下大政是极苦的事情,但是汝年富力强,应该为天下百姓牺牲。汝其勿再辞!
”舜听了,仍旧是谦让,不肯答应。
后来大司农等进议道:“臣等细察虞舜固让之心,当然是个谦德。但是或许因帝在位,不肯颠倒君臣名义,所以不肯受。
依臣等愚见,可否勿言禅位之事,且暂作为摄政。那么帝仍在大位,于君臣名义既不至颠倒混淆;于帝的颐养休息亦不相妨碍。岂不是两便吗?”帝尧想了一想,说道:“这倒亦是一个办法,就如此吧。”舜还要再辞,帝尧君臣一定不许,舜只得答应。
本来帝尧之意禅代于舜,是要筑坛设座,举行一种授受大典的。现在既是摄政,部么典礼不甚繁重,不过为舜特定一个官号,叫做“太尉”。尉字的意思,是自上安下的意思。希望他能够安定万民。摄政日期,定于次年正月实行。
过了几日,驩兜来朝。听见说帝尧要叫舜摄政,大不以为然。适值崇伯鲧因东方堤决,受帝申饬,心中惭愧,想到帝都自来声辩。忽闻竖亥来报,知道这次的申饬是舜考查之后弹劾的结果。不禁大怒,说道:“舜是什么人?他知道什么?敢来说我!”一路动身,到了太原。听见说帝尧要禅位与舜,先叫他摄政,心中更是愤怒之极,无处可以发泄。打听得驩兜亦适在此,遂来访驩兜。
哪知一进门,便遇着了共工孔壬。且说孔壬为什么亦在此呢?原来他自从革去了共工官职之后,心中非常怨恨。就跑到他的封国里,和他那蛇身九头的臣子相柳谋为不轨。又不时和驩兜通信,相约各占一方:孔壬占据西北方,欢兜占据南方。
如有机会,一齐起来北伐,打倒帝尧,平分天下。这时探听得帝尧年老倦勤,洪水之害又甚大,因此假朝觐为名,相约前来,察看动静。驩兜先到,孔壬后至,正在商量,不料鲧又跑来。
三个凶人不聚首已有数十年了。
见面之后,自然先有一番套话。后来渐渐说到政治,鲧先说道:“现在帝尧年老而昏,要想拿天下让给一个历山的村农,真是岂有此理!”驩兜道:“是呀,我们正在这里说起,这个真是岂有此理之事!他逐去儿子,宠爱女婿,无情无理,至于如此!可谓老悖了。”孔壬道:“他拿女儿送给村农,不要说两个,就是十个八个,就是连他的正妻散宜女皇一概都送给了舜,我们都不稀奇,这是他的家事,何必去管他呢!天下是大器,天子之位是大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亦不问天下愿意不愿意,答应不答应,竟擅是想拿来送给人,这真是卖天下,卖万民,罪大恶极!我们稍有人心,应当扶持正义,万万不能置之不理的。”驩兜听了,极表赞成。说道:“是呀,是呀!”
鲧问道:“二位将如何去理他呢?”孔壬道:“明朝见了帝尧,我就谏。谏而不听,我就归到国中,对百姓宣布他私相授受的罪状,并且宣布和他断绝关系。这是我的理法。”驩兜道:“我的意思不是如此。帝尧虽然昏到如此,他手下这班弃、契、四岳等狗官,又只知道唯阿逢迎,拍帝尧的马屁,以为将来恋位固禄的地步。就使去谏,亦是一定不听的,徒然自讨没趣。
我的意思,明朝朝见过了,我就回去,对百姓宣布他的罪状。
如果这个村农竟靦颜做起天子来,我就起兵声讨。你看如何?
”鲧听了,亦慨慷激昂的说道:“我的意思谏是要谏的。不谏而即起兵声讨,其曲在我。谏之不从,然后我们连合了举起大事来,名正言顺。天下之人,才无可批评。”孔壬因为鲧夺他共工的官职,本来心里很不满意。这次听他说要举大事,便刁难他道:“我们都有一个封国,可以做根据地。你有了封国,不去经营,一无凭藉,怎样能举大事呢?”鲧怒道:“有什么不可?譬之于一只猛兽,翘起我的角来,可以为城,举起我的尾来,可以为旌,怕什么?只有你们二位有本领吗?”二人见他发怒,亦不再说了。
次日入朝,三凶齐到。帝尧见了鲧,先责备他:“冀州东部何以会酿如此之大灾?以后务须小心防范!如再有疏虞,定行按法,严惩不贷!”鲧听了,已非常气忿,正要拿话来强辩,只听见孔壬出班奏道:“臣从远方来,听见道路传言,说帝要将天下大位禅与虞舜,不知道果有此事吗?”帝尧道:“有的。
”孔壬道:“帝向来是极圣明的,这次为什么要将天下来传给匹夫?”帝尧道:“天下者,乃天下之公器。只要问他这个人的才德是否能胜天下之重任。如其果能胜任,就便是个匹夫,有什么妨碍:如其不能胜任,就便是个贵胄,亦万万无以天下传给他的道理。朕的取人专问才德,不问贵贱。”
鲧在旁听了,气得非常之厉害。就说道:“不祥之极了!
拿了天下传给匹夫!”帝尧道:“为什么不祥之极?”鲧道:“自古以来,没有这种办法。请问帝拿了天下传给匹夫,取法于何朝何帝?”帝尧道:“不必问前朝有无成例,只要问做天下君主的人,还是应该以才德为重呢,还是应该以贵贱为重呢?”
鲧听了,益发怒极。便口不择言的说道:“臣听见古人说: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现在臣得地之道,应该令臣作三公。何以不令臣作三公,倒反叫这匹夫作帝?请问帝,虞舜这个匹夫能够得天之道吗?”帝尧见他信口胡说,亦不和他分辩。只说道:“虞舜是否得天之道,没有的确之证据可举。
不过朕以天下传他,如果他不能胜任。自有朕负其责任,现在朕意早经决定,汝等可静观后效,此刻不必再行争辩!”鲧及孔壬听了,都忿忿不能平。驩兜在旁只袖手微笑,不发一言。
退朝之后,三凶又相聚一处。驩兜道:“我昨日早知道强谏是无益的,现在果然给我料着了。”孔壬道:“既然如此,我们各按照昨日所定的计划分头去实行吧。”驩兜极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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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壬看着鲧,问道:“崇伯如何?”鲧恨恨的说道:“自然我自有我的方法。”当下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陆续出都。欢兜在路上做了一道檄文,寄给帝尧,痛斥帝尧传舜之不当。孔壬亦归西北而去。只有鲧出都之后,愈想愈忿:“既然工程失败,受帝尧的诘责又因强谏禅位,在大廷之中讨了一场没趣;又因驩兜、孔壬自己都有地盘,可以凭藉,却来笑我没有能力,真正可恶之至!”想到此际,怒气冲天,到得中途旷野之间,住了一夜,徜样不能成寐。
次日,依旧一筹莫展。忽然帝尧遣使来召,说尚有要事须商。鲧听了,又大发忿怒道:“不听我的话,又来叫我做什么?
我不去!”那使者听了,出其不意,只得回去复命,鲧亦仍旧回到水次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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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尧以舜为耳为目 舜摄位三凶不服
第八十四回 鲧治水不利 舜举禹治水
且说鲧归到工次之后,但觉心神不宁,眠食俱失,正不知是何原故,哪知祸事到了。一夜之间,大雨陡作,山洪暴发,直向下流冲来。从吕梁山到城长几数百里,竟崩溃了七八处。洪水滔滔,势如万马奔腾,声闻百里。
那些百姓从睡梦中惊醒,无处奔逃,尽为大波卷去。有的攀登屋脊,但是洪水一来,连撼几撼,房屋倾圮,仍归鱼腹;有的连房屋冲去,不知所终。一时汾水下流积尸不可胜计,真是空前的浩劫!
鲧听到这个消息,魂飞魄散,慌忙乘了大船,出来观看。
见得如此情形,自己知道已经闯下弥天大祸,万难再立足于人世,不禁望着洪水,放声大哭。后来大叫一声:“算了吧!以死殉之,就完了!”说毕,钻出篷窗,就想向水中跳去。后面大章、竖亥两个看见了,知道不妙,急忙一把拖祝说道:“主公,这个动不得。”鲧道:“你们拖住我做什么?我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现在被我所害之人正不知道有多少,我怎样对得起他们,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人?你们还不如让我死了为是!”大章道:“这个断乎动不得。办一件大事,偶然失败,亦是情理之常。况且主公平日早起晏眠,栉风沐雨,艰苦备尝,此等忠诚,亦可告白于天下!就使有罪,亦不过是个公罪。假使主公要自尽以谢百姓,那么从前治水的共工孔壬怎样呢?他受任四十一年,而且荒淫废驰。到得后来,天子亦不过免去他的官职,并没有治他的罪。照这样看起来,虽则失败,一无妨害,主公又何必如此呢?”
鲧叹道:“不然,不然!从前冀州东部失败,还可以说偶然之事。现在此地又失败,岂还可说是偶然之事吗?我和孔壬比不来,他这个人是孜孜于利禄,而全无心肝的人;我却不然。
我以为一个人作大事,总要能负责任。我有我的政策,我有我的主义,我本了我的政策、主义来办事,事能办成,是我之功;而事失败,是我之罪。不能够拿了亿万百姓的性命财产来做我一个人主义、政策的试验品,作为儿戏的。现在我的主义、政策失败了,为我的主义政策不好的原故而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万。那么我应该伏罪自尽,以谢那些为我而死之人,才叫做负责任。假使主义错了,政策错了,事情弄糟了,只要随时改过,设法变过,一次失败,第二次再来,第二次失败,第三次再来,但求我个人的成功,政权在手,不顾百姓的性命,这种人,正是豺狼共性,蛇蝮其心!我崇伯鲧决不肯做的。请你们还是让我死了为是!”
竖亥道:“主公所说固然极不错。但是主公治水的主义、政策全是为救百姓的意思;并非有害百姓的意思,就使害了多少百姓百姓,亦总会原谅。”鲧又叹口气道:“为救百姓和为自己夺政权、争名利,请问你这个心思,哪一个看得出来?世界上为自己争名争利、夺政权的人,请问你,哪一个肯老实说?
我的主义、政策,是为争名利夺政权的,他亦必定托名于救百姓,救国家。所以我说一个主义、一个政策,他的真个为民为国,和假的为民为国,只要看他施行之后:如果成功,能否与百姓、国家真有利益;如其失败,对于被害的百姓,有什么表示?真伪两个字,到此才看得出。现在我已失败,如果不死,可见从前救百姓的意思是假的了。所以你们还是让我死了为是!”
大章道:“主公所说固然不错,但是小人看起来,对于百姓的表示,亦不必一定要死。从前有一个刺客,技艺精绝,后来刺一个人,一击不中,从此远扬,不知所终。小人看这种方法,亦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示。主公何妨选一个地方,轻举高蹈,隐姓埋名,过此一生呢?况且现在公子不在此地。主公就使要以死谢百姓,亦何妨稍缓须臾,等和公子会面之后,一切家事属付好了再死呢!”
鲧听了,未及答言。竖亥道:“大章之言极是。主公如果隐遁,某等二人情愿伺候追随。无论海角天涯,虽死不辞!”
鲧叹道:“承你们二人如此相爱,非常感激!不过我总应该死的。现在就依你们的话,暂缓须臾吧!我甚懊悔不听吾儿之言,致有此种失败。吾儿当日曾经规劝我过。唉!他此刻不知道在何处?罢罢,再说吧!”当下鲧从舱口回到舱中坐下,叫大章取出笔和简牍,伸手就写道:字谕文命儿知之:我今日事已失败,非死无以谢百姓。本来我已立刻赴水而死,为大章、竖亥二人所阻,暂缓须臾。我生平不畏死,并且我素负责任。这次事实,自问在理应死,在法当死,死何所吝?现在暂缓须臾,并非尚有恋生之意,亦并非存有侥幸之心。所惜者,未见汝耳!我研究水利数十年,自谓颇有心得,何图纸上空谈?看去似乎都是不错,而行之实事,处处窒碍,终至铸此大错。尤误者,偷窃上帝之息壤,自以为独得之秘,想仗此以竟全功。不意溃败愈大。或者上帝怒我之偷窃,而降以大罚乎?往事已矣,不堪再说!我今朝以垂死之身,尚欲致函于汝者,一则,父子之情,不忍不留一言,兔汝将来抱无穷之憾。二则,此次之祸,闯得太大,我身虽死,我罪仍难宽。希冀汝能为国家效力,奠此水患。汝之功能成一分,则我死后之罪,亦可宽一分。汝之学识,颇有胜于我处。前日不听汝言,至今悔恨,已属无及。但愿汝他日任事,能虚心从善,切勿蹈我之覆辙也!计此函达到汝处,我或者已早入九泉。
从此眼睁睁所盼望者,只有汝一人。汝务须努力设法,以盖前人之愆。嗟嗟吾儿!从此永诀矣!某年父鲧字。
写完之后,交给竖亥,说道:“你替我去寻吾儿,将此函交给他。”竖亥领命,又问道:“将来公子如有复函,或亲自来省观时,主公在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