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原对安伯伯有知遇之恩,那时庆绪奉安伯伯之命去张府提亲,哪料走进后院,却是一群奴裨家丁围着个小女孩又叫又笑的。那么多人,他一眼就只见着了你。你小小的人儿,湖绿牙衫,双鬟髻发,头一扬一扬,和着他们的叫声,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我一看,原来你在踢键子。踢到一百个,键子飞过头顶,我刚想去接,庆绪已窜了出去,一手接过。你伸手去要,他不给,却问,你可是张家小姐。”
“他认错人了。”我直觉开口。
“是,他认错人了。”史朝义看了我一眼,“当时我说他是你安伯父的二公子安庆绪,而我是平卢史朝义,特来求见张伯父。”
“那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不是张玉涵?”我心急抢道。
“我清楚地记得你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你说:安二哥,朝义哥哥,我是珍珠,郭珍珠!”
“就因为这句话,这亲,也就不求了。”史朝义嗮笑,“庆绪的脾气你还不知么,他立刻回了范阳,在安伯父面前发誓,只喜欢你一个,只要你一个!”
呵,我倒抽口冷气,呐呐开口,“张玉涵不知道这事吧,临阵边卦,这任谁也受不了呀。”
“你倒好,不担心自己,倒废心思人家受不受得了。”史朝义云淡风清地笑,好象一点也没把张家放在眼里,“张守硅早已今非昔比,安张两家结姻占了便宜的是他们。我可提醒你了,离张玉涵远些,你吃她苦头吃得还不够么。”
“她不喜欢我。”我嘟囔,至此我算明白她不喜欢我的原因了,未来老公被我横插一腿黄了,别说喜不喜欢他,单这口气换我也咽不下。
“两年前你在洛阳掉下广通渠,受了寒,足足喝了半年的苦药,这次又从马上摔下来。”他摇头,“所以说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前你见了她就躲在我们身后,被她欺负了哭得象泪人似的。这次庆绪本不肯就此罢休,哪料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冷眼待你你刀枪不入,对我们倒是避之不及,我还以为你不懂庆绪待你之心了呢。”
“难道她。。。”我突然寒意遍生。
“洛阳那次,张家的画舫颠了,你摔下广通渠,她原是伸手就可以拉住的。而这次,你以为你会无缘无故摔下马?”
第七章 出塞曲 (3)
第七章 出塞曲 (3)
所以说看人不能带主观色彩,一旦有了成见就横竖死活都觉得此人不顺眼。自史朝义一番话后我再未对张玉涵有半分好脸色,本人修养有限,做不来台面上称姐道妹台下暗使手段的事,你有本事自来抢男人,我若再放半分软当就不叫郭珍珠!老天似乎比我还心急,才行到幽州城,两个女人一台戏的场面上演了。
史朝义一针见血,张守硅的确是今非昔比。
十年前,幽州节度使张守硅五万唐军挡住东突蹶扣关,突蹶十五万大军被化整为零各个击破,一时漠北晏然。
十年变化,沧海桑田,当年张守硅手下捉生将安禄山、史思明各领范阳、平卢、魏博一道,集北疆行政、军政、经济于一手,安禄山攀了杨贵妃这门亲戚,长子安庆崇娶了荣义郡主,官拜太子少保,安庆绪与史朝义分别为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兼八万铁骑正副团练,安史两家权倾一方炙手可热。
官场之上,不进则退。反观张守硅人老心老,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居然对一关之隔的后突蹶、回鹘采取怀柔政策。他这一招真是支错了,胡人贪婪蛮横,你退一尺他便进一丈,你示弱他便当你好欺负,今日这一幕就是最好的明证。
一人尸横街头,一人被死死楸住肩膀,挣扎中帽沿滑下,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原来是个女子。胡人半敞胸脯从一片狼籍的店铺出来,手下爪牙扔了人到马上大摇大摆就走。一众围观人中不乏执戢巡城军士,竟无人上前阻拦。
“你不是幽州节度副使么?人家在你地头上杀人放火你怎么不管?”我看不下眼,跑到张保宝马前质问。
“珍珠,你有所不知,此地胡汉混居,胡商多有背景,你看那人臂上刺青在左,三头雄鹰,鹰嘴朝下,乃突蹶左杀标记。我若是出面阻止,少不得惊动我爹爹,何况。。。”
“何况左贤王正在城中,你别强出头给我爹惹麻烦。”张玉涵冷哼一声,张保宝抱歉而笑。
“什么左贤王!越是官大的在越要给他们个下马威,人家踢馆踢到门前了居然还想息事宁人,这里到底是大唐境内还是突蹶金顶大帐啊!”我最近也是混迹于军中太久,看多了北人豪爽又听多了我大哥的英勇事迹,竟然不经大脑思考一下把心里所想大喊了出来。
这一喊满街沸腾。倒不是我嗓门特别大,实在是众人摄于胡人淫威实在敢怒不敢言,听我这一嗓子立刻齐声应和,那胡人一下收住脚步。
“谁喊的?”闷雷般的一声炸响在耳边,回荡数秒,大地为之震撼。
好家伙,他这一嗓子压下所有声音,人人噤喏。
看吧,你惹的,你自己收拾,旁边飘来一记白眼,鬼使神差,我血往上涌,一脚迈出。
“是你?”那胡人一愣,转而气势压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索性大大方方走出,额首点头。
“将军,她莫不是。。。”另一胡人窃窃思语,两人咬耳朵半天,我虽离得近但几里瓜拉的胡语也听不懂,正纳闷间那胡人挥手领人走了。
“喂,站住!”我急叫,那胡人收住脚步,白牙一闪,“郭小姐有何事?”
他认得我,我很有名吗?我看着他巨塔般的身影遮住头顶一小方天空,半边赤膊的健硕臂肌在我眼前一抖一抖,识实务者为俊杰,如果我还想要他赔钱或是赔命估计我自己也得搭上,我长吸一口气,开口。
“把人留下!”异口同声,我调头怒视张玉涵,刚才你哪去了!现在来充好人,要不要脸!
转首之间,形势顷刻大变。被丢在马鞍上的人突然弓身弹起,身形直扑那胡人,“蠢。”一声低喝,耳畔衣袂飘过,白袍人从我身后突掠而出,袍袖一展卷住那个女子,眼前再一花,已夹着人回到本方。
“北地女子多有冒犯,还请葛将军手下留情,给在下个面子,可好?”史朝义振袖丢了那女子到队后,抱拳淡笑。
“史副使开口,某恭敬不如从命!”那个姓葛的胡人大笑拱手,一行人忽拉拉走个干净,一切归于平静。
“那人,好凶。”我吐舌头,一摸额,刚才吓得汗也出来了。
“你还说!好在我行得不快,否则又不知你闯什么祸来,你可知他是谁。。。”
“慢点训我,等我了结这里再骂。”我抬手捂住他嘴,他是越来越婆妈了,哪有半点操练兵马时的干脆利落。我转头向她,闲闲开口,“张玉涵,口是我开的,人是朝义哥哥救的,所以,她归我。”
张玉涵俏脸一白,“幽州子民若是未自卖其身,自然归官府统属。”
咚地一声,身后一人重重跪地磕头,“奴婢愿自卖其身,终生服侍小姐。”
她说的小姐是我,我自然是一口答应,隔日不如撞日,夜长了梦还多,当场叫了幽州尹来验名正身。那位大人一头雾水,搞不懂为何买个丫头还要两个节度副使出面,手抖脚颤地在文书上签字认可,末了期期艾艾地问了句,“敢问卖身银两哪位付?为几何?”
“我付。”我叫安家侍卫搬来紫檀木首饰盒,铛地往大堂上一放,“我以银票两千,南浦珍珠一袋、金叶子一袋,当朝荣义郡主赏赐金钗一对玉镯一副,从三品节度副使家传羊脂玉佩一块,扳指一枚,买下她。他日若哪位想迫她为奴,只需一模一样拿出这些,再多加上一钱铜板,我二话不说,双手奉送!”
绝!你实在是做得绝!安守忠闷笑出声,立文书还不够,还定下如此条件,即便是日后我拍拍屁股撒手不管,张玉涵到哪里去找一模一样的这些东西,安庆崇他家娘子可没逢人就送金货的习惯,安庆绪的玉佩就更没有第二块了。
张玉涵脚一跺,甩手走了。她本也不是想买她,只是赌了一口气,要和我争一争而已,偏我下手早,还有人甘愿做后台,这一场,不想赢都不行。
人群散去,我口吐捩气,“哼,有难时怕自惹麻烦,现在倒想到人家是幽州子民了,软骨头,没出息,小气鬼!”
“是罗,你大方,我安家奴才都死绝了,要你拿我家传玉佩去买个丫头。”
“还有大年初一我送的玉扳指。”
头顶凉风嗖嗖,两个男人怨气深重,我巧笑倩兮,“我做做样子的拉,人非货物,我怎会真买个人来伺候我。”
“小姐不要我?”哭丧着脸的正是刚才那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叫她丫头,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我举袖替她擦脸,忍不住又发挥大姐精神教育她一番,“好汉难敌四手,英雄架不住人多,你刚才那拳即便是打实了只是给人搔痒,自己却丢了小命,有何值得。”
“小姐真的不要我?”这丫头倒是倔,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根本是没把我的至理名言听进去。
“是拉,不要你,你拿些这些银子去葬了你家人,天大地大,做个安份买卖,呵呵,生儿育女。。。”我慷他人之慨,收了那些金钗玉佩的,连着盒子把珠子啊银票的塞进她怀里,做好人的感觉真是神清气爽,特别是做好人还不需自个出力的。
“我没有家人,只跟着小姐。”她耿直打断我,“死的是段老板,店铺是他的,我只是帮佣。”
呵,我眨眼,“那胡人为什么抓你,你干嘛攻击他。”
“砸了东西要赔,杀人更应偿命。”她如是回答。
“蠢!”我突然想起史朝义擦身而过的低语,忍不住伸手给她个手工栗子,“你有没有大脑啊!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就算是要他偿命,下手前你也掂量掂量,后发制人,一击即中好不好?”
“正是!出手狠,准,快,一击即中,再无还手之力,你懂么?”史朝义附和,小丫头捣头如蒜,一口一个公子叫得虔诚无比。
“我看她身手灵活,有几分底子,不如让她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安庆绪了解了来龙去脉,替我做了决定,我摇头,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何况,你的辫子,也该找人梳一梳了。”史朝义一甩我的麻花辫,我泄气。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回小姐,我叫朝英。”扑地一声,众人皆乐。
“你表妹?”我勾着史朝义袍袖闷笑。
“郭珍珠,闭嘴!”他咬牙。
第八章 出塞曲 (4)
第八章 出塞曲 (4)
朝英,薛朝英,十五岁,从小习武卖艺,十二岁,师傅病死,她转行做玉器店的伙计,她那倒霉的老板,正是那个要东西不要命的死了的老头,碰到打家劫舍的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还教育出来和他一般傻的伙计。
我一听她浸淫玉器行三年立刻来了劲,取了纸笔画了墓中所见的玉步摇,朝英看了许久,最后总结一句,没见过。
废话,我都没见过,你怎会见过,我实在是拿她的老实没办法。
“不过,肯定不是中原之物。此钗若全身玉质必玉胚甚大名贵无比,大唐王孙贵戚订制钗环从来以金银为质,倒是回鹘贵族视玉为祥,以佩带玉钗为身份象征。”这句总算有点建设性,我暗暗记下,想着有朝一日与哪个草原新贵攀亲结友的,好打探打探。
“好了,小姐今夜穿哪件?”朝英小心插进最后一支钗,问我。
“湖绿色那件。”有人在镜中回答,安庆绪。
朝英的手很巧,及腰长发挽出蝴蝶鬟,斜斜垂于肩侧,鬟鬓钗环环绕,钗柄没入发中,只露出晶莹的珍珠,颗颗饱满柔润剔透,与湖绿裙袄细工镶边的珍珠遥相呼应,清雅动人。
“真不知穿的是衣服还是金缕玉衣了。”我赞叹不已,这衣服是美,仅是袖边裙边这一圈的珍珠得多少钱呀,何况每颗都是一般大小,色泽通透,价值连城,绝对是价值连城。
“那算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只要能配得上你,再贵又何妨。”买单的人毫不在乎,轻吟一首《佳人》。
“是江南有佳人。”我更正,本小姐祖籍吴兴是也。
“北方。你生于灵州,祖上居于宁夏,不过瞧你的身子这般单薄却真象了江南女子。”安庆绪扶我上车,自己策马车边缓行,行了约摸半个时辰便到了幽州节度使府,今夜张守硅制宴接风,一同赴宴的还有突蹶左贤王阿波达干,左杀葛腊哆,以及几名相熟的边关番将。
“宴席上我和朝义需与主客同坐,切记不可随处乱走,不可与人交谈,阿波达干手下虽多好男风但你这容貌我总放心不下。”安庆绪殷殷嘱咐,我耳中飘进一句,讶道,“南风?北风?”
“什么南风北风的,断袖之癖!丫头,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他一点我额头,呵呵低笑。
同性恋啊,我恍然,原来北地居然盛行同性恋,堂堂突蹶左贤王都是如此,漠北民风真是开放。
一场宴席冗长无比,菜肴又偏北方口味在我看来只能算是粗鄙无比,胡人同席只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更是了无生趣,宴巡过半张守硅告辞先行离开,也难为了他,一生戎马落得伤痛无数,如今年过半百自是力不从心。我有些明白了他的苦心,他只一子一女,张保宝文不出类武不拔粹,张玉涵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能兵不血刃地解决边关危机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是以才会示好胡蛮。
张守硅一走,宴上顿时活跃,歌姬舞姬鱼贯而入,我方打起精神张保宝已催促女眷离席。
“做什么走了?精彩的刚开始不是么?”我嘟囔,分明是老头一走就上歌舞大餐,西域歌舞举世闻名,搞不好我还能看到原版的千手观音,就这样走了真是扫兴。
“你是女儿家。”张保宝一手拽他妹子一手拽我,我挨到前厅门口巴巴望了安庆绪和史朝义,哪料这二人齐齐挥手赶我,没戏可唱。
“女儿家就看不得歌舞么?怎地那些歌姬舞姬居然有少年郎?真真新鲜。”张玉涵也不干,从范阳出发走了快一月,我们俩第一次站在同一战线上。
“你懂什么!”张保宝眼一瞪,倒还真有几分当大哥的样。
“莫非。。。原来外间的传闻竟是真的,左贤王示好。。。”张玉涵一瞟我。
“住嘴!”张保宝手起掌落,一把将张玉涵推进厢房,插闩锁门。
“珍珠,你可是还饿着?那些菜肴想必你不爱吃,我嘱咐了厨子做了些金陵小吃,一会就送来。”他急急安置我到另一边厢房,吩咐完了下人,立刻走人。
哼,想是张玉涵又想说什么尖刻伤人的话,张保宝已有所觉吧。
老实说张家兄妹还算是名门正派,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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