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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这回可瞧见了呀,闵浩不会动手哩!”朝英嘻嘻地笑,招了手唤袖手旁观的闵浩。
“喏!你抱!”
“我做什么抱!”
“本来就是你抱来的么!”
“那我再抱走好了。”
“你哪儿抱来的?”
“。。。”
我倚着他身边,看着他们两个打打闹闹推推磉磉地出院,她大而化之地笑,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就象多年前一样,她在洛阳与安锦绣斗法,在灵州偷看大哥练刀,在吴兴和郭旰比赛爬山。。。
“那女人我没动她,朝英遣她走了。以后,我会尽量。。。信我,好么?”他合握我手,诚恳温和。男人自有他的行事准则,史朝义是如此,闵浩也是如此,他本不需向我许诺什么。以他的军纪自律,他的军营里根本不会有女子出现,更不用说是从范阳特意接来。这女子想来是有几分象我吧,他早有打算要用她替代我,要不是安庆绪来得太突然,他没来得及。。。我点头,我会信他,彼此,无须为难彼此。
“过几日,我们搬到永安坊去好不好?这里很好,就是太远,等过了年,你身子也强些,我们。。。嗯,你若是不喜欢范阳跟我去魏州好不好?老头子又吃了败仗。。。呜,我也败了一回,该休整休整,都是我练出来的兵啊,真是心痛。”他拿眼角瞄我,一些些促狭,一些些捉弄。我害他吃了个败仗,一个教不知情人笑掉大牙的败仗。十分之九的仗打完了,最后的虎头蛇尾晚节不保全因主帅莫名其妙的临阵败退。大唐的第一次东征虽以败局告终,但总算败得不算太难看,李倓救走了房琯,史思明也在太原败给了李光弼,十万人马,六员大将,围困太原三月之久,居然还败了,不过他笑得开心,不知道什么事那么开心。
“千辛万苦,珍珠,千辛万苦啊。”他抚鬓轻叹。我懂了,清晨我醒的时候拔了他鬓角一根白发,他本闭目装睡,一下疼得忘了装,我噗哧笑了声,他原是为这开心。是啊,千辛万苦,万苦千辛,他有了白发,是急的,一夜急的。
“不急,我可以等的,慢慢来,我们慢慢来啊。”他习惯了看我的表情,猜我的心思,我似乎也习惯了缄默,这些日他晨出暮归,长安城一划为二,安守忠管东城,他管西城,夜里回来他烛下务公,有时自言自语,有时颇有踌躇,有时牢骚抱怨,有时得意非凡,我听,也看,会为他磨墨,也会为他添茶。我们同床而眠,他抱我,也吻我,那些吻,舒服干净,我们之间,差的只是最后一点。
十一月十三,我们进城,午时三刻炮火响起,这一日,长安薛氏满门处斩。
安化门街宽畅豁达,笔直端正,永安坊在西市西北隅,与东市曲江池相对应,永安坊边也开凿放生池,引永安渠水汇注。西市如今浮寄流寓,不可胜计,一路路经大衣行、秋辔行、秤行、绢行、烛店、当铺、饭馆、波斯邸、窦义柜枋,车马停下。
“啊,到了啊?”朝英叫起,她与我一样,一直住了便桥老宅没进过城。
他来掀帘,正见我苯苯拙拙手脚忙乱。“我来。”他搁了我脚在他膝上,包袜、套靴、绕绳、系带、换脚、重复一遍。他甩袍而起,我僵在车沿,他的动作。。。那么多人。。。他刚才是单腿下跪为我穿靴!
“那又如何,我就是要世人都知道,我史朝义爱妻如命!”
他挥落我面前红纱,他向众人宣告。永安坊将军府邸中门大开,槛前留步,他牵牢我进门,我,亦没回首。
一切,亦不会再回去。至德元年的最后两个月我住在了永安坊里,太多的不同又太多的相同,红瓦朱门的主人变了,一声“小姐”唤的是哪家的女儿,还有,心里的那根刺。。。
我第一次笑着去抱她的时候乳娘和侍女都惊呼出声。
“小姐,您长得真。。。”
“您会说话呀!”
“让我抱抱,哟,好重,这丫头够重的!”我接过她,掂了掂身,八个多月的小孩儿,小胳膊小腿象藕似的,这小屁股哟,真真的弹性十足。
“小姐!将军说这孩子您不能抱!小姐,不行啊!将军说不能让她跟您。。。”
我不理睬她们,史朝义的吩咐我早知道,他不许我见她,不许我抱她,朝英有次抱来让我看看都教他责了,他不过就是怕我想起自己的孩子。其实让我抱抱又如何呢,我的儿子,终是见不着的,早些想通早些死心罢了。
整一日,我留在了后院,喂她吃粥,看她玩耍,还硬掺了一手帮她洗澡。她对我的鳜鱼汤和燕窝粥都很感兴趣,她靠在我肩上睡觉时还喜欢把玩我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我把它解了下来拆去耳钉用了红绳串起挂在她腕上。这副耳环与我是无甚意义,与寻常人家却是难得,只愿能寻到了她的父母家人,或是寻个善心人家收养,也是好的。
天色将晚,我回前院,她们都聚到院门送我,与她们,我是个新鲜神秘的人物。史朝义的保密工夫做得到家,同一屋檐下住了一个多月,后院的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人,她们七嘴八舌版本各异,听得我抿嘴直乐。所谓流言原来这般丰富,一说我长相有异常人故深居简出常以红纱遮面,一说我容貌太美将军爱妻如命故不愿世人见识,还有说史大将军是为师徒之情以其师有哑疾的孙女为妻,如今,真相大白。
“我明日再来,我会想办法让你们搬到前院来住,或者,或者我去跟将军说说,不送她走了,我来养她。”
我把她交回乳娘手中,舍不得,真是舍不得,原来离开孩子会是这样舍不得,离开适儿的时候是千钧一发,离开瑾儿的时候是目不能视,现在才知道,若是眼睁睁看着你的孩子离你越来越远,远得千山万水,远得骨肉分离。。。不想了,我抹去泪花,力所能及,我只能对这个孩子好,她们都说后院离永安渠太近,这些日夜里渠里声响古怪流言说是闹鬼,我想把孩子接到前院来住,我还想要这个孩子,史朝义该不会在乎多一张嘴吃饭。
“你喜欢这个孩子?”夜里回来,他果然依了我,喝完了药早早上床,他掖了被问我,我点点头,他在我耳垂边轻吻,我偷眼看他,他在笑,笑如春风。
他这笑,我总觉熟悉。街上梆鼓敲到三下,我辗转依旧。多年前他曾领军送我往返过幽州,今次与他相处四个多月更是体会颇深,他待人谦恭体恤士卒,将士多愿依附于他,不过他也有恶名在外,比如军中传言宁见安庆绪怒而不见史朝义笑,他发笑而怒比沉脸发怒可怖可怕得多,比如他曾对禁苑里那个来自范阳的女子百般调笑温柔,恐怕那个女子是不知他心里实是想用她的尸身替代我。那么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会出现的?闵浩从哪里抱来的?为什么要抱来呢?我背上冷意嗖嗖,不是我不信他,他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当年他就边笑边杀了郑巽,这一回,他本是不许我见孩子的,今夜答允得好痛快。。。
我汲鞋下地,他还未回房,前厅里火烛通明,有人声传来,是闵浩。
我本意是想听他们在讲些什么,不过我来得太晚,他二人推门而出,闵浩告辞,史朝义随手点指,“喏,就在后面,有乳娘陪着的,你一块弄走好了。”
做什么!他又想杀人!一个孩子,才八个月大,就因为我违抗了他,他连个孩子都容不下!我转身飞奔,跑得绣鞋掉了都不及去捡,我就知道,他从来就是这样,从来就是!
“珍珠!珍珠!”
“别跑!小心绊了!”
他在我身后大叫,且愈来愈近,衣袂飞掠,我只恨不得一步跑到。“咣铛”推门,“啊”地一声长长尖叫,天旋地转,我落入他怀中,他上下其手,周身检查。
“没事?没事!没事就好!”他确定我无事后这才大叫来人,我的确无事,院门是我推的,可那声尖叫不是我叫的,是在里间,后院里间!
来人掌灯,后院众人全都叫醒出来,尖叫的那声来自孩子房中的乳娘,她说三更起来小解,回房时见床边有个黑影,一晃即不见了。“无稽之谈!”史朝义对闹鬼一说哧之以鼻,闵浩全院搜查一无所获,众人七嘴八舌说是永安渠闹鬼,早先也有多人见过院内黑影,皆是一晃即无,也无任何物件损失。“荒唐!鬼有影子吗!”他斥责,接了乳娘手中的婴儿来看,这孩子真是胆大,一双大眼滴溜转着看我看他,不哭不闹,最后还趴在他肩上继续好梦。我满心戒备地看他,看他的手,怕他手起掌落,怕他翻脸无情。他叹口气,安排乳娘带了孩子睡到前院朝英房里,又叫闵浩加派人手巡院,这才牵我回前院,走了几步他抱起我,我袜上沾了黑黑的泥,两只鞋子早都不见。
“珍珠,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是叫闵浩带孩子去便桥老宅。你想想,我要是动手早动了,何必把孩子养在府里,是不是?”他连番叹气,脱了我袜裹进被中,我背过身去,我不信他,若是如此他何必一边稳下我一边叫闵浩弄走孩子,有其师必有其徒,他们师徒两个都不是好人。“不信?我该早告诉你,那孩子。。。许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不许你见她。”他的女儿?哪个他?这孩子是谁的女儿?我心里有疑,他扳过我身,“许氏,就是那个女人,两年前我送了庆绪。那时他刚从京城回来,发怒发狂得要命,我一问才知是与李系干了一架。许氏本是奴籍,我除了她籍使人教她些歌舞,她有几分象你,不过象得不多,一开口就一分也不象了。”
“庆绪那些外室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我年前无意见到,那女人先说是怀了他的骨肉求我引她见上一面,生下孩子之后又说愿终生服侍左右,我岂会要她,只不过算算日子这孩子说不准真是庆绪的女儿,这性子有些象,头发也象,只是还太小,样貌脸盘还需大些才看得出。”
我懂了,他不许我见她,不许我抱她,他怕我喜欢上这孩子,这孩子若真是安庆绪的女儿早晚被他送回父亲身边,泄露我身份是一桩,我付出越多最终是伤心难舍越多。“懂了么?我可依你任何事惟独此事,这孩子不可,你那一双儿女也不可,你喜欢孩子我们可以生,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他在被中解我的襟扣,双手轻抚我玲珑腰线,我开始紧张,身躯僵硬紧攥床褥,这一日始终要来,我早想过,初见他第一面我以为是,结果他只为我抹身上药,第一夜同床我以为是,结果他只量了我脚,洗浴他撞入一次我也以为是,结果他是为保我藏我,还有病愈后这么多日,他只轻抱轻吻无私欲邪念,这个男人,我懂得少不懂得多,而他,看尽我每寸身体每分心思。
这一夜他还是放过了我,清晨醒来我枕在他臂弯里,一手印在腮边一手平贴他胸前,他裸着上身,一瞬不瞬地看我,双眼血丝密布。我蒙在长发里脸红,脸红这暧昧的姿势,脸红昨夜的一切,他情欲焚身,燃烧我,也燃烧他自己,最后关头他放过了我,他说——
“珍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久没碰过女人?我不想伤了你,你身体太弱,我怕我控制不住,慢慢来,我可以等的。”
…
不要拿砖拍我啊;朝义哥哥自己放过不甘我事啊!啊!啊!
第四十五章 双雄恨(一)
第四十五章 双雄恨(一)
公元七五六年,至德元年九月十七,唐肃宗由灵武出发,历时整整一月,跋涉顺化、彭原,迁都凤翔。
十月,仆固怀恩出使回纥,回纥葛勒可汗依约嫁女于雍王李守礼之孙敦煌王李承寀,十一月初八,回纥援兵到达带汗谷,十月十一,郭子仪、叶护两军合力与同罗胡兵在榆林河北岸交战,大获全胜,杀敌三万余人,俘虏一万,河曲从而平定。
同月,唐肃宗第十六弟永王李璘以平乱为号在江陵(今湖北江陵县)起兵自立,引水师东下,攘外必先安内,唐肃宗召回河曲、河东唐军下诏讨伐胞弟稳固皇权,十二月二十日,李璘兵败被杀。
攘外必先安内的私心使凤翔一度岌岌可危,十二月十九日,安史两军突袭武功,驻扎武功东原的唐兵马使郭曜举兵迎战,大败。关西游弈使王难得见死不救,关内节度使王思礼部孤掌难鸣,唐军败退扶风。安军一度攻至大和关(今陕西岐山南),距离凤翔仅五十里。
十二月二十二日深夜,史朝义还军西郊。区区四日,旌旗半卷,得胜还师,他是个帅材,是个枭雄,还是。。。
永安渠废渠为池,正应了后世永安渠石铭上这句“百年为市后为池”。
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同时也是个很谨慎的人,谨慎到了极至。他不仅以未婚妻子的名义让安庆绪见了我,还正大光明将我安置在府中,他有他的自信,也有他的所恃,那夜府中意外他虽未动声色,第二日永安渠便填土截流。百年为市的永安渠自隋炀帝年间开浚,长安城六渠贯城,城西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各引浐水、交水、潞水,直通宫城,城东广通渠引渭水注入黄河,通济渠、永济渠直通大运河,如今,永安渠潮退湮灭,长安南城大兴土木,以南山引义峪水入曲江黄渠,再于城南引潏河绕城西而入漕渠,此二渠完全弥补甚至更好地完成了古永安渠的引水功用,至此,唐长安城引水格局完全奠定,这一大刀阔府的改革,幕后之人正是他。
二十三日,冬至祭奠亡人,素纱蒙面,我等在府门,他答允陪我去便桥,半年了,大嫂去了很久。
他来了,黑袍黑甲,含笑满面。
“珍珠,看谁来了。”他从车上搀下位老者。
我扑上去,一声“爷爷”,哽咽泪湿,他还了我一个亲人,虽然只有一个。
“我会再还你一个,不求别的,求你一声。”他掀起我纱巾,我看见他的笑脸,爷爷的笑脸,还有朝英,她又笑又叫,我懵懵懂懂,只知道她在叫着公子,叫着小姐,叫着夫人没死。
“那颗珍珠啊,你大嫂啊,刚能走动就跑得没影了,爷爷老了老了还是中用的啊!”爷爷捻须大笑。
我没懂,抓住他,指甲掐进他掌,要他说出,又怕他说出,嫂嫂。。。朝英叫“夫人”,爷爷说嫂嫂。。。
“沈若鸿,你大嫂没死,上月伤愈,一字没谢,人都跑得没影了。”他耸肩。
“安守忠军中有我的人,我命他们城破时留心你,结果他们没找到你倒在渭水边上找着了你大嫂。我承认,我开头是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我史朝义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子。我保住她的命后再送她去潞州师傅那儿,你嫂子还算有点良心,她说你该没逃出,所以我挑拨了阿史那从礼和孙孝忠好驻回长安。这不,寻到了你,不算早,也幸好不晚。”
“小姐!不是朝英不说!我也不知啊!这回去了潞州接爷爷才知的!公子说夫人伤重,若是弄不好先活再死。。。呸呸!反正公子怕您再伤心一次,所以现在才告诉您!”
他抱胸马前,我步步走去,轻飘轻浮,身心都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