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他醉眼看我,是我,我候了他很久,日中至日暮,他陪移地建整整喝了半日。
“漱漱口,难受吗?这杯是蜂蜜水,喝点蜂蜜水能减些头痛。”我端了茶水面盆,他漱口吐去,再接了手边汗巾拭唇,举手默契。“珍珠,别走。”他扣住我腕,如昨夜一般,手劲大而猛力。“你,不想问我些什么?”他拉着我走回帐中,独孤颖告退,帐门边一众行军判官监军也自动退下。是的,众人本是想问他,或说是请示,曲沃城怎么办?死伤的百姓怎么办?散落十里的财物怎么办?苦苦啼啼的女子怎么办?太多太多,众人不知他的明示,这不是第一次,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逢城过镇,回纥军勇猛无匹令人印象深刻,肆无忌惮也令人发指,如果叶护在,该不是如此,如果叶护在。。。
他半倚帅椅,长眉紧锁,他扣我的手不肯放松片刻,五指指腹老茧丛生,甚至连指骨至掌腹的那处也厚茧片片。
“元帅,您说的履约践诺,是这个吧,金帛、女子,任其所取?”我轻声应他,他是纵容,却也是无奈,堂堂一国皇子,看人脸色投人所好,想他国难之前定非如此,定非如此。
“珍珠,你长大了些,会看,也会想。”他酒气涌起,声声卒咳难平。“您病了?急咳无痰,可以蒸个梨加少许冰糖,蒸出的梨水便能快速平咳,我常吃的,一点也不苦,要不,我蒸个给您。。。”我抽身欲走,他飞快按住我肩,“别走,别忙,老毛病了,去年吐血涝下的。。。珍珠,别叫我元帅,别说您,叫我李哥哥。。。叫我。。。”
他殷殷望我,他是从来温言对我,却是一向的不容置啄,譬如他要我留在后军,譬如他昨夜大力拖我;他又何曾如此期许,三军主帅,手持上方宝剑,从来言出必行受人尊敬。“李哥哥,你累不累,歇一会儿,快起更了,你歇一会儿。”我扶他上榻,他松手亦松掌,和衣合目。
“珍珠。”
我挑帘出帐,回头看他。
“珍珠,不记得,也好。”
是他说话,虽然,他并未睁眼。
一夜过去,这一夜很长,白顶毡帐嬉笑夜深,晨起号响,战鼓震彻云霄,前军的战报,十月十六夜,安庆绪从苑门出逃,弃洛阳,走河北,唐将哥舒翰、程千里、许远等三十余名大唐被俘将领,于弃城之时惨遭杀害,尸身弃之荒野。闻讯,李俶整队拔营,一日急行,过岭北、新店、陕郡,与更起时分抵达洛阳城下。
大哥与叶护一前一后回到兵营,城内余孽已平,明日隅中李俶率军进入洛阳,今日简单安营扎寨,胡汉营帐混驻,大哥接我们住进中军,中军三顶主帐,李俶居中,大哥居左,叶护居右。一切安置妥当,主帐旁又加了一顶圆帐,我与李逽在此暂住一日,今夜营地漕乱,他们都不放心。
二更埋锅造饭,回纥人惯食清真食物,牛、羊、奶香浓郁,叶护送来壶香喷喷的奶酥茶,我们两人闷声不响埋头猛喝。
“怎么了?刚才可是我太凶了?吓着了你们?”叶护后来补救,他岂是太凶了,几乎是狂怒得拆了毡帐,移地建抱头鼠窜噤若寒蝉,想是他一路劣迹全教他大哥知晓,叶护行军军纪严明,自律自省,与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逽率先恢复,她本就憎恶移地建,恨不得叶护能一脚将这人渣踢回漠北,叶护一一问清路上发生一切,告辞出帐。“叶护哥哥。”我追他到帐外,还未发问他倒先来问我。“小珍珠,今日赶路累不累?李俶倒是急的,这般急行,别说是女子,一班男人都累成滩泥了。”“累倒是还好,洛阳大捷,他心中自是欢喜,恨不得一步就赶了来呢!”我也是又喜又忧,攻下洛阳当然是喜,那进城之后呢?李俶昨日并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那个约,那个诺,可真是如此?
“叶护哥哥,明日进城,两国之约。。。”我谨慎试探。
“你怎么知道?李俶告诉了你?他告诉你做甚!”叶护反应极大,我再加一句,“那么,真的要履约。。。非是如此不可。。。”
“珍珠,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帐吧,好好歇一觉去。”叶护甩开大步就走。
“嗳!”我小跑追去。
“叶护太子,殿下有请。”横里出来一人挡住了他,我加紧脚步,追上时刚好听到他的作答,颇为勉强。
“小郭也在?设宴?宴什么?好!”叶护勉强点头,大掌接了我,“珍珠,走,这几日没好好吃啥吧,瘦里巴几的。嗳,李逽呐,独孤将军去请宁国郡主好了,本王认得道的,不用带路。”叶护牵了我大步流星就走,独孤颖除了开头一句之外都没几乎接上口。“叶护太子,小姐。。。殿下并没请。。。”我没留意他的唯唯喏喏,我只满心满眼听到叶护在对我讲,“小珍珠,待会儿你可别插嘴,我父王之意绝不可违,不过我叶护也绝非蛮横无理之人。”“真的?真的!”我连连追问,无消他细说我已明了,叶护一诺千金,他的意思是。。。
“什么真的假的呀,珍珠也来了!”中军主帐迎出一名白袍银甲丽人,建宁王妃莫青桐,虽是寡居却仍执领禁军之一的内凤苑使军,前些日由凤翔赶来,送一封白衣卿相李泌的书信到军中。
“珍珠,你来做什么!回帐去!”大哥挥手赶我,我瞄一眼桌几,三副杯盏,三副碗筷,果然是没我的份。“哦,我马上回去,大哥,过些日等你空下来了我想跟你聊聊。”我一一见礼李俶与莫青桐,李俶端详不作声,莫青桐却热情拉住我。“来了就坐下吧,珍珠,用过晚饭了吗?这汤不错。。。”“珍珠沾不得鸡汤。”叶护打断莫青桐,她姗姗收手。“她可以喝的,加点水,淡些就行了。不吃荤腥,身体怎会强呢,珍珠,是不是?”李俶拿了他面前的碗为我舀汤稀释,我这一月随军伙食皆由他授意安排,起先是在素面中点了荤油,后来慢慢加些鱼汤肉汤,量由少及多,不知不觉中我已能接受,这些我也是这几日才知,自离开长安他统领后军后才告诉了我。
李俶发话,大哥也不再坚持,加了碗筷开饭,叶护滴酒不沾,他三人轮流敬酒他推而不受。“对不住,本王行军打仗从不饮酒。”叶护与我一样,以茶代酒。“珍珠,这是菊花酿的素酒,不辛不辣,你喝一杯,也,敬叶护太子呀。”莫青桐斟了杯青玉瓷壶里的酒给我,淡淡菊花清香,小口啜饮,齿颊留芳。“叶护哥哥,珍珠敬你一杯。”我斟酒满杯,细细解释此酒用意,“我们汉族的习俗,九九重阳吃蓬饵糕,喝菊花酒,佩茱萸香囊,寓意逢凶化吉,去除秽气。现在是晚了些,不过心意是不变的,叶护哥哥,你尝尝。”我举杯敬他,李俶与大哥同时举杯遥印。“好,珍珠讲得好!”叶护一饮而尽。
“蓬”地,椅背倒地,叶护按桌而起。
“珍珠!”他扭声叫我,再“蓬”地一声,魁梧身躯重重倒地。
“珍珠,好好歇上一觉,跟青桐回帐。”李俶来拉我,我这才恢复神智,左手下的心腔空空无声。
“叶护。。。叶护。。。你们,你们下——”电光火石般,我头脑顿开。
“住嘴!跟我回去!”大哥拖我就走,大掌闷着我嘴,严严实实。我手足俱扭,挣扎回头,地上,叶护眉锁手颤,他想爬起,奋力睁眼。“呜——”我猛力摇头,大哥蒙住我脸将我抱起。“子仪!珍珠今夜睡青桐帐中!”李俶在身后发命,这个男人,我大哥,他,她们,全都利用我!利用我!“她是我妹妹!”大哥不停顿往外走,“咚”地撞上一人,我跌了地上,另一人,跌在我身边。
“郭子仪。。。哦哟。。。王兄!王兄!我看见移地建领人冲出去了,他好象去城里了,王兄快——呜——”
我来不及说出,她也来不及,大哥抱我回帐,李逽被强送回帐,我们双手相错。
“起火了!洛阳起火了!洛阳起火了!”营里营外喧如沸锅,我抓住帐帘一角,大哥一根根扳开我指,东南夜空,照如百昼。
十月十八,晨,浓烟散去,满城摧戎,十五万大军进驻洛阳,洛阳城门大开,城中百姓衣衫褴褛,凄惨惶惶列于大道。
隅中,回纥军入,李俶率父老以罗绵万匹赂以回纥,叶护马上出刀,丝帛片碎,飞舞阴空。
“好!好!好!”他大笑三声,率军出城,径直向北。
李俶整众入城,百姓、军士、胡虏见拜,皆泣曰:“广平王真华夷之主!”
第六章 洛阳殇(三)
第六章 洛阳殇(三)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乱如麻。
一座城,就这样陨落。
第一次,公元七五五年冬,安禄山起兵叛乱,攻陷东都洛阳,纵兵大掠。
第二次,公元七五七年正月,安庆绪杀安禄山于洛阳宫内,继皇帝位,血腥一月镇压除翦异己,此为洛阳二劫。
第三次,公元七五七年十月十七,野蛮的漠北胡人蜂拥进城,他们震慑于洛阳的富丽,敬畏于东都的繁华,然而这种震慑敬畏,变成的是贪婪。回纥兵奸淫抢掠,开库劫财,大火焚烧三昼三夜,东都洛阳历经三次浩劫,一座城,就这样陨落。
日复一日,上阳宫秋风落叶,万木萧疏,而我,望山成石。
“多少次笑语星眸,琼楼夜夜是笙歌,花飞花舞不复计西东,愁绪化入。。。回首烟尘,几许朦胧,欲语还休珠泪流。。。斜月如旧,西风又拂,回首尘缘,几许愁梦,恰似一江春水东流。。。”
吟罢一曲,一梢红叶悄悄飘入掌心,四句小诗刻透叶脉,非王非柳,指力偏锋——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是我,史朝义。”疏离花木,画阁红楼,黑衣颀长的他从中走出。“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画阁红楼宫女笑,玉萧金管路人愁。嗯,好一座深宫重阙,好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他倒是下得了手,把你关在这里,他倒是下得了手!”他一把拾起我手,肤白分明,淡痕尤在。“珍珠,今夜亥时,你等在此处,我带你走。”他轻触我手心,翩然而去。
一切如梦如真,短短一刻,人已无影声已无踪,只有那片红叶,余温尤在。
一日,魂游不知。
“珍珠,大哥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了,你想回吴兴,就回吧。”
“吴兴那边来了信,沈阁老身体不太好,我送你,明日还是后日,只要你说一声,我们就起程。”
“今日!我要今日回!”我突然醒了,坚决高声得令他吃了一惊。
“今日?今日南阳王李系来东都颁旨,我恐怕走不开。。。”郭曜慢慢咀嚼我话。
我径自回内室换衣换鞋,“珍珠,你这样。。。他毕竟是男人。”郭曜看我走出,我一身襦裙金绣,翠翘绣鞋。“如何来,便如何去。”我捋平一身珠白回纥女服,“二哥,送我去太尉府,不麻烦你吧。我去向大哥辞行,正好从旄门起程回吴兴。还有,我不需要你送,我去求大哥,有郭旰送我就行了。”我抬手推门,上阳宫门应声而开。
“这样。。。也好,不过,还是我送你,郭旰还没回来呢。”郭曜几步赶上,大手环了我肩。“别碰我,二哥。”我卸肩去避,他几分难堪,眼眸一暼,两指撮起我袖中红叶一角。“这是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呵呵,行吟洛河,红叶良缘,小珍珠,那位顾大才子是何许人也啊?”
郭曜呵呵大笑,我亦淡笑回应。大唐天宝盛世的上阳宫曾是多么华美绮丽,青年才俊顾况顾大才子行吟洛河,一时诗意大发,笔落红叶。“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一厥叶上提诗唯美大胆,红叶随波进苑,被一名刘姓宫女拾到此叶,彼时上皇幸临上阳,于是成人之美放其出宫,此女与顾况喜结良缘,一折红叶良缘传为佳话。
“这诗么,取意——非伊莫属,爱不另与。”我笑中含泪,扬手,叶飞叶舞,自水飘零。
城南洛河,苑东上阳,广阳大道一道直通旄门,郭曜送我到太尉府,此府是战火中硕果仅存,洛阳百废待兴,肃宗此时颁旨安抚,的确正是时候。
府中中门大开,焚香袅袅,朗朗圣谕回旋中堂。
“。。。士庶受贼官禄,为贼用者,令三司条件闻奏;其因战被虏,或所居密近,因与贼往来者,皆听自首除罪;其子女为贼所污者,勿问。。。以严庄为司农卿。。。”
“严庄?”我发了下声。
“噤声。”郭曜压一下我身,警惕四顾。我们来得晚了,南阳王李系宣读圣旨之时我们正走到偏厅廊下,郭曜拉我跪在厅内暗处,四下根本无人,也只他这种古人才会紧张什么礼啊仪的。
“严庄投城开门,殿下上书进言求赦。珍珠,你该懂的,如果把这些安贼降将都杀了,只会杀鸡曔猴,逼得其他人铁心跟随安贼,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郭曜看着我笑中的嘲讽,轻叹一声,“珍珠,你记不起了,我都帮你记着,此贼害你不浅,再予我些时日,终有一日,我教他死无葬生之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严庄这种人摇身一变倒成了司农卿,那么因战被虏,指的是战斗中被叛军俘虏的将士吧;所居密近,指的是与叛军居住靠近的百姓吧;这些人何错之有?为什么要自首除罪?为什么要三司闻奏?还有其子女为贼所污者,勿问,问罪?是有罪,的确罪难容恕。。。”我想说完,郭曜猛抓我手,低声喝止,“什么罪!瞎想什么!人所强加,何曾半点顾及于你——”
“噤声。”我竖指轻嘘,中堂优雅男声重又响起。
“兹以回纥叶护为司空、忠义王;岁遗回纥绢二万匹,使就朔方军受之。。。”
手捂左心,我自己爬起,“又没跪多久,我也总该学着靠自己些。”我摇摇头,郭曜收回搀扶的手,颇有感慨。“珍珠,倘若我告诉你,殿下和大哥这般做的原因,你可会改些心念?”
“建宁王妃深明大义,早就对我说了。大唐与回纥可汗约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牺牲一座洛阳是救了千千万万座洛阳,移地建臭名昭著,回纥尽丧中原民心,再说,叶护都走了,空封个忠义王,又不损谁人皮毛,还省了朔方军绢二万匹,于我大唐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我边走边说,不觉声音渐高,只听“咣”一声,中堂门大开,几人踏阶而出,“珍珠!”为首一人失声惊呼,手中玉轴绫锦轻噗落地。
我跪地避让,他俯身双手拾那圣旨,“珍珠,你。。。”优雅出众的李系是失态了。“好,莫挂。”我以只我二人可辨之声应他,擦身站起,走到门前,复跪。
“好了,别跪了,早些走吧,爹爹身体不好,回去帮着若鸿些。。。”
“什么事?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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