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这以后,朔方军以熟铁臼炮代替古老的抛石机皮窠,以唐炼丹家密制火药铁弹代替石弹,这门火炮,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范蠡原话,锲切之极。
“你刚才答我什么,我没听清。”史朝义握我双手,哑了声音。
“你问我,这样的结局,可是最好?我答,是,能在一起,就好。”我诚心答他,此时此刻,惟幸,能在一起。
“这个答案我喜欢。”他轻吻我颊,下马与大哥并肩,易容面孔落下时大唐兵甲骚动退后。
“可见着我大燕史朝义风采?”千钧一发他揶揄大哥。
“我若到洛阳城下大喝一声,只怕你的人逃得更快!”大哥反驳,两人爽朗大笑。
他们笑罢对面发笑,一人从长孙全绪身后走出,方才位置的重叠教人看错,攥下火红炮袍的是那人,并非长孙全绪。一袭银袍,矜贵优雅,大唐敦煌王李承寀是也。
“长孙将军,九城兵马在等将军号令呐!”李承寀冷眼冷笑,他虽贵为郡王,但长安不比敦煌,九城兵马以长孙全绪马首示瞻,但反观后者,沉默至今。
“长孙将军高祖叔父可是凌烟阁二十四臣之长孙无忌?”史朝义忽然打破沉默,他为平卢节度副使时长孙全绪为灵州守将,后来长孙全绪奉调入京统领御林神策军,两人从未有交集。
不等长孙全绪回答,史朝义侃侃而谈。“史某从军多年,曾听说个故事,说的是天宝九年横塞军中的一则趣闻。横塞军本是王忠嗣将军麾下一支,是后来才与灵州军合二为一成了现在的朔方军。那年横塞军中有位军医初为人父,得了一女,时逢横塞军使新官上任,于是报喜喜蛋就送到了新任军使营中。原本将士成婚得子送些喜饼喜蛋也是常有之事,谁知那位军使大人吃了喜蛋后居然用红纸包了金镯子金木鱼去还礼。写礼袋时军使问何人喜得千金,身边有人告诉了他。怪哉!那军使闻听人名立刻大叫‘名将’,随即升帐点将,请出军医,拜为前锋正印。果不其然,那军使是慧眼识英,新任前锋正印实有祖辈之风,表率士卒刚直严明,天宝十一年晋灵州守将,天宝十三年奉调入京,唐历上元二年官至三品,武阶左羽林!”
“史某讲完。将军请说。”高潮之处嘎然而止,史朝义说停即停,而长孙全绪当真在那句“将军请说”后开了金口。
“那位军使大人正是郭大将军,而那小小军医就是在下,长孙全绪。”长孙全绪马上抱拳,“郭将军知遇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那请还我妻女。”大哥突然插话。
“还有我手下。”史朝义接口。
“郭夫人……”长孙全绪楞住,当场人人楞住。史朝义口才是好,辞令也雅,道出这段伯乐慧眼识英才的往事之后原本该是引出长孙全绪一番感慨再乘胜追击,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直直白白道出要求,“还我妻女”?大嫂,不就在我身边?
“知遇之恩当涌泉答报,将军最好现在就报,把她们还我我们两清,这和待会儿再落将军手上是两回事。”大哥长身去指,百步之隔,大唐甲兵自发退了一退,一辆青帘马车突出人前,正是载着莫青桐和九瑾出城的车马。
“李归仁是为了女人孩子没跟你动手,你要报恩的话请一并让他过来,男人当战死阵前。”史朝义再作补充。
“好。”
“好!”
两声道好,分别发自两人。长孙全绪只吐一字,举手身后。“好!哈!哈哈!什么货色!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不娶,又丑又贱的冒牌货你倒要,郭大将军真让本王大开眼界!”李承寀叫得声好,张狂大笑。
马车驶到阵中,李承寀再度挑眉,“郭大将军,本王怎不记得赐婚圣旨下了呢,礼何时成亲何时娶的啊?”
“两情相悦管什么虚礼,我说是我夫人就是我夫人!”大哥斩钉截铁回答。
“爹!爹爹!娘!”行驶中马车青帘忽然扯落,九瑾扑在车沿,放声大叫。
“别动!九瑾别动!长孙全绪你先放人!放李归仁!孩子会掉下去!”大哥着急大叫长孙全绪放人,李归仁被推出,自除绑绳拔步奔来。
突然,一只大手反转扭后,我怀抱迥儿的右手下意识伸出,它重重捏住,放开。“护住她们,若鸿!”大哥极快扭头低叫,我惊看大嫂,大嫂一动不动。
“爹……爹爹……”九瑾还在大叫,她没掉下车,车角有人伸臂拢抱她,是莫青桐,她醒了!
“报恩报完了,长孙全绪,该依命而行了!”李承寀衣不沾尘地上马回阵。
“李承寀!”大哥高叫,他霍然回首。
“呲牙必报是我郭子仪行事原则,李承寀,我告诉你,你今天骂我女人,终有一天,我一分一厘全部还你!”大哥竖中指,高声响彻全场。
“你——”李承寀倏然变色。
“再告诉你——”大哥轻蔑脱长语音,“你这种货色,配不上那燕!”
最后一个“燕”字说出,李承寀拔剑扑来。
几乎同时,史朝义身形蹿出,“嗖”地左手寒光一道,李承寀偏头沉肩,只一照面,头顶金冠轰然碎裂。
“抓住李承寀!”大哥推出闵浩,回身一刀,架住长孙全绪。
转眼之间形势大变,大哥激李承寀是诱他接近我们,而李承寀是骨子里的精明,吃亏后立即拨马回阵,毫不犹豫。“若鸿!”大哥大吼,大嫂是真钝了一下,直到此时才闻声纵起。
三起三纵,史朝义过马车而不停,李归仁就在车下,掌击他背,助他翻越潮涌般甲兵。他闯入战圈,刀刀凶狠莫挡,戟折戈断挡他者死。眼看甲兵愈聚愈多,砍之不尽杀之不竭,闵浩突然出现身后,双掌再击他背,史朝义再突重围,凌空一击鹰扑,刀追李承寀。
“兹——”一声奇异响声蔓延。
“不好了!不好了!”
“火炮点燃了!火炮要炸了!”
“将军!长孙将军!郭将军!”
不知是谁先高喊,随即人声鼎沸,千百人潮水般退后奔逃。我再找不到史朝义的身影,我跟着每个人奔,跟着每个人跑,乱军中我翻滚爬地。“爹——爹——娘——娘——”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狼籍里叫喊爹娘。“娘亲——娘亲——”另一个声音在我怀里哭喊。我艰难爬起,反向奔去。
不要停!叫我!叫我娘亲!不要停!我飞奔,我祈祷,我祈祷这力量永远赐予我,今天,这里,只有这两个孩子会叫我娘亲。
“珍珠——”那一声魂飞魄散。
我停步侧脸,定格今生。
茫茫城野,并非只我孤身。
我的身后是哥嫂和长孙全绪,那个忠勇到极点的将军,为了一道皇命,他宁粉身碎骨。
我们的正前,是黑洞的炮膛,兹兹火药引线燃声已尽,但,炮未燃,弹未出,无声无息。
莫青桐扑在炮筒尾鉴,仅剩的右臂抱拢炮身。
她背上,长剑穿透。她身下,鲜血蜿蜒。
是她,用血,熄灭了炮。
“李承寀在我手上!长孙全绪,放人!”史朝义龇目大叫,他刀下李承寀披头散发唇角破血。
我们终于能走,李归仁抬车,闵浩抱出九瑾,她被翻倒的马车压住了双腿。大哥轻手抱起莫青桐,不敢起剑,她尚有气息。
我们的车从甲兵将士中穿越而过,愈行愈远,愈行愈快,轰隆隆巨响一声接一声,正南,烟嚣尘起,地动山摇。
“李承寀,你走。”史朝义撤去长刀,李承寀抹嘴角血迹,默不作声下车。“长孙全绪守信,我们也要遵守诺言……那炮,不是李承寀点的。”史朝义贴我颈颊呢喃,他说给我听,也说给大哥听。大哥要长孙全绪集齐所有炮弹火药,炸了那门炮,长孙全绪守信做到,我们放李承寀走。那炮不是李承寀点燃,他那时被史朝义穷追不舍,我亲眼看到,根本是做不到……
莫青桐弥留煎熬,大哥唤她名,告诉她,他会拔剑。
她手把住深没剑柄,苦痛挣扎。
“郭子仪,告诉我……那晚,是不是你?”
“是我,青桐,是我。”大哥吻她鲜碧左颊,拔出长剑。
她含笑,气绝。
第三十六章 情浓休说痴(三)H
癸卯,公元七六三年四月二十六,玄宗皇帝薨逝于神龙殿,肃宗皇帝在一场宫变哗然中驾崩,太子李豫平乱登基,改元广德,是为唐代宗。
九死一生,我们离开长安北上,大哥在凤凰山下火化莫青桐,那日雨过天晴,他拾其骨灰,命人奉回陕西华县郭氏宗祠下葬,以“青桐”之名记载入谱,尊为夫人。广德元年六月初,我们入灵州境,一路通畅,未有任何拦阻,李豫新君登基之后将大哥辞官及长安炮轰一事封锁严密,以至灵州城门大开时郭旰震惊当场。城外长亭,一座石台在两日前新建而成,大哥笔蘸朱砂,描石三字——“怀青台”。
“相传巴蜀怀清台乃秦始皇帝为纪念一位名叫清的寡妇而建,今日“清”虽去水,澄心可鉴,赤诚可铭。”史朝义燃香祭拜过,走向亭外一行人。这是支异族马队,远道而来,已在灵州城外等了数十日。他顶冠换袍,冠是雪貂金冠,袍是白袍狐氅。“这里是朔方节度使辖地,你大哥三哥都在,我离开得可放心。”他递我一牒,展开连篇,纵横天书。“是突厥文与契丹文字,最后一页是汉语。”他帮我翻到最后,指点由上至下一纵——“南室韦国师南宫煌”!
“我们一言为定,两个月之后,我明媒下聘,娶你为我夫人!”史朝义合牒文于我手心,干脆上马向北,狐氅飞扬,一行绝尘。
大哥左手右手,牵大嫂与我进城,我们踏进郭府,促膝而谈。
“史朝义,胡汉混血,生父史思明,东胡人,相貌奇丑。生母已故,南室韦柔然族与汉族后代,娘家复姓南宫,巴蜀人士。他母亲的相貌,据说是室韦第一美人,他母亲的身份,是,南室韦国王的同父异母妹妹。”大哥以这样一句开场,又以那样一句结尾,“南室韦国师南宫煌……这样的结局,是最好。”
故事的起源,当从三十五年前,南室韦,呼伦贝尔草原讲起。
史朝义生于草原,生于其父史思明仓皇南逃,躲避南室韦柔然族人的追杀中。而追杀他们的首领,正是其母的同父异母哥哥——三十五年前的柔然贵族,三十五年后的南室韦国王。草原美人与一个奇丑无比的东胡人的结合也许激怒了当时的贵族哥哥,然而情于亡命相依中如磐石如蒲苇。史思明南逃至幽州后投于幽州节度使张守硅手下,与安禄山结为兄弟。安史二人同阵杀敌平步青云,若干年后史朝义生母病故,其父再娶,史朝义终有芥蒂,成年后即走范阳,鲜少返家。
这中间的前二十四年我不得而知,而这之后的时光我与他相识。史朝义体恤将士,他部下多是突厥、契丹、同罗杂胡,往日受人诋视,蔑为蛮夷狄戎。两年前我们在邺城下共度拔青节,他笑看他们欢声笑语齐舞齐唱,他说要世人皆知,所谓中原,是源于夷狄,起于百濮!那时他父亲送来一篮樱桃,附了首打油诗,“一半于周至,一半于怀王。”他笑道,“这种诗只有老头子写得出,狗屁不通!”
我在关山的两年,是他遍寻大江南北的两年。他冒险乔装成爷爷深入唐营,临走将洛阳交给他父亲和二弟。凉州他在太守府一败涂地时闵浩大叫“洛阳出事了”,那就是,他二弟史朝清暗中将史思明押送南室韦,自己,登基称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史朝清比之曹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偏心偏爱的亲生父亲绑去虎口,同时,他假史朝义之名号令大燕,如此天下尽知——史朝义弑父篡位!
我不知当时只身奔赴南室韦的史朝义是怎样的身心俱损,悲凄悲惨。身上的伤,碎心的痛,他在红棉树下向我下跪,他叫我等他,他追去草原,拱手江山。而南室韦国王竟出奇放了史思明一马,以此为条件,他要他的外甥,史朝义,退出中原,为他效力!
“给你点地理常识,室韦族,东至黑水,西接突厥,南接契丹,北至于海。室韦共有五大部落,分别为,南室韦、北室韦,钵室韦、深未但室韦、大室韦。其中南室韦最大,占总共三十四个氏族中的二十五个,人口大约十五万人,王国首都在呼伦贝尔草原和呼伦贝尔湖,就是以后的齐齐哈尓市。史朝义那个国王舅舅很早就在南室韦崭露头角,我打突厥那时他乘机推翻南室韦近两百年依附突厥的局面,安禄山反唐时他又瞅准时机兵变夺权,而且拒绝再向唐室通贡。不过,室韦族主要还是以狩猎、游牧和渔猎为主要社会生产,他要史朝义做国师,很大的原因是想要他建立文字、历法、度量衡,推动社会发展。至于史朝义么,还算有心胸气度,他去打洛阳那就是落得亲者痛仇者快,这样干脆利落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大哥宏篇大论终告结束,此时入夜掌灯,我一日听书只道晚安,今日是回灵州第一日,该是哥嫂与郭曙和一双双生女儿喜极重逢之日。
“珍珠,你是怎么想的?还有两个月,你再想想。我打算和你大嫂去东瀛,离得那么远,以后……嗳,若鸿……哎,你怎么想……”大哥又叫大嫂又叫我,我往西厢她往东厢。 “珍珠!你别走,别走,还有个问题,南宫煌,史朝义新身份,你觉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哥一脚台阶一脚廊下抓住我。
“他有什么问题?大哥是你问题比较大,快去呀,去追大嫂呀!”我推他下阶,他真的有问题,一路随行,大嫂是相敬如宾但千里之外,瞎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有问题,问题极大。
“我知道他母亲娘家复姓南宫,他自己说,煌煌烨烨,男人大丈夫当煌烨磊落,取煌字为名,以巴蜀南宫煌身份入主室韦国师。就是这三个字,南宫煌,我总觉得哪里听过,而且还很熟悉似……我怎么会记不起,不可能啊……”大哥极度痛苦,他身为强人能人,最得意之事莫过于能人所不能,最痛苦之事也正是恰恰相反。
“哥哥,南宫煌你当然听过,我高三玩游戏,你耳提面命骂我不务正业,南宫煌就是那个,那个——”我无奈提点他,掩面不敢看他表情。
咚——
“子仪!”大嫂惊叫,衣带当风,她比我还快赶到现场。
“子仪,哪里不舒服?怎么摔的?血!流血了!痛不痛?子仪你说话呀!别吓我!”大嫂连串惊叫,我们七手八脚扶起大哥,他一跤跌下台阶,我那时正掩面,没能拉他一把。
“大嫂,哥哥受过重伤,中过土族刀毒,后来还被张妃抓去,都没好好调养。”我极尽可能诉说大哥凄惨往事,大嫂一脸急泪,几乎是一个人一双手抱着大哥回东厢。落帘,合门,就听大哥缓过一口气——“若鸿……若鸿……南宫煌是仙剑III那个室韦国师……是妖精……怎么会是真人真事……若鸿……怎么会……”
我蹑足退出,回那阔别九年的闺房,长夜漫漫,一支红烛,我无心睡眠。
“这样的结局,可是最好?” 史朝义曾在长安城下问我这句,原来,他是问这。
“这样的结局,是最好。”大哥结尾一句,原来,他答应了。
“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