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在二十年之前,他们相约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深林之内,作了七天七夜的武学印证,七天七夜下来,二人功力悉敌,难分上下。
铁英奇脑中映现一幕幻影——一座古老森林之内,两个要好的年轻朋友,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战,已是疲惫不堪,但仍不休的苦撑着。不由叹道:“那又何苦啊!”
忘我和尚黯然道:“是的,当时如果他们能有小施主现在这种心情,也就不会有下面的惨事发生了。”
铁英奇心头一震,想起祖父的遗言,料定相斗的结果,那不幸的一位,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虽然这已是十数年前的往事,可是在他的感情上,却等于眼前的事实,不由紧张地问道:“哦,最后他们还是分出了胜负!”
忘我禅师笑道:“是的,最后二人之中,一人占先半招,另一人败了半招。”
铁英奇这时又希望那失败的不是他的父亲,急急问道:“是谁败了半招?”
忘我禅师大笑起来,笑声中蕴含着无限的凄凉,久久之后,才道:“小僧自称忘我,连我都忘了,那里还记得谁胜谁败!”
铁英奇脸上挂满了泪珠,低低道:“难道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么?”
忘我禅师:“最后,那失手落败的人,因感愧对师门,一时想不到,竟羞忿横剑自刎而死,而另外一人,也因痛失良友,看破人生,出家当了和尚!”
铁英奇头脑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立脚不住,一把抓住忘我禅师的衣袖道:“你老人家到底是谁?”他仍希望失招自绝的那一位,不是自己父亲。所以称呼上已把禅师改为“你老人家”了。
忘我和尚眼中泛出一抹思义的神光,以坚定的语言道:“小憎忘我!”
铁英奇一阵颤惊,缩回抓在忘我僧袍上的双手,捧在自己的头,皱眉苦苦思索起来。
他先假设眼前这位忘我禅师就是自己父亲蓝衣子都,可是想来想去,却找不出一点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尤其对方一方枯瘦的脸,根本与“美子都”的名号不相符合。
他却不知道,忘我禅师的形容憔悴,完全是由于他疗伤,功力损耗过度所致。
接着,他又把忘我禅师定为银杉剑客周子玉来分析:第一点:他自承“百卉朝阳”大法系由一位天龙派故友传授,那么,他就绝不会属于天龙派的自己父亲,不是自己父亲,当然就是周子玉了。
第二点:他在言谈神情间,含蓄而闪烁,显然是对故人之后的含愧的一种心理表现。
第三点:他要将“百卉朝阳”大法和天龙剑法传给自己,必是为减轻感情负担的一种做法。
有此三点,铁英奇已断然确定这位忘我禅师,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武林双玉之一的银衫剑客周子玉了。
他这时的心情,极为复杂,眼前这位禅师,曾经是自己父亲的知交好友,如今又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但是,自己父亲却是间接死在他的手中,似乎把他认作杀父仇人亦无不可。
这样想,他有点把持不住,左右为了难。
然而,毕竟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他,衡情渡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银衫剑客周子玉并不算有何罪过,而所遭遇的经历,也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少,假使他们二人异地而处,难道自己也能指责自己父亲有何亏理处么?而九泉下的父亲,恐怕也不容许自己这样做呵!
此理一通;他胸襟立即开朗,戚容未褪,但星目之中,已没有了仇恨的火焰了。
忘我和尚一直沉重地凝眸注视着铁英奇脸上的表情,这时见铁英奇脸色趋于和缓,始松出一口气,暗中对铁英奇赞许备至,默默呼道:“孩子!你如此胸襟如潮,义理分明,比我当年强多了呵!”
慢慢的,铁英奇抬起了头,双目中射出二道正义凛然的神光,落在忘我禅师脸上,缓缓说道:“禅师,晚辈已经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家父半招落败饮恨自绝,晚辈不敢无理取闹,轻言父仇,但半招之耻,誓在必雪,目前晚辈武功未成,难与皓月争辉,请假我二年时日,届时晚辈必在此地领教高招!”
忘我和尚已是一团欣慰,听了铁英奇这话,顿又清眉双蹙:暗叹道:“孩子你为什么不连这一点也看开呢?”但是,他还是答应道:“好!二年后的今天,小僧在此候驾就是!”接着,又道:“现在该由小僧传授小施主天龙绝学‘卉百朝阳’和‘天龙剑法’了。”
铁英奇刚才原有请求忘我禅师为四位师叔解除“七煞指”的治伤法,现在,他不但没有了这种想法,甚至连向忘我禅师学习天龙武学的念头也打消了,同时,他更断然决定暂时不回到淮阴本派去了。
因为他要加紧寻回祖父失落的《天龙秘笈》,凭本身力量,为天龙派争光,为父亲雪耻。
他已决定拒绝忘我禅师的一片诚意,但有礼貌地道:“大恩不言报,晚辈告辞了。”施了一礼,反身便行。
不正面答复对方的话,自然就是心领的表示,忘我禅师勉强笑道:“小施主风格凛凛,来日必成大器,唯前车之鉴,望小施主凡事三思而行,小僧不送了。”
铁英奇心灵微动,止步回身,道:“晚辈谨领教益!”转眼,他已走出了一丈多远。
墓地,一条银色人影,从一块岩石之后,飞掠而出,挡住了铁英奇的去路。
铁英奇只觉一片白云,飘落面前,不由的后退一步,举目望去,这一望,只觉得目辉难睁,颜面刷地微红。
原来,飘身阻住他去路的,是一风姿绰约,容额如花的妙龄少女,长长的秀发技垂肩后,风中驻立,雪衫飘舞,更显得风华绝代,清丽若仙。
她秀眉深镇,玉容含悲,轻启朱唇说道:“铁小侠,请缓行一步,小女子等会儿有话请教!”
语落身动,绕过铁英奇,掠到忘我禅师身前,一头冲入忘我禅师怀中,哀呼道:“爹爹!你想死孩儿婷婷了!”
忘我禅师推开那自称婷婷的银衫少女,惶惑地道:“姑娘不要认错了人,小憎忘我。与你并不相识!”
那银衫姑娘,愕得一愕,又扑向忘我禅师道:“爹!你与铁小侠的话,女儿已完全听到了,你难道真的忘了你的女儿婷婷了吗?”
忘我禅师为了某种缘故,不以真面目与铁英奇相识,而对这位自称婷婷的少女,更是感到尴尬,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她是谁的女儿了,而目前的情势,他要否认自己是不可能之事,于是“哦!哦!”二声,含糊地点点头,不作肯定表示。
周婷婷见对方的表示不够强烈,“哦!”了声正住身形,道:“娘告诉婷儿,你老人家离开家的时候,婷儿生下来只有二个月,你老人家当然不会认识婷儿了。可是,婷儿已练成了你老人家名震天下的流霞剑法,婷儿先舞一趟剑法,你老人家便知道婷儿不是冒名之人了。”
周婷婷能在这种情形之下,设想周到,真不愧为一个奇女子。
她解下背上长剑,先向忘我禅师抱剑一福,然后展开身形将流霞剑法逐招施展开来。
只见一片银光,包没了她窈窕的身子。
剑气腾腾,劲风四溢,铁英奇被逼得立脚不住,连退了几步。
忘我和尚慈眉闪动,仿佛从这位周婷婷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故友的影子,长叹一声,自语道:“我只好这样办了!”他下了个奇怪的决心。
周婷一演完九大八十一招流霞剑法,神色自若,优雅的神情丝毫不变,幽幽的又叫了一声:“爹……!”
忘我禅师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微微一笑。
但这一笑,已使周婷婷芳心大畅,偎到他的身边。
忘我禅师轻抚着周婷婷的秀发,笑着道:“贫僧忘我,称我忘我禅师好了!”
周婷婷芜尔笑道:“是!出家人不认儿女,女儿以后称爹爹忘我禅师了!”
铁英奇眼见他们父女相逢,亲情扬溢,想起自己的遭遇,忍不住一阵伤心,顿觉眼前一片迷糊,滚下了一串思亲之泪,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忘我禅师,正是他的父亲,而对方那位正在享受天伦的周婷婷,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儿呢!周婷婷带着一脸娇笑,走到铁英奇面前,深深一礼道:“小妹周婷婷,深为铁伯伯的不幸致哀,并代家父向少侠谢罪!”她态度大方,言词恳切,令人感动。铁英奇擦去眼泪,强装出淡淡的笑容道:“周女侠言重了,小弟并无责备令尊之意。”
周婷婷秀后一扬,长声道:“真的么!”
铁英奇道:“小弟言出由衷!”
周婷婷欢然道:“那么二年之后的约会,也自动取消了!”
铁英奇眉一扬:“子承父志,二年之约,小弟不敢有忘。”
周婷婷面色一正道:“小妹正为这一点,要向铁少侠请教!”
铁英奇一正道:“小弟有何不当之处?”
周婷婷促眉一叹,道“请问铁少侠,你与家父订下此约,想证明的是什么?”
铁英奇从来就没有和女孩子说过话,不要说脸上先就红了,就有一腔豪气,也不知因何原由忽然消失不见。只见他嘴动了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周婷婷玉容黯然,道:“令尊与家父并称武林双玉,单凭家父为了令尊之死,抛妻弃女一点,就可想见其心情痛苦之深了。”她顿了顿,又遭:“两位老人家,只为了一点好胜心,造下不可挽回的悲剧,而现在,铁少侠居然还要将那悲剧延续下去,小妹愚昧,实在想不通少侠用心何在?”
铁英奇思维混乱,无言以对。
只听周婷婷又道:“如果少侠一定要证明天龙武功高过家父所学,小妹就代家父认输如何?……否则,即请将那件憾事从两位老人家的友情中彻底抹去!”
铁英奇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觉得周婷婷的话,无懈可击,自己的心志有些动摇了。
周婷婷清音一扬,道:“铁少侠认为小妹之言尚堪入耳么?”
铁英奇乃是绝世之才,胸襟气度无不过人一等,小错不免,但却知道善改,同时也有承认错误的勇气,当时发出一串朗笑道:“周姑娘会心卓识。解我迷津,小弟领教,并致谢意。”诚心诚意的作了一个揖。
接着又向忘我禅师一礼道:“禅师与家父乃是知交好友,晚辈冒犯失礼之处,尚请赐谅。”
忘我禅师心如百花怒放,看了一看周,婷婷又看了一看铁英奇,笑道:“贫僧真是愧对你们太多了!”
铁英奇又施一礼道:“晚辈告别了!”大步向山下走去。
周婷婷追出二步,呼道:“铁少侠既已释怀,何不学会‘百卉朝阳’和‘天龙剑法’再走!”
铁英奇头也不回,瞬息消失在山腰一角。
周婷婷神思不属地喃喃道:“他……他还是硬起心肠走了!”
忘我禅师宽慰道:“铁少侠真要留下来,贫僧也不愿传授他什么了,他这样一走,是最好的抉择,贫僧为他祝贺!”
周婷婷似乎为铁英奇耽上了忧心道:“他会到哪里去啊?”
忘我禅师道:“贫僧认为他可能是追寻他本门的‘天龙秘笈’去了。”
周婷婷若有所失,垂下了螓首。
忘我禅师对这位故友之后原是满脑歉意,这时见他似乎对自己儿子有意,憔悴的脸上不禁现出一层愉悦的微笑。
铁英奇一口气奔下巫山沿长江下行,一路若思,他觉得天龙派是否能够复兴,端在能否寻回“天龙秘笈”,而找寻“天龙秘笈”的唯一线索,只有远在关外,曾为祖父传送遗言的长白老人。
于是他决心只身一人远走关外,暂时不回淮阴派中去。
集贤山庄的教训,和望霞峰的遇险,使他增加了不少见识,处处留心之下,一路倒是未再发生意外,很顺利的便到了喜峰口。
只要跨过长城,就是所谓关外了。
同一天到达喜峰口的,另有一僧一道:行动鬼祟不接不离的暗随铁英奇左右,注意着他的动向,他却是丝毫未觉。
铁英奇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用过晚饭,喊过店伙,打听关外的情形,并试探着问那店伙是否知道长白老人其人。
一问之下,这才知道长白老人在关外的声望,简直已到了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地步。
这一来,他不怕找不到长白老人了。于是他兴奋得一晚没有睡得着觉。
第二天不等天光大亮,他就踏上了关外的泥土。
他心情有点激动,也有点耽心。
激动的是,目的地快到了,“天龙秘笈”有无下落,不久就见分晓了。
耽心的是,不知长白老人是否也和集贤山庄所遇见的那些成名人物一样,虚有其名,实则卑鄙得令人失望,要是那样,则“天龙秘笈”便没有寻回的希望了。
他患得患失,反复思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
蓦地,耳边响起一个老人的话声,道:“少侠身穿蓝袍,腰系‘天龙金剑’,可是天龙派弟子?”
铁英奇霍地一警,不忙答谢,先打量了那问话的人一眼。
只见发话者是个身材高大,满脸红光,两鬓灰白的半百老人,双目开合之间,精光电射,显然,是个武林人物。
铁英奇正是求之不得,直率地道:“在下天龙派掌门人铁英奇!请问老夫贵姓?”
那老人闻言之下,目泛异采,又惊又喜,轻“啊!”一声道:“原来是威震中原的天龙派掌门人,小老儿武林末流单翅大雕丁展羽,失敬了。”神情随之肃穆了起来。
铁英奇心头泛疑,觉得这位单翅大雕丁展羽未免过份做作,因为凭他的经验,一个过了气的天龙派掌门人,是不会有人以这种态度相待的。
当时,他也不好说什么,只不屑的轻“哼!”一声。
那知,那单翅大雕丁展羽脸色又现出了惶惑之色,道:“铁掌门人有何不乐?”显得更是恭顺了。
铁英奇忍不住寒起脸道:“丁大侠,你是为在下唱戏么?”
单翅大雕展羽乃是长白老人手下极有身份的人,修养有素,深知铁英奇感触太多,不以为事地微微一叹道:“关外武林豪杰,对贵派崇敬之心,数十年如一日,请少侠不要误会在下别有用心才好!”
铁英奇听得微微一怔,道:“听了大侠之言,对敝派在中原地区的遭遇,倒是如同目睹?”
单翅大雕丁展羽道:“敞东主对关内武林动态,极为关怀,是以经常派有专人,负责打听关内武林情况,在下便是奉命恭迎铁掌门人而来的!”
铁英奇大眼睛顿时奇光华现,道:“贵东主是谁?何以对在下如此关注?”
单翅大雕丁展羽道:“敝东主就是铁掌门人此行予访之人。”
铁英奇心念疾转想到:“莫非长白老人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故意以礼相待,以企堵住我的嘴,使我说不出讨取‘天龙秘笈’的话么,哼!这次我可管不了江湖规矩了。”其实他并不完全知道江湖规矩,只是直觉的反应而已。
他沉吟了一下,道:“呵!丁大侠原来是长白老人派来接引在下的,在下愧不敢当。”
单翅大雕丁展羽道:“敝东主在关外行道,人称一德翁,长白老人之号,极少使用。”
铁英奇对一德翁实在不甚了解,但对其以“一德”二字为号,却总觉得有点狂妄自夸,因此不由产生了些许反感,当下不再答话,脚下加大了步度。
单翅大雕丁展羽默然紧随而行。
大约走了顿饭之久,二人仍未交谈一语。
忽然前路扬起一阵尘头,只见一人三马急驰而来。
转眼间,就冲到铁英奇他们面前,马未止步,一条人影,已离鞍飞跃而起,半空中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听到:“丁大叔,这就是那个小子吗?”
话落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