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惟宜在她身后站着,一副似笑又没笑的神情:“那么,我也可以和你算一算之间的一笔烂账了。”
“嗯?”她微微蹙眉,随即想起接近他的目的。可是之后发生太多事,现下更没有心力去对付他们,就此罢手,也许正好。
“我之后仔细想过,你并没有说希望我如何待你,也没有说留在我身边多久。”他垂下眼,微微失笑,“如果我说,有一辈子可以慢慢对你好……”许敛宁抬头看他,只见他清俊的脸上缓缓漾出温柔的笑意。从来没有看过他这般神情,好像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妥协的一样。
许敛宁心中郁结,之前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硬是不上钩,现在却来表这个情:“一辈子的话,若是再等个五年十年,还来的可信些。”
张惟宜微微一怔,嘴角带笑:“如果五年十年后,我还这般在意你,你待怎样?”
许敛宁气结:“那便等那时再说。”
张惟宜似乎没有半分生气,反而还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四年之前荆襄一带曾有流民起义,你可有印象?”
“你说的可是李源为首的义军?”她悠然道,“那年我恰好在荆襄,怎么了?”
“没什么。”他顿了顿,淡淡道,“你现下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只需接受我对你的好,莫要瞒着我什么,慢慢的你自然离不开我。”
许敛宁自知不该说这番话,可还是忍不住问:“若我在意你,始终不如你在意我这般多呢?”
张惟宜只觉被人当面甩了一记耳光,半晌方才一字一缓道:“你想说之前都是在耍我么?那也行,反正就是一剑的功夫,也不会让你太痛。当然你若武功比我好,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敛宁嫣然一笑,很是乖巧:“惟宜,你当真想多了。”她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微微皱眉:“青玄师姊——我一时还改不了口。她是天殇教的人,这件事师父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张惟宜见她转开话题,只淡淡道:“你伤还没好,也别站太久了,坐下再慢慢说给你听。”许敛宁本也有些疲倦,当下挑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了。张惟宜也挨着她坐了,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发觉阮姑娘的身份,又是何时?”
“我怎么知道……”她才刚说了半句,突然见张惟宜看过来,忙改口道,“虽然之前是有些怀疑,可是在你同对我说了那番话后,我差不多就确定是她了。你说,药可以事先下好,但是还要靠药引。我便想起,青玄师姊同柳君如过招时,我确实是闻到香味,但是和她平常喜欢点的香木不一样。而前一晚,也是被何师姐和你的李师妹瞧见我在外面的那次,其实我也是跟着青玄师姊出来的,可是也没发觉她在哪里动了手脚。这样连起来,她那晚出去确是下了药的,只是单独这一种并没有用处。到了比武的那天,那个香味怕就是药引了。”
“我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猜到,这种事情一般人都恨不得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你倒是乐得引火上身。”张惟宜淡淡道,“至于今日的局,是容宫主想出来的,你若是想知道,可以问问她。”
“我才不敢。这样去问,岂不是等于告诉师父我早就知道了,还故意要瞒她。”
张惟宜靠着身后的树干,将身子微微舒展开,眯着眼看她:“你还有一件事没有说,那晚在我打伤你之前,你似乎和什么人交手过?”
“我是按上面说的去赴约的。”她从衣囊中找出一张字条,“还好我提早了,看着对方是蒙了面,知道不对,脱身之后就碰见你们。”张惟宜知道她轻功高明,还落到内力不济,这过程一定十分惊险:“你可知道对方是谁?”
“我完全不知。”许敛宁皱了皱眉,却还是释然了,“只要我半夜待在屋里,应是没有危险。”
“你知道就好。”他轻轻一笑,“反正你占着我的房间那么久了,就继续住着好了。”许敛宁本来也不想回纯阳宫,偏偏和他抬杠惯了,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有何企图?”
“嗯,我确是有企图。”张惟宜微微眯眼,懒懒地拖着尾音,“你真想知道么?”
许敛宁身上一寒,道:“不想,真的不想。”不禁在心中感叹,若论无耻,还是同他功力相差太多。
之后两人挨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许敛宁看着月上中天,微微感到困倦,又说了几句话,便渐渐睡过去了。朦胧中,似乎听见极轻的叹息。
月光铺散在萧千绝身上。
他眉宇深锁,脸上似乎闪过一分痛惜的神色,随即便消失殆尽。
“教主,人已经来了。”云谦站在他身后,轻声道。
萧千绝冷笑一声:“你带他过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脸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黑衣人已经被带到他面前。那人垂首而立,微微哆嗦:“教主……”
萧千绝凌空一扬手,只听啪的一声,那人的脸被打偏向另外一边。他一字一顿,字字如冰:“如果要养一个只会躲在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小人背后、看着青玄惨死的废物,还不如喂狗一发干净。”
那人突然跪下,道:“当时十分紧迫,对方人也多,就算舍了命也换不回阮姑娘。眼下也只有一个办法将这些名门正派的小人一网打尽,还不会折损太多人手。”
萧千绝微微挑眉:“哦?”
“本来围在山下一年半年自然可以夷平武当,可就怕对方拚着性命不要,背水一战,我教难免损失惨重。教主不妨暂且退开,下战书上武当。他们怕天下人耻笑,一定会前来迎战,只要埋伏妥当,加上我在中间里应外合,那就……”
萧千绝冷冷一笑:“我为何要信你?”
那人只是跪着,没有说话。
萧千绝一拂衣袖,向云谦道:“明日一早启程回总坛。”走过那人身边,扔下了一句:“这次且饶过你,下次再有差池也不用来见我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天明,一夜安稳之极。
“你醒了?”耳边是微低的耳语。
许敛宁动了动,便觉得不太对。记得她只是睡在张惟宜的身边的,绝对不是怀里,更没有垫着他的手臂。她看了看他,问道:“你一夜没睡?”
“嗯,睡不着。”张惟宜揉了揉有些僵的手臂,站起身道,“我还要去听早课,就不陪你回去了。”他走出两步,突然又折回来,嘴角微挑:“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记得叫大声些。”
许敛宁不禁气结:“你还不快去?”
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去得远了,她方才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出神了片刻。她既不感到腹中饥饿,也不急着回复真观,只在后山闲逛。约莫记得,小时候曾寻着一条小溪过,水清可见底,时有游鱼于其间。
现下晨曦初露,天还未大亮,行于竹径山道,晨风微凉,也别有一番滋味。
许敛宁很快便找到从前常来的小溪。此刻已入了夏,暑气日重,教人只想脱了鞋袜在水中踩上几脚。只可惜早有人抢在她前面。
那人一袭外袍犹湿,悠悠然坐在水边。许敛宁一眼望去,只见他支着地的手指白皙修长,身边搁着把长剑。那人也听见身后响动,回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许敛宁怔了一下,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话: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君子之风,山高水长。
那人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朗若晨星,带着淡淡的笑意:“相逢即是缘分,姓名身份都毋须在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本来“商庄主”三个字都要脱口,一听对方这样说,她连忙改口道:“公子是如何寻到这儿的?”
商鸣剑一手搁在膝上,指间还夹着一片草叶,笑颜清爽:“原本只是随便走走,岂知迷路山中,幸而听见水声,就寻着过来了。”
许敛宁微微笑道:“这山里一些地方确是容易走错。”她走近水边,稍作洗漱,只见粼粼水光映出的那张脸下巴尖削、眉眼间有股说不出的倦怠。她只能失笑,忽听身后响起一阵悠扬的草叶笛声。
她转过头,只见商鸣剑已经站起身,唇边贴着一叶细长的翠绿。
他微微侧着脸,身后渐渐艳丽的日光,却也及不上他嘴角的笑。草叶笛音袅袅淡去,许敛宁看见他失神了一下,目光随即落在自己佩着的玉笛上。她随手取了下来:“我瞧这支笛子好看,就一直带着。”
商鸣剑笑道:“你饿么?”话音刚落,只见他抽出一旁的剑,往水中比划两下,待收回来时已经串着两条鱼。
许敛宁心中暗道可惜,如此好剑用来串鱼,完全当得“暴殄天物”的评语。
但见他用佩剑剖鱼、刮鳞,动作熟练,看上去却也不算违和。许敛宁去拾了树枝过来。两人架起柴堆,点火烤鱼。许敛宁看得有趣,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时常在外露宿么?”商鸣剑一愕,随即笑道:“自己动手烤的,滋味可好过买来的。”他似乎想起什么,随即又道:“有一阵子,的确是被人追得连客栈也住不了,现在想起来可怀念得紧。”许敛宁也回以一笑:“这么一说,我真的很饿了。”
商鸣剑用树枝串着鱼,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若是有盐就更好。”
许敛宁道:“这边有些焦了。”
他含着笑看了她一眼:“一点焦无碍的。”
待鱼烤好,两人分着吃了。许敛宁偏过头看他,只见他的举止优雅,笑语柔和如三月熏风,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阮青玄当初提到他会是讥讽的语气。商鸣剑也感到对方在打量自己,微微侧过脸看着她:“有什么不对么?”
许敛宁摇摇头:“你适才吹的曲子可是《绿衣》?”《绿衣》是《诗经?国风》中的一篇,是悼念亡妻的。
商鸣剑沉默一下,爽快地答道:“很早以前,我辜负过一个人。可惜就算踏破铁鞋,我却再寻不到半分消息。”他笑了一笑:“那时候年少气盛,做什么都不顾一切没有半分后悔,直到现在……”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了。
许敛宁淡淡道:“现下你还是后悔了么?”
“也没有。”他眉宇一挑,随口问道,“你可要回去了?”
“嗯,走之前得先把这些东西清干净。”许敛宁拿着树枝指了指吃剩下的鱼刺鱼骨。
“敢对真武之神做出这等不敬之事,怕只有我们两人了。”商鸣剑边笑边收拾残局。自宋朝以来,道经上都是说真武之神在武当山出生飞升的,这也是武当之名的由来。
许敛宁手一顿,突然自语道:“……也许是我以前在这里做太多不敬的事了呢。”
待收拾妥当,两人便沿着山道往回走。
商鸣剑陪着她到复真观前,方才微微笑道:“那么我便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一起烤鱼。”
许敛宁自然知道,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身后飘来一道如本人一般清朗俊秀的声音:“商庄主,你怎的到这里来了?”
张惟宜青衫广袖,缓步走来,轻声道:“这么久不见你回来,我正要去找你。”这句话却是对许敛宁说的。
商鸣剑微微一笑:“我也是恰好同这位姑娘碰见,便将她送回来。若是没什么事,在下告辞了。”他衣袖一拂,转身离去。
张惟宜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回神。”稍顿了顿,又道:“你们若哪一日不被他一副好皮相骗了,那才是可喜可贺了。”
许敛宁道:“我只知没被你的这副皮相骗就够了。”
张惟宜微微失笑,也不接话。
许敛宁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齐名那么久,难道一次都没比试过?”
张惟宜看了她一眼,道:“商鸣剑的武功又不是天下第一,有必要和他比么?”
许敛宁嗤的一笑:“谁挂着天下第一的名,迟早要累死。”
张惟宜突然停住脚步,长眉微皱:“似乎有人敲钟,难道有什么事么。”许敛宁同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向净乐宫方向走去。待走近了,方才看见一个灰袍的道人用力敲着晨钟,神情紧张。钟声连成一片,十分刺耳。
弹筝酒歌当如是
“只怕是什么要紧事。”许敛宁轻声道。
张惟宜轻轻地嗯了一声,拉起她的手,往她手中塞了一个荷包饭团:“你一早还什么都没吃过罢,自己的身子也不爱惜。”
许敛宁缓缓垂下手,见他转身走向敲钟的道人。她转过身,径直走近净乐宫,只见师父已经坐在那里,看到她玩笑地问了句:“复真观可是真的比纯阳宫好那么多?”
许敛宁微微难堪,答道:“也没有。”她走到师父身后,只觉得周围空荡荡的,不禁向旁边看去,只见殷晗也正看着她。许敛宁心中一顿,对方的眼神好像要告诉她一句话:眼下,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这次让各位过来,是有两件事要说。今日一早,山下弟子回报说,天殇教的人全部都离开武当境内,往川中一带去了。”天衍真人清了清喉咙,“至于第二件,就是今早在山下发现这张字条。”他沉吟一阵,转手递给柳君如:“柳门主,你来读罢。”
柳君如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脸上微现怒容,朗声道:“看来是萧千绝这老贼的亲笔字。‘下月初九,我教于川中总坛盼诸君一叙。诸君来时御马飞扬,归时御风西去。我教当亲送诸君归程,直教跳梁小丑莫敢跋扈。萧手字。’”
江湖中人大多学识粗浅,端正的正楷也识不了几字,当下有人问道:“他说什么归时御风,那是什么意思?”
许敛宁低下头,掩饰了一下笑意。
果然见主持大局的那几位名宿人物脸露尴尬。柳君如轻咳了一下,方才道:“萧贼的意思是,要我们尽数死在天殇教总坛,只有一缕魂魄飘回去。”他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破口大骂起来。一些性子火爆的更是叫嚣起来:“管他什么约定,现在老子就冲过去给他们一下子,总比受这气的好!”
“诸位静一静,既然免不了这一战,我们当谋划仔细。当年同天殇教一战之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有多少?老衲思及当年,依然心下恻然,善哉善哉。”玄真方丈语音柔和,竟一下子把嘈杂的人声盖下去。
许敛宁自然知道当年正派武林围剿天殇教的事,那是成化7年,距今已有13年之久。当年天殇教的教主岳陵君同武当派的许宣泽一见如故、引为知交。她那时候还小,一直不明白为何爹爹和那位岳伯伯有一天要拔剑相向。围剿天殇教的前一月,她便被爹爹寄养到随州城外的一户农家。后面的事,她大略听说过,天殇教一战,血流成河,死伤惨重,许宣泽在这一战中立下首功。而岳陵君也被萧千绝架空了势力,他不容于两方,不久就被围攻而死。
有一些事,她开始不明白,可是慢慢大了,想的事多了,也就懂了。
她思及同阮青玄、萧千绝的往来,自己竟是站在同爹爹当年相似的处境上了。
“近来,柳门主嫉恶如仇,实是有目共睹。这盟主之位,当之无愧。”峨眉的站出一人,“若论武功名望,也是众望所归,峨眉派自当听从调遣。”
玄真方丈双手合十:“少林也异议。”
天衍真人颔首道:“眼前是同心同德之刻,我信武当上下决不会有不顾念大局之人。”
剩下的昆仑、点苍的掌门见武林泰斗的少林武当掌门也如是说,自然顺应情势应了。柳君如谦虚了几句,突然看着凌轩宫方向:“容宫主武功人才均胜老夫十倍,宫主应当得盟主之位。”
容晚词微微一笑:“不敢,一介女子怎么可以号令群雄,说出去岂不是教人笑话了。柳门主,你就莫推辞了。”
柳君如也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