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唐慕华的房间还是灯火通亮的。透过窗缝看去,只见唐潇站在书架前,时不时抽出一本书来翻两下,而唐慕华只是静静坐在桌边。也不知过了多久,连一向觉得自己耐心甚好的许敛宁都快等不住了,总算听见唐潇缓缓开口:“叔父,你也不用犹豫了,既然人家找上门来,我们唐门还怕他们不成?”
唐慕华伸手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回答。他拿着杯子的手却控制不住在发抖。不光是许敛宁注意到了,就是唐潇也早已发觉,冷笑一声:“叔父若是害怕,不妨就交给侄儿,只是门主的位置也该一并交了。”
“你这是在逼我了?”唐慕华一拍桌子。
“侄儿怎么敢?”唐潇微微笑道,“只是侄儿体谅叔父年纪大了,管着这些事厌烦,还不如让侄儿替你分忧了。”
“够了,你先出去,待我想一想再决定。”
唐潇走到门口,突然转过头:“叔父,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及我,你要怪只有怪他,这本来就是有能者居之。”
唐潇走后,里屋的珠帘一动,突然走出一个人来。许敛宁看见此人,不由暗暗惊讶。只听那人开口嘲笑道:“唐门主,你这个位置可坐的不够稳啊。”唐慕华怒道:“唐潇小子已经来逼过好几回,真是嚣张至极,我非要……”
“哎,不劳烦您老动手,我可以替你解决了。”
“如此多谢林少侠了。”
许敛宁听见唐慕华这般说,已经完全确定那人便是龙腾驿的林子寒,他那日在武当力胜十方,同殷晗比剑时故意折剑认输,假以时日,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用急着谢,也是师父让我来帮忙的。”林子寒摆了摆手,“我这便去,你就留在这里,免得被人怀疑了。”
许敛宁微微皱眉,林子寒不过是龙腾驿的弟子罢了,对一派门主说话却这般不客气。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只见唐慕华翻了半天,找出一只白玉瓶子,交给林子寒:“林少侠,这是唐门的圣药,能够生肌活血、益寿延年,劳烦少侠转送几粒给那位……”说到这里,声音陡然轻了下去。
林子寒接过药瓶,也不细看:“也就是大小姐爱煞了,不然谁把一个废人当一回事。”说着,已经推门出去,朝着唐潇住的院子走去。
许敛宁悄悄跟着他身后,只见他对唐门宅内的路也相当熟悉,而且恰好都能逼开守卫巡逻的路线。她远远看着林子寒轻手轻脚走到唐潇的房间外,突然一脚踢开红木雕花木门,人剑合一向前刺去。只听一声惨叫之后,林子寒身形一闪,带上门施展轻功去得远了。
许敛宁没去唐潇房内查看,转身往别院的客房走去。走出两步,只见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笑如春风地看过来:“许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一谈?”正是唐潇。
许敛宁微微一笑:“好啊,不知什么地方合适?”
“这地方僻静,不会有人来打搅。”唐潇撩开洞口的藤蔓树枝。
许敛宁蹙着眉:“唐姑娘已经带我来过了,而且……”
唐潇已经走进石洞,一眼瞧见石壁上刻得歪歪扭扭的字:二哥是蠢材。他咬了咬牙:“改天得叫人来抹掉。”
许敛宁知道这句话很多余,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那样看见的人就更多。”
唐潇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用意,不过目前我们是站在一边的,你别再给我添乱。”
许敛宁饶有兴致:“我想不出为何我们会是一边,不然你倒说给我听听?”
唐潇露出忍耐的笑:“你们是冲着我叔父来的,真当我不知道吗?”
“原来我们真是一条线上的蚱蜢,一道沟里的老鼠了。”她颇为感叹。
唐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我说,你能不能换个好些的比方?”稍顿了顿,接着道:“我大哥是叔父的亲生儿子,身子骨弱,所以武功不算怎么出众,何况平日也不太管门中事务,所以没有这个威望接替门主位置,叔父甚是无奈。我自是处处留心,一直避免同他同宿,却不想这次派人来杀我。”
“那个人是龙腾驿的林子寒,你不觉得很奇怪么?”许敛宁淡淡道。
“龙腾驿又怎的?”唐潇转头看着她。
“如果,我说如果唐门主不在了,那么唐门便是以你居长,可以这么说么?”许敛宁心下一动,不动声色地问。
“那当然,便是现在,大家也都知道唐门不是止有门主。”他颇为倨傲。
唐潇也同张惟宜一般,是年轻一辈中极杰出的人才,现在看来,两人却有太大不同。唐潇行事虽然圆满,但毕竟还是不若张惟宜一般不动声色。
“如此说来唐门主还在,你就明目张胆收买人心,还几次三番逼他传位给你了。”许敛宁道,“难怪他也要下手了。”
“你之前就一直躲着偷听我们说话?”唐潇当即反应过来,“你还听到些什么?”
许敛宁微微一笑:“全部都听到了,包括你们最后遇上仇家这件事。”
唐潇看了她片刻,脸上微露杀意:“人在江湖走,哪有没仇人的?这也无需大惊小怪。”话音刚落,十指连弹,只能嗤嗤几声,一连五支梅花镖向对方激射而去。许敛宁早提防了这一招,单足一点,凌空闪避,衣袂拂出三枚似玉如银的细针。唐潇伸手去接,手指刚触到对方发出的暗器时一凉,那暗器居然凭空消失了。
“这是玄冰魄痕?”唐潇想起传说中的凌轩宫独门暗器,不由背上发麻。
只听许敛宁的声音从石洞外传来:“可惜我没练到家,不然真想向唐公子请教几招。”说到后面几个字,听起来像是在十丈外传来的。
唐潇追出去,只能遥遥看见远处一个人影。他抬起手,只见自己的指腹上有一个小小的针痕,一想到传言中玄冰魄痕可入肉穿到身体各处穴道,心下骇然。他抬手凝气在手腕上端的经脉急催,竟有半支极细的针从针痕上被逼出,不由自语:“凌轩宫……好个凌轩宫!”
他举目向唐门的大宅望去,咬牙的动作微微扭曲了俊颜。
翌日用过了早点,便有侍女告之唐二少爷昨夜被刺伤,需要卧床静养。许敛宁拿手巾擦了擦手,柔和地笑问:“不知请了大夫没有?”
侍女答道:“二少爷说不需要,只要躺几天就好。”
“这怎么可以?说出去还道我待子侄刻薄,快去请大夫过来。”唐慕华一脚踏进大厅,听到了两人对答,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可是……”侍女呆了一下。
“叫你去就去,难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唐慕华冷冷道。
司空羽端着茶盏上前,轻声道:“舅舅,你也别动怒,唐兄大概也怕多生事端。”待走近了,他手一斜,整杯茶尽数浇在唐慕华的衣衫前襟。许敛宁看着,不由暗暗道好,只见司空羽一脸焦急,伸手去拂对方衣衫上的茶叶,这一拉一扯,弄得这位唐门之主更加狼狈。唐慕华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就这样罢。”伸手正了正衣襟,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疤一闪而过。
司空羽转头看着许敛宁,缓缓地摇了摇头。
许敛宁会意,站起身道:“若是唐门主不嫌弃的话,许敛宁也略通医理,愿为门主分忧。”
唐慕华看着她,皱起眉头:“许阁主远到是客,这样……不好吧?”
许敛宁微微笑道:“不麻烦的,只是一会儿功夫,何况昨日也多受二公子款待。”
“那么两位也随我来。”唐慕华点点头,当前领路。转了几转,便是唐潇住的别院。司空羽趁着唐慕华敲门没注意他们时压低声音道:“那道疤痕是有,看来不像有人假扮。”
许敛宁淡淡道:“等下再慢慢同你说,我也打听到别的一些事。”
开门的是一个圆脸侍女,她看见门主吓了一跳,待伸手阻拦,唐慕华已经径自走近房内。唐潇的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桌上有一堆沾着血迹的布条。唐慕华嘴角一牵,上前撩起窗帘:“潇儿,听说你昨晚被刺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唐潇脸色惨白,蠕动着唇却说不出话,他的肩上胸前都裹着带血的绷带,可见伤得极重。许敛宁走上前几步,在床边的圆脚凳上坐下,当即看见唐潇瞪了自己一眼。她揶揄地笑了一笑,手指落在他的手腕上,故作惊讶:“唐公子,你明明流了这许多血,怎么……”微一停顿,果然看见对方目露凶光,接着道:“命总算是保住了,只是这两个月都不可下地走动,只宜静养。”
唐慕华道:“既然这样,潇儿这两个月也别操心门中事务了,自有人打理。”
等到出了唐潇住的别院、唐慕华走远后,许敛宁忍不住讽笑:“唐潇当真不简单,亏得他想出这招,可是唐门主也没给他好过。”
司空羽听出弦外之音:“你是说,他根本没有受伤?”
“自然是没有。”她慢慢道,“我昨晚听来一些事,正想不明白。”她在中庭的石桌边坐下了:“先从那晚说起,当日我们在唐慕华的客房外是看到两个人影的,如果一个是唐慕华罢,另外一个又是谁?”
司空羽道:“后来我查看了好几遍,舅舅当时已经没有了气息,可是一早起来遗体却不见了,随后却见到他在唐门,眼下看来也不像是有人假扮的。”
许敛宁沉吟道:“昨日白天,唐沁曾说要为我算卦,有意无意地说起唐慕华对她对唐潇都不算太好,我不过是一个外人,她这般说却是为了什么?”稍顿了顿,又道:“夜里的事就更离奇了,我亲耳听到唐潇逼迫唐慕华传位给他,似乎还说起有强敌上门。唐潇走后,我看到龙腾驿的林子寒,他承诺帮唐慕华除去唐潇。”
“龙腾驿应是在南京府,同这里隔得未免远了。”司空羽微微皱眉,“林子寒为什么要帮舅舅,不知柳门主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南京府……?”许敛宁偏过头看他,“你可还记得半年之前,我们一起去凌轩宫暗哨那次?或者两件事脱不了干系。”
司空羽微微失笑:“不过是巧合吧,柳门主应是不知道这些的。”
“也许是我想多了。”许敛宁抬手支着下巴,“开始我以为是唐潇在刺杀唐慕华后,再叫人假扮自己叔父,现在看来决计不会的。至于他们说的对头,极有可能就是我那日没有拦住的那人。”
这般讨论了半晌还是完全没有结果。许敛宁气馁地站起身:“若是过了明日还是没有头绪,我们也不好总是赖在这里不走。”司空羽忍不住道:“我觉得你……变了不少。”
“什么?”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还记得半年前,看见你的时候多半都是笑着的,现在却把情绪都映在脸上。”他垂下眼,缓缓道。
许敛宁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应是我放开了罢,过去种种,已逝前尘,总不能时不时和自己过不去。”忽听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拍手声,唐沁缓缓走来,言笑晏晏:“我刚巧路过,忍不住想过来凑个兴。做人哪,就是这般,好过不死不活折腾。”
许敛宁知道她必定还有后话,果见她状似为难了一番,道:“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那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是,本门最近有强敌上门来,可是这本家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劳烦两位了。”
远目不堪空寂送
司空羽淡淡道:“沁姑娘言重了,既然我们不算外人,那么唐门有难,我们自也不能袖手旁观。”
许敛宁却道:“这样也罢,有些事情我们也不好参合,明日就离开。”
唐沁一脸愧疚:“招呼不周,实在歉疚,以后两位再路过蜀地,自当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只怕以后没这个机会来蜀地走一遭。”许敛宁微微一笑。
唐沁含糊以对,后又闲谈几句,便匆匆走了。
许敛宁悠然道:“今夜看来不用睡了,只在唐慕华门外守着瞧瞧。”
司空羽待一想之后也明白过来:“你说,他们有对头找上门来,唐潇会趁机动手?”
“若是换成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时机。”她凝目看着远处,自语道,“我以前也是这么对人的,终有一日来了报应,我……”
“老天知道你现在改过了,一定不会罚你的。”
她笑了一笑,淡淡道:“年长日久的,都成了习惯,怎么还改得掉?”
司空羽见着她的笑颜,心下一热,忍不住问道:“如果,我说如果张兄他身遭不测,你……”
许敛宁轻声打断他的话:“若是他不在了,我便替他好好活下去,我这条命是他换来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她偏过头看着对方,一字一缓:“如果,你是想宽慰我说,以后还碰见一个在意的人,他要是看见必然也会欣慰什么的……依他那个性子,只怕不会这么想。我可不想夜夜噩梦见他耍赖撒娇地闹。”
“是吗。”司空羽只觉无端一阵冷。耍赖撒娇的御剑公子张惟宜,果真是噩梦。
待他回神过来,她转身回客房了,余光所及,只剩下一片淡绿的衣角。
他也回客房补眠,不知怎么却睡不熟,眼前总是晃着各种各样的面孔,这样半睡半醒间已经挨到了傍晚。前来送饭的丫鬟看着他娇笑:“司空少爷,你怎么睡得连中饭都不吃了?”司空羽微微一笑:“昨晚睡得不踏实,结果一下子就睡过了。”
他等不及天色完全暗下来,便去舅舅背山那面的窗子守着,待过了一个多时辰许敛宁才飘然而来。
司空羽自知之前失言,看见她还微微有些不自然。可对方却坦然在一旁藏身,不忘传音揶揄一句:“你到的真早。”
他转过头去盯着舅舅房内的动静,只觉得今夜过得当真不自在。
正等到昏昏欲睡之时,忽见一个人影轻飘飘地落在两人藏身之地附近,随即信手退开窗子进了房。那个人影,分明就是唐潇。
许敛宁忍不住向窗格又挪了一步,只听唐慕华既惊且怒的声音道:“怎么是你?”唐潇哼笑道:“叔父,我瞧你也是年纪大了,这关头还问这些话。”
唐慕华啪得将一件事物丢在桌上,似乎是玉佩一类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还是你做些故弄玄虚的把戏找出来的是不是?”
唐潇看了桌上的玉佩一眼,不屑道:“叔父你别明知故问了。你难道忘记你胸口这么长的疤是怎么来的吗?”
唐慕华沉默一阵,竟没有接话。
唐潇摇了摇折扇,慢条斯理:“你是不敢说,还是当真忘记了?”
许敛宁越听越奇,只觉得整件事完全陷入一团迷雾之中。
“现在那些番邦子找上门来,你身为门主,明日又该如何应对?”唐潇叹了口气,语气柔和,“若你不叫人来刺杀我,也许我也不会如此——”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形一动,手中一蓬铁砂已经漫天撒去,狠绝疾速。唐慕华也不是简单的人物,这样的距离竟还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伸手拉过桌子,将铁砂尽数挡了。唐潇冷笑一声,手中折扇拉开,竟是成了一把短剑,隔着桌子一剑扎进对方胸口:“那晚是你命硬,竟然还能活着回来,今夜却没那么好运了。”然后收了剑,带上门疾步走远了。
司空羽看得惊心动魄,见唐潇走远了,正待从藏身之地出来。
许敛宁抬手拦住他,微微摇了摇头。
只见唐潇去而折返,看了周围一眼又转身走了。
司空羽攀着窗格进到屋子,看了看那些铁砂:“这位唐兄真是好心机,故意不用唐门的暗器武功。只怕那日也是他。”
许敛宁低下身,伸手拾起落在地上的玉佩,自语道:“是重焰宫的。”
江湖中谁都知道那句歌诀,北尊少林南崇武当,二庄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