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片刻,许敛宁道:“很久以前,我曾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害得你折了手臂。这件事,你应是还记得。”
重轩点点头:“我记得。”
“那时我爹、就是你叫叔叔的那位,同令堂相识多年、情谊深笃,他们本该在一起的。”许敛宁斟酌一阵,慢慢道,“可是我娘亲插足他们二人之中,将他们拆散了。我那时候想,你会不会是我的亲弟弟,但一直不敢肯定。那位张公子在武当多年,他说你同我爹爹长得像,这样一来,这个可能性就很大了。”
重轩怔怔地看她,脸色有些难看。
突然他轻轻一笑,嘲讽道:“所以,你想说我娘亲就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同一个有了妻女的男子生了私情,最后嫁给了我爹?”
许敛宁本是半靠在床上,此刻也有些失措:“我适才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重轩红着眼看她,勉强平复了语气:“够了,我会去把事情问清楚,什么都是你一个人说的,你教我怎么相信?”踉跄着退后一步,模样有些无助。
多年来认定的事情突然改变,自己的双亲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他不知该如何接受。他突然想起娘亲为他请的教书先生都是江南人士,他也学了一口江南口音。高堂相敬如宾,他的容貌和爹爹那板正的四方脸的确不像。
许敛宁咬牙站起身,拉住重轩的衣袖:“重轩,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你可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是怎样?”
重轩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过头道:“别碰我!”
许敛宁松开手,只觉无力。
第三十九章
重轩在客栈的屋檐顶上才找到人。
张惟宜静静地坐着,一手支着屋檐,一手搁在屈起的膝上,模样很是闲适。他听到身后响动,回过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怎么,你寻我有事?”
重轩站着没动,许久才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你那日说我同敛宁的爹爹长得相像,这是不是真的?”
张惟宜淡淡一笑,道:“我说,骗你又能有什么好处?”他语气一顿,忽然抬手叩了叩额头,失笑道:“若说许姑娘在意你些,都是因为这个,我也没什么好醋的。”
重轩微微闭上眼,任由夜风拂起衣衫发丝。
张惟宜看他此刻神情,若许师叔年轻三十岁,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罢。他淡淡道:“许师叔一直是我极尊重的人,只是人非圣贤,他过世之前便时时为往事自责。其实不必如此,既然选了一条路,就闷黑走到底,想那么多做什么。”
后面一句话,语气陡然放轻了,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重轩睁开眼,缓缓道:“你是武当弟子,竟同龙腾驿同流合污,可不怕愧对同门师父吗?”他经历唐门的事,也猜到龙腾驿保藏祸心,现在思及,也就问了出来。
张惟宜挪了挪搁在膝上的右手,面无表情:“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什么方式都没差。”
重轩不解地问:“为什么?”
张惟宜站起身,看着不远处,悠然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眼下,你们还是顾着自己的安危好。”他举步走过重轩身边,从屋檐下方的窗格落回客栈的走道之上。
他突然停住脚步,微微笑道:“殷姑娘你难道不知道随意偷听别人说话,实在太过失礼了么?”
殷晗从暗处走出来,嘴硬道:“我没偷听,是你们在顶上讲话太大声,我才听见的。”
张惟宜偏过头看她,只见月华映在她的脸上,微微映出些晕红。他伸手过去,用两指托起她的下颔,笑了一笑:“我说话有那么大声,可以教你循着声响绕了半间客栈到这里来?”
殷晗缩了一缩,隐约紧张:“你想做什么?”
张惟宜松开手,轻轻笑道:“何必慌张,我现在清醒得很,能对你做什么?或者,你想着我会做什么?”
殷晗脸上发烫,又不敢看他,目光躲躲闪闪。
“殷姑娘,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张惟宜眼中清冷,淡淡道,“我并不是你家养的狗,什么事情都需你在后面盯着。你爹还等着利用我,你可别坏了你爹的事情,明白么?”
殷晗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跺了跺脚道:“你以为你是谁?那日你断了手臂半死不活,若不是我向爹爹求情,请来苏先生,你怎会站在这里?你便是我们龙腾驿养的狗,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还真当自己是一回事了?”
张惟宜轻笑一声,语气渐冷:“那也麻烦殷姑娘别没事跟在我后面,徒然惹人心烦。”
他眼中阴霾,走道拐角之时,捧着东西过来的店小二收势不及,同张惟宜轻轻一撞,连连道:“当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张惟宜微微摇头。
店小二又道歉了几句,匆匆走了。
张惟宜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一个蜡丸,攥在手中。
如此七八日过去,许敛宁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她同苏泠商量了,既然在这里安全,干脆就拖到伤好后再动身。龙腾驿的想来也在等他们离开,于是便耗上了。
要知道和一批龙腾驿的人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反复看着那几张脸,实在看得生厌了。
林子寒一见苏泠便将握住剑柄,想拔剑,大概想起师父嘱咐只好又松开,如此几个动作重复好几回。苏泠闲着无事,便专挑着林子寒必经之路走。
许敛宁道:“这样半天都拔不出剑来,有什么好看的?”
苏泠摇摇手指,弯着眼笑:“你没见着他现在准备拔剑的那姿势较从前更有气势了吗?”
许敛宁要笑不笑。
苏泠拖着下巴,靠在二楼的凭栏向下看:“敛宁,你可曾想过一日厌倦了江湖飘泊?”
许敛宁淡淡道:“只怕早就厌倦了。”
她顿时来了精神,转头问:“那么你将来会做什么?可是回凌轩宫吗?”
许敛宁伸手支着凭栏,隔了片刻方才道:“可能会开个医馆也说不好,毕竟其他我也不会,就是略通些医术。”
苏泠言语中颇有些羡慕:“济世悬壶,妙手回春,光是听着就很好了,可惜我师父那医术,我半分都学不来。”
“济世悬壶什么的说得太虚了,其实找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开一间不大的医馆,高兴时候还好收个徒弟……”
“等到名声远扬,附近的人都来你这里求医的时候,还可以摆架子充高人。”
许敛宁开始向往起来:“最好能买一块药圃,养些珍稀合宜的药种。碰上一些怪疾,就记下来,自己慢慢摸索。”
苏泠立即道:“如此甚好,到时候我便来你这里蹭着,由你来养活。”
许敛宁微微失笑。
苏泠正色道:“其实我也会很多东西,若有来砸场子的人我定立刻便打发了。你要是觉得太清闲,不妨也教我几招医术,我就当你的便宜徒弟。”
许敛宁毫不犹豫道:“那好,一言为定。”
苏泠噗哧一笑,伸出手道:“口说无凭,我们来击掌立誓。”
许敛宁在她手上一拍,微微笑道:“其实我说话一向算数,不用立誓也一样。”
张惟宜负手站在楼道口。
彼此在渐行渐远。
他静静地想着。会不会有这一天,他在万丈红尘回首遥望,而她却在那山清水秀之中,容颜依旧,清雅出尘。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却有那么几分苍凉伤感。
他这一路走来,早已过了感伤的年纪,此刻却有些寂寞。
许敛宁站得累了,转身回房休息,微笑着向他一颔首,便擦身而过。
张惟宜站着没动,脸上还是极淡神情。
拖了几日,先是龙腾驿的人耐不住了。一早便退了房,离开了。
又过了两日,道路上尘土飞扬,一队人去而复返,惹得鸡飞狗跳。
苏泠笑着说:“他们耐心不行,在客栈里待不住,又想在路上堵我们,结果两头都憋不住,真没用。”
许敛宁支着下巴道:“其实我们也不好办,总不住于一辈子赖在这里不走,万一把他们惹毛了,也顾不上这许多。”
苏泠缓缓道:“我们便再瞧瞧,总之一定会有机会见到商鸣剑这人。”
许敛宁饶有兴致地问:“你同商庄主到底有何关系?”
“真要说的话,便是我对他就像你对张公子那样。”苏泠眨了眨眼,笑容有些古怪,“不过不是像你们那样两情相悦、你情我愿。”
许敛宁看着客栈底下,张惟宜正牵着夜照向马厮方向走去,淡淡道:“谁说我同张惟宜两情相悦来着,那日是我将他强了。”
苏泠喷了一桌茶水,呛道:“只怕人家也高兴得很。”
正被提及的张公子将夜照栓在马桩子上,然后抬手顺着马背上的皮毛,忽听身后有个少女怯怯地问了句:“我可以摸摸你的马吗?”
张惟宜转过身,见是重轩身边的那个叫清音的少女,淡淡道:“你不怕它踢人么?”
清音露出笑靥,欢快地奔过来:“我不怕,不过这马好像许姑娘的以前牵的那一匹。”这几日,少主都不知去了哪里,已经好几日都没见他。清音闲得发慌,却只能在客栈等着。好不容易看见有趣的东西,立刻就跟了过来。
她并不害怕龙腾驿那些人,张惟宜模样生得清俊,她更是觉得有几分可亲。
张惟宜抬手在夜照头上一拍:“就是许姑娘牵过的那匹,是我的马。”
清音小心地摸着夜照的背,奇道:“这是关外的纯血乌骓,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北元人送来的。”张惟宜收回手,衣袖一抖,一只青瓷瓶滚落在地,顿时打碎了。清音正看着马,完全没有注意。只见那青瓷瓶中窜出一道黑影,飞向清音颈后。
清音觉得颈后突然一痛,伸手去摸,却没摸到什么东西。
她转过身,只见张惟宜已经走远了。
“奇怪,真的没什么啊……”清音又伸手摸了一下,微微有些迷糊。
张惟宜待走到二楼客房,只见苏生站在门外。
“苏先生,你找我?”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苏生是醉忘川的前川主,是苏泠的师父,容颜寡淡如水,连言语也是淡淡没甚滋味。整个人就像没有半分七情六欲。
“我来瞧瞧你的伤如何。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苏生随他进了客房,径自在桌边坐下。
张惟宜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臂上的那道痕迹:“开始时候难免痛一些,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阴雨天还会抽痛。”
苏生替他把了把脉,又道:“原来的经脉也对上了,现在可以将灵蛊从你身上取出来了。”他取出一只小盒子,拈了一段香用火折点燃,随后用匕首在张惟宜的右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只过了一会儿,伤口附近开始凹凸不平,突然有一道黑影直穿出来。
苏生用小盒子接了,站起身道:“虽然续接了手臂,但是不能像过去那样灵活,你是知道的罢?”
张惟宜草草包扎了伤口,也站起身来:“晚辈知道。”
“以后到了阴雨天抽痛是难免的,这是没有法子医治的。”
张惟宜送他到了门口,忽听对方语气寡淡地开口:“我上次给你的那个蛊虫,还在不在?”
张惟宜道:“适才下在了重轩身边那个姑娘身上。”
苏生看了他一阵,微微摇头:“你下在她身上又有何用,过了这几日,大家都各归各的,再没相干。”
张惟宜笑了一笑,却没接话。
第四十章
重轩终是回来了。只是模样憔悴,形容落拓,下巴上也泛起了青青的色泽。
许敛宁站在楼道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见重轩蓦然加快了步子,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肩上。
许敛宁微微垂下眼,嘴角不由自主浮起淡淡的笑意。
“宁姊……”重轩喃喃道。
她轻轻抿着嘴角一笑,道:“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只陪着你。”
重轩缓缓抬起头,同她相视片刻,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后颈,额头轻抵着:“宁姊,我会记着,你是我的姊姊,再不会弄错了。”
许敛宁偏了偏头,抬手触到他的侧颜,嫣然道:“少言,你现在这个模样真的很不好看呢。”
重轩抓住她的手,笑意温暖:“可惜你不能嫌弃我。”
许敛宁笑着道:“是啊。”这个世上,我唯一不能嫌弃的人就是你。
也许曾经憎恶过他。
凡是和过去有过纠缠的,她都痛恨,包括张惟宜,包括李清陨。现在却觉得,重轩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通的、最重要的人。
其他的人将不再如此重要。
重轩牵着她的手,手心微微有些湿润。
许敛宁没看周遭的反应。重轩是西域人,不明白中原的规矩。他们这样当众相拥相亲,举止亲昵,可算是惊世骇俗了。可是心里微微暖和,竟然顾及不了。
心里空缺的,还是空着。
只是填补的那一块,将十多年的苍白染上淡红。
日光静静流泄在陈旧的地板之上,微微泛起些茶色的光泽,默然泛起像是年长日久的古意。张惟宜站在过道一端,微微眯着眼看两人走过。他着了水墨薄衫,身边是窗子,临风衣袖轻拂,眼神却是极淡。
许敛宁突然听到他在身后轻声道:“你们要走,便趁着今晚。”
她脚步一顿,偏过头看他:“我该信你么?”
张惟宜神情极淡,有些失笑:“我可有一次骗过你的?”
许敛宁想了想,道:“没有。”
他垂下眼,嘴角牵起一丝清淡的笑,看上去沉稳了许多:“那么,也没别的事了。”言毕,就立刻转身离去。
重轩皱眉道:“不知他这样说有何用意,若他是来诓人的,我们可就落入龙腾驿的圈套中。”
许敛宁笑了一笑:“你不信他,那是应该的,可我却不能不信。张惟宜这个人,只有将事情放在心里捂着的,却不会随便编个谎来骗人。”
马车轧在地上,发出轱辘滚动的声响,停在客栈门口。只见有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取来软墩垫在车下,卷起车帘侧身站在一旁。
柳君如迎上去,语音清朗:“劳烦万先生驱车劳顿,长途而来,柳某实在过意不去。”
那位万先生从踏着软墩下来,拱手道:“柳门主客气了,我家主人倚重门主,还有不少事情要麻烦的。”他口中客套,可神色却甚是倨傲。
身后的龙腾驿弟子皆面有不愉之色,师父为当今武林盟主,只有别人恭维的,可这位万先生看上去却不似会武功的光景,不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柳君如笑道:“不知敝派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家主人想问一问柳先生,这盟主的位置可坐稳了没?眼下这天要变了,若其中出了差池,我们下面的人可承担不起。”
“请万先生转告一声,鄙人虽不才,也自当尽力。”
万先生停住脚步,脸上有淡淡的讥诮:“我们下面的出点什么事也就罢了,我家主人却是千金之躯,由不得下人折腾。”
殷晗在身后听得气闷,忍不住哼了一声。柳君如立刻语气严厉地数落:“晗儿,不得无礼!”一面又向那万先生道:“小女自小被骄纵惯了,失了礼数,也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万先生脸上颇有怫然之色,余光一瞥,却见殷晗身边站着的男子似乎微微眼熟,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可对方却刚巧转过头看着别处。
他走了两步,又向柳君如道:“不知柳盟主门下,可有什么高人,可否为我引见一下?”
柳君如抬手捻须,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觉上方有冷风袭来,黑影挟着一道银光径直向下扑来。柳君如没有佩剑,随手抽出身畔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