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看到多宝格上的摆件有些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转过身,道:“娘,孙氏的嫁妆还是先不动的好,省的被族亲们误会。”
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青着脸道:“难道我是贼?这是孙氏先头敬与老身的!”
沈举人讪笑两声,却依旧没有改口:“还是避嫌吧,误会了总不好。”
张老安人越发着恼,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且去,且去,我还没老糊涂,用不着大老爷教导行事!”
沈举人晓得自家老母亲xìng子左xìng,不是听劝的,只能心里叹息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见到大管家在院门口候着,沈举人缓下脚步道:“可是有事,找到这里来?”
大管家忙趋步上前,低声道:“老爷,二哥方才来灵堂守灵了。”
沈举人闻言,面上挂霜,冷哼一声道:“这孽畜又要作态!”
第十五章 灵前孝子(八)
沈举人口中骂着,脚下却不zì yóu地加快脚步。对于这个儿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厌。因与妻子孙氏夫妻感情冷淡的缘故,他与沈瑞父子关系也不亲密。可妻子已故,他身为人父,心里沉淀下来的不只是人父之责。孙氏不单是四房主母,也是四房的大功臣。
沈举人是孔孟弟子,不通经济,若没有孙氏进门后二十年的经营,就没有现下的四房。即便他想要谋孙氏的半副嫁妆,不单单只是偏疼长子,也是想着将来兄弟两个能相互扶持。
沈家书香望族,沈瑞却是个在读书上不开窍的,前程有限,以后能依靠的还是父兄。沈瑾记在孙氏名下,与沈瑞的关系就更紧密。即便是为了在世人面前好看,沈瑾也不会弃沈瑞这个兄弟不管。说明白了,当沈瑾记在孙氏名下时,沈瑞也就成为沈瑾的责任,这不单是骨肉亲情,还涉及道义。
只是没想到,会闹成现下这个局面。
为了逼出所谓“托孤人”,就将亲孙子冻饿几rì,沈举人心中,对张老安人此举不无埋怨。至于沈瑞冻饿之前被他打板子之事,则被他抛到脑后。
待走到灵堂外,看着跪在孝子位上烧纸钱的沈瑞,沈举人不禁有些恍然。这浑身缟素安静地跪在那、面露哀凄的孩儿是谁?是记忆中骄横顽劣的次子?
他扶着额,想要回忆次子昔rì模样,有限的几个画面不过是他斥责儿子、老安人护着、孙氏缄默旁观。在妻子面前,他底气又委实不足,一来二去连训斥都懒得训斥,眼不见心不烦,父子相处的时间越发短暂。
沈瑞正专心烧着纸钱,袖子被拉了拉,抬起头来,才看到灵堂上多了人。
旁边沈瑾已经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沈举人清咳两声,板着脸对沈瑾道:“你是兄长,多找看些你弟弟。”
沈瑾忙躬身道:“尊老爷吩咐。”
沈举人又望向沈瑞,皱眉道:“好生跟着你大哥守孝,不许再做怪!”
“诺。”沈瑞淡淡应道。
沈举人见他不冷不热的模样,直觉得胸口发堵,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沈瑾见状,低声对沈瑞道:“在老爷面前,二弟多少柔顺些。”
沈瑞颇为意外,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满脸真挚,确实出于善意,点点头道:“谢谢大哥。”
到底别无他话,兄弟两个继续缄默守灵。
郭氏回了家里,过问了几句家务,又匆匆过来,见沈瑞还在灵堂上,就劝他回屋休息。沈瑞已决心守灵,就又劝了郭氏回家。郭氏见他执意如此,叹了两声“孝顺孩子”,也没有强拉他回去,只是望着他的目光越发慈爱。
天下的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顺。沈瑞小小年纪,大病初愈便坚持为母守灵,可见是真孝顺。不过瞥见沈瑾在旁,郭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待回了家去,就打嫡幼子沈全过来,借口代福姐儿为孙氏守灵之名,留在这里看顾沈瑞。
福姐儿是郭氏幼女,生时难产,因孙氏援手,才得以平安落地。待满月时,郭氏抱了女儿上门,认了孙氏为契母。
如今福姐儿才六个月,郭氏安排幼子“代妹守灵”,倒是也说得过去。
沈全与沈瑾同庚,十四岁,月份比沈瑾大,已过了县试、府试,不过在院试时落榜,只算是童生。
郭氏三子一女,长子是去年chūn闱落第举子,因想要参加下一科会试,落第后就没有回乡,留在京城读书。郭氏开明,打发长媳进京照看儿子起居。次子是贡生,如今在南京国子监做监。
郭氏丈夫沈鸿身子不好,沈全倒是成了郭氏帮手,平素打理家中庶务,倒是有几分成熟稳重。他既受母命而来,自然以看顾沈瑞为主。不过他与沈瑞差好几岁,并不相熟,一时半会也无话。
沈瑞受苛待之事,他已经听闻。尽管对于张老安人与沈老爷行事看不过去,可他也不认为错处该归到沈瑾身上。
他与沈瑾是族兄弟,又是邻里同窗,相伴长大,最是晓得沈瑾脾气。沈瑾虽是庶出,可xìng情中正平和,并无平常庶子的猥琐小气。只是被郑氏拘的紧,整rì里只埋首读书,有些不通世情,真没有什么坏心肠。至于占了沈瑞的“孝子位”之类,在他看来,不过是孝顺嫡母,绝非族人揣测的那般,存了那么多的算计。
沈全在五房老太爷与郭氏面前,也为沈瑾分辨过,两位长辈都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实是沈举人侵占发妻嫁妆的心思昭然若揭,沈瑞这几rì的遭遇又太不堪,不得不使人多想。
同对沈瑾有好感相对的,沈全对沈瑞的印象并不佳。
沈瑞顽劣xìng情,可是他见识过的。他平素第一次挨打,就是拜沈瑞所赐。当时他已经十岁,却被五岁的沈瑞扔石头给砸了额头,至今发角处有小拇指盖大小的疤痕。
他原想要在父母跟前告状,被兄长给劝下,到底不了了之。被五岁的孩子打了,说出来也不光彩。况且两家主母交好,犯不着为这些小事起了嫌隙。只是他心里长了记xìng,对于隔壁的小霸王,从此是避而远之。
没想到,凤凰也有落地的时候。这还是那个小霸王么?莫不是换了芯子?打量着沈瑞的沈全心中惊疑不定。
这乖巧守礼的老实模样,险些闪花了他的眼。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实在是被沈全给盯得不自在,就侧身去,道:“全三哥一直盯着弟弟,可是有事吩咐?”
沈全摸着下巴,讪笑两声,道:“有些rì子不见瑞二弟,倒是有些不敢认。”
沈瑞当然晓得自己与原主不同,可沈家上下都没看出什么,隔壁的族兄之类,就更不用担心,便垂下头不再说话。就算旁人看出他与本主不同又如何,本主经历丧母之痛,又挨了板子,险些被冻饿而死,xìng情变化也合情合理。
灵堂之上,到底不是嬉笑之地,沈全看着沈瑞肖母的脸,想着孙氏生前慈爱,也恢复了肃穆。
三人守灵的格局,从这rì倒是成了惯例。
孙氏收福姐儿为契母之事,早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沈全奉母命而来,沈举人虽有些不自在,可不愿节外生枝,便任之由之。倒是张老安人想的多,私下少不得叫了沈举人去唠叨一番,只说要防着郭氏借了闺女之名,分薄孙氏嫁妆私房,云云。
沈举人这些rì子正忧心四房名声,哪里听得了这个,劝慰老安人几句,便借由子溜了。至于张老安人逼他尽早清点孙氏嫁妆资产之事,也被他再次搪塞过去。
真要在孙氏热孝之时,那般行事,那四房的脸真的不用要。况且,自打孙氏卧床,孙氏外边的产业就逐渐被张老舅爷与张家几个就舅兄把持。对于舅家占自己便宜之事,沈举人也不是没有耳闻,不过看在张老安人情分上,沈举人也不原为几个银钱与舅家计较。
一晃数rì,沈瑞尽管守礼茹素,可到底吃得饱,原虚弱的身体渐好,可心里也不踏实起来。原因无他,实放心不下王妈妈与柳芽。原以为这两人既被沈理买下,即便没有被沈理转手赠还给自己,也当有音讯传回来,可却了无音讯。莫非是板子打的狠了,有什么不好?
等到孙氏“二七”时,郭氏与沈理都登门。
倒是不用沈瑞主动相问,沈理便私下告诉提及此事:“听鸿大婶子说你惦记卖了的那两个养娘婢子,无需担心,她们的病养的差不多了。只是现下不好给你送回来,否则还不知老安人会怎么说。等婶娘大事毕了,再看着安排她们两个。”
沈瑞想了想,低声道:“六哥,她们有没有说老安人作甚要故意饿着冻着我?”
沈理摇头道:“我仔细问了,她们两个是老安人临时安排服侍你的,并不是老安人身边服侍的。我瞧着老安人像是看上她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与旁人无瓜葛,方便处置,就像这次卖人似的。要是选了旁人,说不定要卖一家子。其他的,六哥会继续探查,瑞哥儿还小,只需好生保重,不用想这些。”
沈瑞见他郑重,晓得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隐私之事,毕竟张老安人之前种种安排实在过于蹊跷。他晓得孙氏捐嫁妆之事,猜测多半是张老安人“迁怒”,旁人看着就有四房这般行事,就有“害命夺财”的嫌疑。
沈瑞便暂且不提此事,只正sè道:“六哥,等我娘入土后,我想要效六哥行事,在我娘灵前结庐守孝。”
沈理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皱眉道:“不行,你年小体弱,出殡时又是腊月,你哪里经得住这个?孝心不在此处,你多保重自己,婶娘才会走的安心。”
沈瑞苦笑道:“要是在旁人面前,弟弟只会说孝道所在,本该如是。六哥面前,弟弟就说一句实话,弟弟想要活着,弟弟想跟六哥一样读书,出人头地。可若是在这个家里,弟弟不知何时再‘病’,何时再受‘家法’。就算不生病,不挨板子,也是‘顽劣任xìng’之辈,还不知会传出什么人品低劣的恶名。以前年幼,又有娘亲在,纵有流言蜚语也不关痛痒,如今渐大,又是在孝中,稍后不甚,口舌就能吃人,弟弟实是怕了……”
第十六章 前尘影事(一)
沈瑞一席话,听得沈理眉头更紧,听得窗外的沈全脸sè大变。倒不是他卑劣故意偷听,只是他实是仰慕状元族兄,见状元族兄来了,想要凑过来厚颜请教几句,没想到正听到这几句要紧的话。
要是没有这几rì“代妹守灵”,沈全只会当沈瑞心思太重,可在灵前守了几rì,他也察觉出四房的不妥。张老安人身边的妈妈,在沈瑾面前毕恭毕敬,在沈瑞面前却yīn阳怪气。上行下效,其他奴婢下人待沈瑾兄弟也是不同。
沈全站在局外,看的清清楚楚,心惊的同时,连带着对沈瑾也多了揣测。如今又听这番话,沈瑞说的透彻又直白,听得却叫人身上发冷。
沈全想着这数rì沈瑞的沉默寡言,不禁摇抬头摸了摸额头。上面的疤痕淡淡,已经不大显,看来那跋扈的小胖子真的转xìng。他心里正感叹,就听沈理道:“你只安心守灵,养好身体,等婶娘大事了,六哥自有安排,断不会让你再委屈了去。”
沈瑞道:“还请六哥成全,弟弟不怕吃苦,只想找个肃静地方,安静地读几年书。”说到这里,顿了顿,苦笑道:“说出来不怕六哥笑话,弟弟之前不省事,连三百千都背不全。同族兄弟们相比,弟弟已经落了一大截。”
“咦?”沈理诧异道:“怎会如此?族中子弟不是六岁入族学?你开蒙好几年,这几本还没背好?”
沈瑞声音渐低道:“老安人怜惜,怕我读书吃苦,十rì里只叫去两、三rì。若是哪rì功课背会了,接下来的半月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去上学。再去时,也跟不上先生教的……即便在家里,也舍不得我多提笔,只说是年纪小怕累了胳膊。但凡在书房多呆半刻钟,就叫人哄了我去玩……”
花厅里寂静下来,门外的沈全只觉得双脚发软。好像是听到了不得的话,四房老安人到底再想什么?沈家书香望族,沈家的子弟都是读书为业,不叫读书,这叫什么事?旁枝庶出还罢,不爱读书,学着料理庶务也好;嫡支嫡子,拦着不让读书为什么?
要是张老安人真是愚妇,那怎么没有拦着孙瑾读书?沈全满心疑问,轻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直觉得脑子不够用。
花厅里,沈瑞与沈理并肩站在窗前。原本关着的窗户,已经被推开。
待沈全的身影不见,沈理方摸了摸沈瑞的头,道:“鸿大婶娘与婶娘关系最好,要是老安人与婶娘之间真有什么恩怨,大婶娘那里多少也会有个影儿。”
沈瑞仰头,面带忐忑道:“那我去问,大婶娘会告诉我么?”
沈理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交给六哥,六哥去问,你只好生为婶娘尽孝……不管是谁,也不管这其中有何隐情,六哥都不会允旁人再磋磨你。”
得了这一句,沈瑞这才真的安了心。不是他携恩图报,实是孙氏没有娘家人,这个时候只能沈家族人来帮他说话。否则的话,他一个爷们,还要整rì里寻思跟张老安人玩宅斗不成?
沈全回到灵堂时,脸sè才缓和过来。
越是读书人家,越是重视嫡规矩,沈家也是如此。只是四房情况不同,沈瑞不成才,沈瑾是庶长子,又是读书种子,大家顾其以后将是四房的顶梁柱,才更加宽和些。可沈瑞要是真顽劣不堪还罢,居然有如此隐情,如何能不让人惊心。
沈瑾已经发现沈全神sè异常,低声问道:“三哥怎了?”
沈全讪笑两声,道:“家里有事找我娘,我娘怎么还没从后院出来?”
沈瑾看了沈全一眼,挥手唤了个小厮过来,吩咐了几句。
小厮毕恭毕敬地应下,疾步往后院传话去。
虽说沈全早就晓得,四房奴婢下人对沈瑾的恭敬,平rì不觉什么,毕竟沈瑾虽是庶出,也是少主人,可眼下见此情此景却觉得刺眼。
沈瑞守灵六rì,沈全陪了六rì,奴仆们面对沈瑞时,可没有面对沈瑾时毕恭毕敬。沈瑾行事温文尔雅,并没有端着少主人的架势对下人指手画脚;沈瑞专心守灵,也没有不当之举失了稳重,四房奴仆对两位小主人的不同对待,就像是在四房沈瑾是嫡出少爷待遇,沈瑞是不被待见的庶出哥儿似的。
孙氏故去才半月,这四房已经换了气象。
*
张老安人房中,郭氏面不改sè,实际上已经有些坐不住。
因孙氏定了“五七”后出殡,祭拜的几个大rì子除了“接三”、“头七”,就剩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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