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上班族的生态便是如此,公归公、私归私,即使是朝夕相处的同事也不见得会过问家中私事。
同事们的反应不算冷血,反倒是我的热心让别人头疼。
我追问韩真的消息,却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个回答,不管是上司或韩真家人,都告诉我无可奉告,并且暗示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们的态度越隐讳,就越引起我的好奇心。
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我找上谢语容,希望她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经过几年的努力,现在谢语容已经在演艺圈站稳脚步,成为独当一面的影剧记者,从韩真的口中,我略知谢语容的一些丰功伟业。
不想听到太多演艺圈的消息,在谢语容面前,我总是不提工作,只闲聊一些生活琐事。
她跟我约在饭店见面,一起商谈韩真的事。
今天饭店前格外热闹,许多少女三三两两的自成小团体,脸上洋溢着兴奋紧张的笑容,我没在意,以为有什么活动。
才走进饭店大厅,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迎面而来。
在这瞬间,我马上醒悟饭店外那些少女等的是什么,那些笑容又是为了什么。
我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往角落退,一直退到一根大柱子后面,藏身在某个绿意盎然的盆栽后面。
唯恐避之不及,索性转过身去面向另外一个方向,暗自恨谢语容为什么选到这个地方。
两年了,在我心头已经淡忘那段过去时,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提醒我当年犯下的错误。
光是走进饭店时匆匆掠过的一眼就让我心跳加速,我不敢想象,如果跟他正面相对,我会有什么反应。
身后的鼓噪声越来越大,我战战兢兢地等待他们过去,但吵闹的声响久久不停,最后,化成几声惊呼。
「好久不见。」
这一定不是我的幻觉,我的的确确听到沉朔风的声音。
我急忙转过身去。
没错,那个我逃避了两年的男人,就站在我身前不到两公尺的地方,用彬彬有礼的态度对我微笑。
他的身后站着一大群记者、经纪人、保镖、助理,大家脸上都有不解。
一个大明星忽然停下来跟路边不起眼的平民聊天,很奇怪吗?我觑他们一眼。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沉朔风这句并非问句。
「呃,还好。」
我佩服自己的镇定,即使心跳加快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程度,依然挤得出几个字来回答沉朔风的问题。
穿著银白色上衣,黑色长裤的沈朔风,依然还是一派白马王子的风采。
微笑起来的亮度直比太阳,随着年龄增长的成熟感,即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帅气。
「最近在做些什么?」
一开口就打听我的近况,我老老实实的说:「在做记者。」
我手心出汗,恨不得可以逃离这个尴尬的处境。
一堆人围绕在我跟沈朔风周围,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两位,如果他们记忆够好,可能会想起两年前我在记者会上跟沉朔风对峙的场面。
我心虚地低下头。
「现在有空吗?」
「抱歉……我、我在等人,不太方便……。」我慌乱的回答。
「我后面有一个休息室,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跟我来一趟?」沉朔风扬手指了一下后方。
「对……对不起……。」
我想努力学习沉朔风的客气有礼,可是声音就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沉朔风从头到尾保持微笑,眼神亲切,没有丝毫多余的成分,我看不出他的任何意图。
「别跟我客气,休息室就在旁边,这么久没见,让我们多聊几句。」
「我没有客气,而是……」
沈朔风完全没听进我的回答,不顾我的意愿,右手比了比休息室的方向,左手轻碰我的肩膀,催促我向前。
「我有朋友在等我。」我不喜欢沉朔风的强势,收敛起笑意,退后一步。
「只要五分钟就好。」
「我已经要迟到了。」我提高声音,不安的看到那些媒体围上前来。
这里不是个起冲突的好地方,言行稍有不慎,马上会演变成两年前的悲剧。
「只要五分钟。」
沉朔风微笑不变,但眼神中增加了热切跟恳求,我瞧了瞧沉朔风身后的大队人马,终于点头。
「好吧!五分钟。」
进入休息室之后,先是沈朔风的经纪人陈先生端来两杯茶,笑着要我们好好谈,接着又有饭店服务生送上一整组英式西点,说是饭店特别招待的点心。
好不容易等全部人退下,早就超过沉朔风承诺的五分钟。
我静静的坐着,啜饮手中的茶,等沉朔风主动开口。
沉朔风久久不发一语,只是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专注。
如果我没有误解,那专注的眼神当中带有一丝温柔。
真要命,这真的是沉朔风吗?跟我预料中的会面完全不同。
他没有一开口就怒气冲冲地追究我两年前连夜搬家、不告而别的事情,也没有冷嘲热讽、耍各种花招来捉弄我。
他很认真的交握着双手,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盯着我瞧。
他为什么没有找出各种话来逗我生气、拿我寻开心?或者是忽然对我笑一笑,说一些甜言蜜语来看我手足无措的神情?
「吃点东西吧!这家的西点做得很好吃。」沉朔风夹了一块小蛋糕到我的盘子中。
「谢谢。」
「你比以前胖一些,工作很安定?」
「是没有以前那么辛苦了。」
「在什么媒体上班?」
「一家小出版社。」我索性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薪水高吗?」
「过得去,我父母已经过世,现在只需要养活自己,轻松许多。」
「请节哀。」沉朔风神情一凛,正色道。
「谢谢关心。」
要不要命?我跟沉朔风居然一问一答的聊起生活起居、工作近况。
我不知道这是沉朔风的另外一种把戏,还是他真的已经洗心革面。
记忆中的沉朔风习于操纵我、控制我,将我玩弄在鼓掌之间,并且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不惜践踏我的尊严。
沉朔风淡淡一笑,面色庄重。
「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
「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默然,不敢回答我就是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你比以前沉稳了一些。」沉朔风帮我倒茶。
「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父母过世的时候,我想了许多……也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幼稚,处理事情不够成熟。」我说。
「你……」沉朔风似乎想问什么,迟疑了一下。「你找到你哥了没有?」
「还没。」我摇头。
虽然父亲有留下遗言,不论哥做了什么事情,都务必要把他找回来,才算是一家团圆,但我从没有行动过。
「你似乎已经放弃了?」
「如果有缘份,就一定碰得到,这个世界说大,其实也并不很大。」看着沉朔风,我心有所感,悄悄叹了一口气。
真不该再遇上他。
尤其在我为韩真又烦又乱的时候,现在不能加上一个足以让我爆炸的因子。
我努力压抑内心的激动,希望不要让沉朔风看出我内心的慌乱。
沉朔风为什么不多说些什么话,像以前一样控制全局,而是放着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呢?
他既没喝茶,更没吃点心,反而频频在我的杯中添加茶水、把蛋糕堆入我的碟子当中,一派好主人的风范。
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喜欢喂我吃东西,带着一点调情,持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将食物往我嘴里送,说着足以让人脸红的甜言蜜语。
也许这就是我总觉得自己像宠物的原因。
今天他的态度却多了几分尊重,像是想讨好一个尊贵的客人。
「我今天下午在这里有一场记者招待会,早上来做个彩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肯定就是谢语容之所以约我在这里见面的原因吧?真是失算。
「要不要留下来看记者会?开场的时候我会表演三首曲子。你还没现场看过我的表演吧?」
「没有。」
我的职责只是在后台拍摄出入艺人,并且一一揣测他们的关系,努力捕风捉影。
现场表演?我并没有那个福气可以欣赏。
「我等等请经纪人帮你安排最靠近舞台的座位。」
以前我也坐过离他最近的座位,记者会还没开始,被他冷着脸赶走,这滋味我还记得。
「不用了。」
「你对我的表演没有兴趣?」
「你把我拉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想让我看你的表演?」我反问。
「不是。」沉朔风承认。
我有些不耐烦,拋下媒体、工作,一定要跟我讲五分钟的话,结果都在问我一些琐事,对于我们的过去丝毫不提,彷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这一定又是他另外一种把戏,想先让我放松戒备之后,再一口吞噬殆尽。
我想从沉朔风的脸部表情找出蛛丝马迹,但找不出来。
诡异的感觉让我坐立难安,想到谢语容一定在找我,更无法放心。
我偷偷拿出口袋中的手机,看到上面显示三通未接来电。
「有事情吗?」沉朔风瞧见我的动作。
「我说过,我还有朋友在等我,我要走了……」我站起身子。
沉朔风也站起来,怔怔地望着我。
「我迟到了。」我指指表。
「徐先生,能不能稍等一下……」
徐先生?
我楞了一下,不习惯他对我的称呼。
「我真的要走了。」我看着我没享用多少的蛋糕点心,的确是相当美味,可惜我没有胃口。
沉朔风低垂下眼睛。
「我送你出去。」
沉朔风虽这么说,但脚步没有移动,他仅是看着我,眼神带着一丝怅然若失。
是因为知道这一别,两人又再难相见吗?
这件事我也明白。
我能逃这两年,接下来我就能逃一辈子。
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今天再相见已经是奇迹,谁也不敢说还会有第二次。
安安静静的室内,两人都没动,气氛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
直到最后,我还是没弄清楚沉朔风想跟我说什么。
也许他也不是想说什么,只是想问清楚我的近况,为没能好好结束的过去划下一个句点。
这也好,如此一来,我们都可以放下过去继续往前走了。
「再见。」我微微颔首,向他鞠躬。
这个再见迟到了两年。
当初我不告而别,连夜搬了行李离开,依着我穷人的牛脾气,选择独立自主。
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只可惜无法向沉朔风告别,今天也算了了我一个心愿。
我往门口走去,沉朔风跟在我的身后。
我脚步沉重,他亦步亦趋的跟着。
在我的手触到手把的那瞬间,沉朔风忽然唤我:「光。」
我的心一紧。
不再是徐先生,而是他从前在枕畔唤我的称呼。
「你听我说几句话。」
我沉默。
「当年,你忽然失去联络,我打你的手机没有响应,去你住处找你,你已经搬家。房东太太不知道你搬到哪去,问你的杂志社,他们也不知道你离职后去哪里。虽然想过要雇用征信社去找你的下落,但怕媒体发现,追究下去,经纪人也不肯让我做这些傻事,后来我海外工作忙碌,便先把找你的事情搁在一旁,一眨眼就是两年……」
沉朔风在我身后说着,不说则矣,一开口就是一大段。
我没有接口,只是看着门板,用理智逼自己走出去,可是脚却没有响应我的理智。
这两年我过得很充实、很平静,生活中没有沉朔风是一种幸运,我并不要他来找我,更何况,还有韩真在我身边。
我告诉自己。
「我一直都想去找你,见你一面,把话说清楚。」沉朔风在我身后,用平静的口气告诉我。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我喉咙干涩,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你还在生我的气,气我逼你放弃八卦周刊的工作?」
「我没在生气,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我看着门板,不敢回头,连呼吸也不敢用力,怕冰封了两年的心,会就此融化。
「既然你没生我的气,我们可以再作朋友吗?」
事隔两年,朋友这两个字又从沉朔风的嘴巴里面冒出来。
真的够了,这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
「再见。」
我拉开门,下一秒门却再度关上。
沉朔风一掌打在门上,让门又重重关起,我生气再开,沉朔风压着门不放,像一个孩子般跟我比力气。
「你到底想干嘛?」我忍无可忍的吼。
「我……」沉朔风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身体几乎跟我紧贴,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围绕在他四周几乎无处不在的男人味。
这两年他似乎高了一些,更壮了一点,我意识到这一点,心跳个不停。
沉朔风逼近我,紧紧握住我的双臂。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沉朔风望着我的眼睛说。
他充满忧郁的眼神,是不是在说想我?他真的有想找过我?他希望再见到我?
我保持沉默,脑中却禁不住胡思乱想。
沉朔风俯下脸来,似乎想要吻我,我眼睁睁的瞧着他眉宇英挺的脸庞,被催眠似的昂起头来。
千钧一发之际,我听到有人轻叩几下门的声音,恢复神智,连忙推开沉朔风。
「谁?」沈朔风恢复冷漠沉静的表情。
敲门的是陈先生,他打开门,探入头来。
「朔风,差不多要准备化妆了,慕容在等你。」
我不知道他站在这儿多久,听到多少?
陈先生不愧是老江湖,面不改色,我却红了脸,惭愧自己的软弱。
「我要走了,谢谢你们的款待。」我往门边走去。
「光……」
沉朔风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先生打断。
「朔风,时间很紧迫。」
「我知道,再给我几分钟。」
「我可以等,慕容不行,他接下来还要赶场。」陈先生就事论事的说。
沉朔风左右看看,决定不下该怎么办。
之于工作,我一直都是多余的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胸口还是涌出不能克制的难受。
短短十分钟的会面,却再度把我拉回到两年前,重新回忆起当时的难堪与痛苦。
「光,你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沉朔风轻声问。
「抱歉。」我低声告别,在看到沉朔风变了脸色的同时,居然感觉到有点痛快。
我迅速离开,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两年前我可以狠得下心,这次我也当然可以。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都不愿意起来面对现实,失业在家,找不到工作,住在骯脏狭小的空间当中无人闻问。
偶尔,我会梦到自己还睡在沉朔风的床上,被他的吻叫醒。
有时候梦境很真实,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他呼在我耳边的气息。
然而睁开眼睛,却看到灰暗墙壁压在我的四周,没有希望的日子一天熬过一天,强烈的对比,让我更加不想从梦中醒来。
直到韩真出现,我的世界透进了一丝光明。
在我父母过世的那段期间,韩真早上会来按电铃,亲自叫我起床。
「我喜欢有个伴一起上班。」韩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