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堵恍然大悟道:“不错,他们若是踩着原来的脚印退回,别人自然看不出来……难怪这些脚步踩得这么深,又这么零乱,原来每个脚印他们都踩过两次。”要知踩过两次的脚印,自然要比平时的深,也乱得多了。
金无望道:“在下此刻只有一事不解:那些人如此做法,为的自是要混乱别人的眼目,但他们究竟要骗谁呢?”
沈浪道:“要骗的自是你我。在下不解的是铁化鹤怎会连自己妻女都不愿见了,这除非……”
金无望目光一闪,道:“除非这些人都已受了别人挟持,那人为了要将这数十高手俱都劫走,是以才令他们如此做法,布下疑阵,好让别人疑神疑鬼,再也猜不到他们的下落,但……但……但此人竟能要这数十高手乖乖的听命于他,非但跟着他走,还不惜倒退着走,这岂非太过不可思议。”
沈浪道:“别人还倒罢了,那人能令铁化鹤别绝自己妻女,确是不可思议,除非……除非他能有一种奇异的手段,来迷惑别人的神智。”
金无望拍掌道:“正是如此,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武功,能掌握别人的生死,但这些生性倨傲的武林豪杰,也不见得人人都肯听命于他。”
两人一面说话,目光一面在雪地上搜索,眼见已将走回古墓,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片雪地左旁,白雪狼藉一片,再往前面,那零乱的脚印便浅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
金无望道:“那些人必是退到这里,便自道旁上车,车后必缚有一大片枯枝,车马一走,枯枝便将雪地上的车辙痕迹扫了。”
两人骤然间将一件本似不可解释的事解释通了,心胸间俱是舒畅无比,但方过半晌,金无望又不禁皱眉道:“此人行事如此周密,又能将数十高手迷走,在下实想不出江湖中有谁是如此厉害的角色。”
沈浪沉吟道:“金兄可知道天下武林中,最擅那迷魂摄心大法的人是谁?”
金无望想也不想,道:“云梦仙子。”
沈浪道:“不错,那云梦仙子,昔年正是以天下最毒之暗器‘天云五花绵’与‘迷魂摄心催梦大法’,名震江湖,纵是武林中顶尖高手,遇着这云梦仙子也只有俯首称臣,只是她那‘天云五花绵’委实太过阴毒霸道,江湖豪杰便只记得她名字中那‘云’字,反将‘梦’字忘了。”
金无望道:“但……但云梦仙子已去世多年……”
沈浪沉声道:“柴玉关既可诈死还生,云梦仙子为何不可?”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摸出一道铁牌,接道:“金兄可认得这是什么?”
金无望眼角一瞥,面色立变,骇然道:“天云令。”
沈浪道:“不错,这正是云梦仙子号令群魔之‘天云令’。”
金无望道:“相公是自何处得来的?”
沈浪道:“古墓人口处那石桌上得来的。先前在下以为此令必是金兄所有,如今看来,将此令放在石桌上的,必定也就是那以‘紫煞手’击毙安阳五义的人,此番将方千里等武林高手带走的,想必也就是她。”
金无望失色道:“此人一直在那古墓之中,在下竟会全然不知,而在下之一举一动,想来却都不能逃过她的耳目……此人是谁,难道真是那云梦仙子?”
他想到那古墓中竟有个鬼魅般无形无影的敌人在随时窥伺着他,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全身毛孔,都不禁为之悚遍。
沈浪沉声道:“此人是否云梦仙子?云梦仙子是否真的重现江湖?她将铁化鹤等人俱都带走,究竟又有何诡谋?铁化鹤等叭此刻究竟已被她带去哪里?杀死金振羽等人的凶手,是否也是她?……哦,这些疑团在下都必须在半月里查出端倪,不知金兄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
金无望接道:“相公心中所疑之事,件件都与在下有关,这些疑团一日不破,在下便一日不能安枕。”
沈浪道:“既是如此,金兄请随我来,好歹先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日后你我是友是敌,此刻不妨先放在一边。”
金无望肃然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踪那被枯枝扫过的雪迹,一路上倒也有些蛛丝马迹可寻,金无望目光四顾,微微叹道:“幸好这满地大雪,看来他们是西去了。”
沈浪也皱眉道:“这些人若是行走人烟繁多之处,必定惹人注目,但西行便是太行山,一路都荒僻得很。”
金无望道:“他们人多,车马载重,必走不快,你我加急赶路,说不定今日便可赶上他们也未可知。”
但两人追到日暮时分,却仍未发现有可疑的车马。路上只要遇着行人,金无望便远远走开,由沈浪前去打听,只因他生怕怪异的相貌,吓得别人不敢开口。只是一路上沈浪却也未打听出什么,有人根本什么也未瞧见,有人固是瞧见车马行过,但若再问他究竟是几辆车,几匹马,车马是何形状,赶车的人是何模样,那人便也瞠目不知所答了。
日落时天上又飘下雪花,一行人在洛阳城外。一家店歇下,朱七七药力已解,人也醒来,自然免不了要向沈浪悲泣吵闹,但沈浪将其中诡秘曲折向她说了后,朱七七亦是目定口呆,不寒而栗。
那村店甚是简陋,金无望抛出一锭银子,店家才为他们腾出一整张热炕。几人各自吃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泡馍,沈浪倒头便睡,阿堵也缩在角落里睡着了,但朱七七盘膝坐在炕上,望着那粗被棉枕,想到炕下烧着的便是一堆堆马粪,这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哪里还能合得上眼睛。
只是她若不合起眼睛,金无望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便在眼前,她想不去瞧都困难得很。
朱七七看见沈浪睡得越沉,越是恨得牙痒痒的,暗唾道:“没心没肺的人呀,你怎么睡得着?”一气之下,索性披衣而起,推门而出,身上虽然冷得发慌,但白雪飘飘,如天然梅花,倒也颇有诗意。
远处传来懒洋洋的更鼓声,已是三更了。
忽然间,一阵车铃马嘶之声,自风雪中传了过来。
朱七七精神一震,暗道:“莫非是那话儿来了,我得去叫醒沈浪。”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忽听“嗖”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穿门而出,自她身旁掠过,正是沈浪。
睡得最沉的人,出来得竟然最快,朱七七也不知是恨是爱,暗骂道:“好,原来你在假睡……”方待呼唤,身旁又是一条人影,如飞掠过,却是那金无望。
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迅快,眨眼掠出墙外,竟未招呼朱七七一声,等到朱七七赶着去追,追出墙外,两人身形早已瞧不见了。
朱七七又是着急,又是气恼,暗道:“好,你们不带着我,我自己去追。”
但这时车铃马嘶都已不复再闻,朱七七偏偏也未听清方才的车马声是自哪个方向传来的。
她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忽然拔下头上金钗,抛在地上,只见钗头指着东方,她便展动身形,向东掠去。
但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瞧得见车马?地形却越来越是荒僻,风雪中的枯树,在寒夜里看来,有如鬼影幢幢,作势欲起。
若是换了别人,便该觅路回去,但朱七七偏是个拗极了的性子,越找不着越要找,找到后来还是找不着,朱七七身子却已被冻僵了。她自幼娇生惯养,一呼百喏,几曾受过这样的罪!
突然一丝寒气直刺入骨,原来她鞋子也破了,雪水透入罗袜,那滋味当真比尖刀割一下还要难受。
朱七七左顾右望,越瞧越觉寂寞,思前想后,越想越觉难受,竟忍不住靠在树上,捧着脚,轻轻哭了起来。
眼泪落在衣服上,转瞬之间便化作了冰珠,朱七七流泪道:“我这是为了谁?小没良心的,你知道么?……”
一句话未完,枯林外突然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风雪寒夜,骤闻异声,朱七七当真是毛骨悚然,连眼泪也都被吓了回去,跛着脚退到树后,咬紧银牙,用一双眼睛偷偷瞧了过去。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两条白衣人影穿林而入,雪光反映之下,只见这两人白袍及地,长发披肩,手里各自提着根二尺多长的乌丝长鞭,宛如幽灵般飘然走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面目娟秀的少女。
她两人神情虽带着些森森鬼气,但终究是两个少女,朱七七这才稍定下些心,只是仍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只见这两个白衣少女目光四下望了望,缓缓停下脚步,左面一个少女,突然撮口尖哨了一声。
哨声如鬼哭,如狼嚎,朱七七陡然又吓了一跳,但闻十余丈外也有哨声回应,接着脚步之声又响,渐近……
突然,十一二个男人,分成两行,鱼贯走人树林。
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面容僵木,神情呆板,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后面两个白衣少女,也是手提长鞭,紧紧相随,只要有人走出了行列,她们的长鞭立刻挥起,“啪”的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便立刻乖乖的走回去,面上亦无丝毫表情,似是完全不觉痛苦。
朱七七惊魂方定,又见到这种诡异之极,恐怖之极的怪事,一颗心不知不觉间又提到嗓子眼来了。她一生之中,只听过有赶牛的、赶羊的、赶马的,却连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还有“赶人”的事。
“赶尸!”朱七七突然想到湘西赶尸的传说,心头更是发毛,暗道:“这莫非便是赶尸么?”
但此地并非湘西,这些人面容虽僵木,却也决不会是死人——不是死人,又怎会甘受别人鞭赶?
只见前面的两个白衣少女长鞭一挥,那十余人便也全都停下脚步。一个白衣少女身材高挑,轻叹道:“走得累死了,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
另一个白衣少女面如满月,亦自叹道:“这赶人的事真不好受,既不能休息,又怕人见着,大小姐却偏偏还给咱们取个那么漂亮好听的名字,叫什么‘白云牧女’……”
突然轻轻一笑,接道:“牧女,别人听见这名字,必要将咱们当作牧牛牧羊的,又有谁能猜到咱们竟是‘牧人’的呢?”
那高挑牧女笑道:“牧人的总比被人牧的好。你可知道,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成名的英雄,譬如说他……”
长鞭向行列中一指,接道:“他还是河西一带,最负盛名的镖头哩。”
朱七七随着她鞭梢所指之处望去,只见行列中一人木然而立,身材高大,满面虬髯,那不是展英松是谁?
展英松既在这里,别的人想必都是自古墓中出来的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竟在无意中发现这秘密,心中的惊喜之情,当真是难以描叙,暗暗忖道:“沈浪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未想到世上竟有“赶人”的勾当,一心以为他们神智既已被迷,必然乘着车马……唉,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全力去追查车马,别人却乘着半夜悄悄将人赶走了,他怎会追得着?”
展英松虽是她的对头,但她此刻见到展英松须发之上,都结满了冰层,神情委实狼狈不堪,心中又不禁泛起了怜悯之心,暗叹忖道:“我好歹也得将此事通知沈浪,要他设法救出他们。”
心念一转,立时忖道:“不行,沈浪一直将我当做无用的人,我就偏偏要做出一些惊人的事来让他瞧瞧,这正是大好机会,我怎能放过!等我将这事全部探访明白,再回去告诉他,那时他面上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想到这里,她眼前似乎已可瞧见沈浪又是吃惊,又是赞美的表情,于是她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只听另一个娇小的白云牧女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走吧,别忘了天亮之前,咱们就得将这些人赶到,否则大伙儿都要受罪了。”
圆脸牧女道:“急什么,一共四拨人,咱们早去也没用。”
高挑牧女长叹了口气,道:“早到总比迟到的好,还是走吧。”
长鞭一挥,带路前行,展英松等人,果然又乖乖的跟在她身后。
后面另两个牧女,挥动长鞭,将雪地上足印,全都打乱了,雪花纷飞中,一行人又鱼贯走出了树林。
朱七七恍然忖道:“原来她们竟是化整为零,将人分作四批。但我只要跟定这一批,跟到她们的老巢,她们一个也跑不了。”
这时她满腹雄心壮志,满腔热血沸腾,脚也不冷了,潜迹藏形,屏息静气,悄悄跟踪而去。
她虽不敢走得太近,但幸好那“沙沙”的脚步声却在一直为她带路,那几个白云牧女,显然未想到在如此风雪寒夜中还会有人发现她们的行踪,是以走得甚是大意,也根本未曾回头瞧上一眼。
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外,一行人绝无任何声息发出。要想将数十人自甲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乙地,这“赶人”的法子,确是再好也没了,朱七七越想越觉这主意出得高明,忍不住暗叹忖道:“这么高明的法子为何以前竟无人想得起?……但能想起这种古怪诡异的法子来的人,想必也是个怪物。”
于是她便一路猜测这“怪物”是谁,生得是何模样,不知不觉间,竟已走了一个多时辰。
估量时刻,此刻只怕已有五更,但寒夜昼短夜长,四下仍是一片黑沉沉的,瞧不见一丝曙色。
朱七七只当这一干人的去处必是极为荒僻之地,哪知这一路上除了曾经越过冰冻的河流外,地势竟是越走越平坦,到后来借着雪光反映,竟隐约可以瞧见前路有一座巨大的城影。
这一来又出了朱七七意料,她暗自忖道:“这些牧女难道还能赶人入城么?这决不可能。”
但白云牧女们却偏偏将人都赶到城下,城门初开,突有两辆华丽之极的马车,自城里急驰而出。
马车四侧,都悬着明亮的珠灯,看来仿佛是什么高官巨富所坐,连车带马,都惹眼已极。
朱七七忖道:“她们纵要趁机人城,也不会乘坐如此惹眼的马车,这更不可能了。”
哪知马车却偏偏直奔白云牧女而来,圆脸牧女轻喟一声,车马顿住,十二条汉子、四个白云牧女,竟分别上了马车。
朱七七瞧得目定口呆,满心惊诧,她却不知这些人的行事,正是处处都要出人意料。若是车马被人猜中,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时车马又将启行,朱七七咬一咬牙,忖道:“一不做,二不休,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先跟去才说。”
竟一掠而去,钻入车底,身子在车底下,跟着车马一齐走了。
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考虑考虑,但朱七七天生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否则又怎会闯出那么多祸来?
车马入城,朱七七只觉背脊时时擦着地上冰雪,一阵阵寒气钻心而来,也辨不出车马究竟走到了哪里。
渐渐,四下有了人声,隐约可听出说的是:“这玫瑰乃是暖室异种,当真千载难逢。”
“现下腊梅正当令,再过些时候买不到了。”
“还是水仙清雅,案头放盆水仙,连人都会变得高雅起来。”
朱七七耳边听得这些言语,鼻端闻得一阵花香,自然便可猜到,此地必是清晨的花市了。
车马在花市停了半晌,白云牧女们竟似乎买了不少花,朱七七又不禁觉得奇怪,暗暗忖道:“她们买花干什么?”
又听得那些花贩道:“姑娘拿回去就是了,给什么银子。”
“明天还有些异种牡丹要上市,姑娘请早些来呀。”
朱七七更是奇怪:“照这模样,她们竟还是时常来买花的,竟与花贩都如此熟悉。如此神秘诡异的人物,却常来买花,这岂非怪事?”
但这时车马又已启行,已不容她再多思索。
穿过花市,街道曲折甚多,车马左弯右拐,走了约摸顿饭功夫,只听车厢中人语道:“大门是开着的么?”
“是开着的,别人只怕已先到了。”
“你瞧,我说早些回来,你偏要歇歇。”
“此刻还埋怨什么,快进去吧。”
纷纷人语声中,车马突然间向上走了。朱七七本当是个山坡,后来才知道只不过是道石阶而已,只是比着车辆的宽窄,在石阶旁砌了两行平道,十余级石阶尽头,便是道极为宽阔的门户。
入门之后,竟仍有一条青石板路。路上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