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了瞧金无望。虽然有金无望在旁边,但她也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已决心牺牲一切,只为沈浪。
她咬了咬牙,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让你生气,你说呀,我若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我什么都会改的。”
这些话,本是她死也不肯说出的,此刻竟说出了——说完了话,虽已忍不住抽泣失声,却又只得忍住。
这无声的悲泣,这带着笑的悲泣,当真含蓄了叙不尽的欢乐,叙不尽的真情,叙不尽的辛酸,叙不尽的委屈。
沈浪终于回过头,目光也终于凝注到她脸上。
她的脸,如梨花带雨。
但他的目光,却仍如铁一般冷,石一般硬。
这冰冷的目光,更使得朱七七整个人、整个心都颤抖了起来,她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颤声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沈浪冷笑道:“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若不是你,白飞飞怎会被人掳走?若不是你,金大哥怎能变成如此模样?”
朱七七道:“这……这全都怪我……”
沈浪厉声道:“不怪你,怪谁?你若肯稍替别人想,你若有丝毫同情别人的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朱七七泪如雨下,颤声道:“我……我……”
沈浪厉叱道:“你……你只是个又自私,又骄纵,又任性,又嫉妒的小恶妇!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别人的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就算将别人的心都割成碎片,你也不在乎!”
这些话,就像鞭子似的,一鞭鞭抽在朱七七身上,抽得她耳边“嗡嗡”的响,终于扑地跌倒。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此刻沈浪竟将她骂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住暗问自己:“我真是这样坏么……我真是这样坏么……”
刹那间,熊猫儿、白飞飞、方千里、展英松……这些人的脸,都似已在她眼前摇动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有些人被她伤害了面子,有些人被她伤害了自尊心,有些人为她伤了心。
“但我也是无意的呀,我绝未存心伤害过任何人。”
沈浪道:“不错,你并未有意伤过人。但这无意的害人,其实比有意还要可恶……你只将你自己当做人,别人都该尊重你,爱你,只有你高高在上,别人都该被你踩在脚下,你伤害别人,好像是应当的事。”
朱七七道:“没有……我绝没有这意思。”
沈浪道:“还说你没有!”
朱七七放声痛哭道:“好,你说我有,就算我有吧,但我……我还不懂事,什么都不懂,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
沈浪冷冷道:“办不到。”
朱七七手捶地,嘶声道:“许多做过错事的……做的事都比我更错,但你却原谅了他们,你……你为何就偏偏不能原谅我?”
沈浪道:“我原谅你的次数已太多了。”
朱七七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挣扎着站在沈浪面前。
她忍住泪,咬牙道:“好,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你既已杀死过许多不能原谅的坏人,你也杀死我吧。”
沈浪冷冷道:“杀你,我也犯不着。”
朱七七道:“你……你好狠的心!我什么都不求你,只求能死在你手上,你连这都不答应,你难道竟不屑于杀我?”
沈浪不再说话。
朱七七再次扑倒,痛哭道:“老天呀老天,你为何对我这么坏……再恶的恶人,至少还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气,而我……我……我现在本就不想活了,但是……但是我……我竟连死在他手上的福气都没有。”
沈浪闭上了眼睛。金无望早已闭上了眼睛。
世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
她恨,她恨自己,也恨沈浪。
她虽然恨,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间,她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将地上可以拾起来的任何东西,都拾起了,摔在沈浪身上。
她疯狂地嘶呼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一辈子都恨你……”
她疯狂般转身奔了出去。
沈浪睁开了眼,却仍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金无望也睁开了眼,静静地凝注着他。
良久,沈浪终于笑了笑道:“我……”
金无望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铸成?”
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谁知道我的心……”
金无望道:“你怎忍如此对她?”
沈浪道:“我又该如何对她?”
金无望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
沈浪道:“她难道可以原谅?”
金无望叹道:“就算她不可原谅,你也该原谅她的。”
沈浪道:“为什么?”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黯的屋顶,缓缓道:“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世上的美女虽多,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却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沈浪,接道:“你总该承认,她确是真心爱你的;你总该承认,她做事确无恶心。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为何对她却不?”
沈浪垂下眼帘,亦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对别人都能宽厚,却不能对她宽厚……”
金无望怔了半晌,终也颔首叹道:“不错,你对别人都宽厚,对她却不能。”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沉思着——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然后,沈浪又道:“别人,也都可原谅她,但我却不能。”
这一次,金无望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颔首道:“不错,别人都可以原谅她,但你却不能……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只要对自己尽责,便可交代了,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太重了。”
沈浪抬起头,黯然笑道:“还是金兄知我。”
金无望道:“只有一个知道,不太少么?”
沈浪缓缓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够了。”
火堆烧得正烈,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却不知是火造成的温暖,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
又过了许久……
沈浪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金无望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两人同时说话,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又同时闭口,只因两人都已知道,他们要说的话,本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
这真诚的祝福,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
她的脸,开始被风刮疼,然后,变得麻木,此刻,却又疼痛起来,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
她的泪,已流干;她的脚,已变得有千斤般重。
好了,前面就有屋宇。
她加急脚步,奔过去——此刻,人类的本能,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她所想的,只有一碗热汤,一张床。
但前面没有屋宇,也没有热汤,更没有床。
屋宇的影子,其实只是座坟墓。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得十分堂皇。
朱七七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失望,失望……为什么她总是失望?
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只有这里是四下惟一挡风之处。她脱下靴子,用力搓着她的足趾……
但,突然,她的手停顿了。
在奔跑时,她什么也未想,此刻,千万种思潮,又泛起在她心头。她爱,她恨,爱得发狂,恨得发狂。
“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好,对我如此无情?”
她恨沈浪。
“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而沈浪对我这么坏,我反而忘不了他?”
她恨自己。
她的心乱成一团,乱如麻……但,突然,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一个声音,钻入她耳朵。
是人说话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难道死人也会说话?
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
但她虽是女子,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风风浪浪,她经历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想到——
“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
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此刻却一跃而起——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她一跃而起,掠出丈余。
丈余外有个石翁仲。
她躲到石翁仲后,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
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露出了个地洞,然后,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两个头,两个人自地中钻出。
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显得和熊一般的神气。
先出来的一人,四下瞧了瞧——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瞧得自然很马虎,只不过是对自己交代交代而已。
后出来的一人,瞧也未瞧,便又去推那墓碑——他气力显然不小,那墓碑被他一推,便又复原了。
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口中却在嘟嘟囔囔。
其中一人道:“这残废是什么东西,派头倒不小,这么样的天,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
另一人道:“王老大,你也莫埋怨了。不管他是谁,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
王老大道:“哼,若不是瞧这个,我会听他的?”
那人笑道:“不管怎样,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虽然有酒有女人,也觉得闷的慌,趁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
王老大敞笑道:“对,咱们就趁机会逛他个半天,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就算不吃药,也是死不了的。”
两人说说笑笑,走得远了。
朱七七直等他们身影完全瞧不见,方自走出,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也走到墓碑前,伸手一推。
她若不动这墓碑,倒也罢了,哪知她一推就动,这一动之下,她的命运又改变了。
墓碑一动,朱七七心也动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人的秘窟?那‘残废’是谁?那‘头儿’又是谁?将秘窟造在坟墓里,八成不是好人,我得去瞧瞧。”
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虽在如此情况下,她脾气还是改不了。
墓碑一移开,地洞方露出,她就要往里走。
但是……
”不对,这是什么人的秘密,这是好人坏人,与我又有何关?我为何要多事?难怪沈浪说我……”
她本已要转身,但想到沈浪,她的心又变了。
“沈浪,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反正我已不想活了,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
她跺了跺脚,立下决心。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管我。”
她终于钻了进去。
天下所有的密窟,所有的地道,差不多全是一样的——阴森,黝黯,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
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既无人防守,也无机关。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所以根本无需防守。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高,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
朱七七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合起墓碑,就往里走。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
然后,就是间小厅,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
朱七七探首一瞧,厅里没有人。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她现在实已有点自暴自弃,只觉得被人发觉了最好。
厅的前面,有扇门,朱七七笔直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
“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还找来这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真是好极妙极。”
朱七七身子陡然一震,脚步立刻停了。
这竟是金不换的笑声!这恶贼,怎会在这儿?
只听另一人道:“金兄有所不知,公子处处替人着想,才能成得了大事。此地若非如此享受,又有谁心甘情愿的耽在这里?”
这语声也很熟,很熟……是谁呢?
朱七七想了想,终于恍然:“这是左公龙。”
金不换笑道:“不错,别人若不心甘情愿,纵然无奈耽在这里,也会偷偷溜出去。这么一来,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
一人笑道:“但如今却便宜了你。小玲,还不倒酒?”
这赫然竟是王怜花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王怜花此刻的声音,竟是有气无力,而且说完了一句话,就不住喘气,不住咳嗽。
朱七七一颗心,又几乎要跳出来。
她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门,是关着的。
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有灯光透出来。
朱七七呆了半晌,咬了咬牙,走到门口,蹲下身子,俯下头,用一只眼睛,向那条缝里瞧进去——
只见里面屋子中央,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火盆边有张摆满酒菜的桌子,金不换和左公龙就坐在那里。
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裳,虽蓬着头发,但脸上却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女子,正在火盆边弄火,那腰就和蛇似的。
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却坐在金不换怀里,脸上红馥馥,带着笑,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厌恶之色。
王怜花呢?
朱七七瞧了一转,才瞧见王怜花。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那张俊俏的脸,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金无望说得不错,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
就连左公龙、金不换,似也负了伤。左公龙右臂已被包扎,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伤得也像不轻。
金不换伤得却显然不重,此刻又吃又喝,还不忘时时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
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口中骂的“残废”自然就是他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了王怜花的秘窟。人世间的遇合,为什么时常都是如此离奇凑巧?
屋子里最失意的是王怜花,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换。金不换大笑大嚷,王怜花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他似乎很疲倦,很想睡,但金不换却让他睡不着。
金不换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也拉了过去,左拥右抱,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的笑,心里偷偷的骂。
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气又恨,就连左公龙也似瞧不过了。
左公龙道:“金兄倒开心得很。”
金不换大笑道:“我正是开心得很。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身旁,怎会不开心……来,小玲,让你金大爷亲一亲。”
左公龙冷冷道:“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金兄还能开心,这倒当真不容易。”
金不换道:“方才之事……嘿嘿,那不是早巳过去了,金无望那厮,眼见也是活不成了,咱们还不该开心?”
左公龙冷笑道:“金兄那时若是再补金无望一刀,他倒当真活不成了,只可惜……金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
金不换嘻嘻笑道:“我走得匆忙,左兄难道走得不匆忙么?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左兄难道不是么?”
左公龙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不换却大笑道:“事过境迁,左兄也该开心才是……小芳,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
那绿衣姑娘低着头,道:“我不会唱。”
金不换道:“你娘的,干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
水蛇腰小玲赔笑道:“她真的不会,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
金不换道:“谁要你唱!小芳,你不会唱就侍候大爷们一段舞……你娘的,连舞都不会,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
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挥挥手,抬抬腿,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小玲赶紧赔着笑,唱了起来。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里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金不换拍掌大笑道:“肉儿小心肝,你不开了,我也要钻,瞧你怎么办……”
左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