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冷冷道:“金汁……哼,这杯酒至少也比金汁要贵上个三五百倍。”
周天富怔了怔,瞬即笑道:“吹牛反正是不要本钱的。”
染香道:“阁下既然什么事都要讲银子,那么,我就请问阁下,你可知道单只这一杯酒就要值多少两银子?”
周天富道:“难道还会要一百两一杯不成?”
染香冷笑道:“这话我本来也不愿说的,但冲着你,我却非说不可……这杯酒不折不扣,要值十五万零三两。”
周天富失声道:“十五万两……哈哈,十五万两银子一杯酒,你欺我周天富是土蛋?你欺我周天富没喝过酒?”
染香道:“一百三十万两银子,全买了珍珠,珍珠磨成粉,全溶在酒里,一共溶了八杯酒,一杯酒要多少银子,这笔账你可算得出?”
周天富怔在当地,目定口呆,喘着气道:“十……十五万……不错,正是十五万。”
染香冷冷道:“还得加上三两酒钱。”
周天富道:“不……不错,十五万零三两。”
他瞧着那杯酒左瞧右瞧,满脸恭敬之色,直瞧了有盏茶功夫,终于端起酒杯,拼命往肚子里灌。
这种人惟一尊敬的东西,就是银子,除了银子外,就是他祖宗都不行,更莫要说别的人。
龙四海哈哈大笑,道:“下次我若要请周兄吃饭,就在桌上堆满银子就行了,他只要瞧着银子,吃不吃都没关系。”
突又一拍桌子,板下了脸,冷笑道:“但我的饭宁可请狗吃,也不会请这种人的。”
周天富放下杯子,大怒道:“你说什么……别人怕你这大流氓,我可不怕你。”
龙四海厉声道:“好,出去!”
他霍然长身而起,周天富脸已红得像是猪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啸声响起。
这啸声尖刺,凄厉,诡异。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决不是人,人决不会发出这种啸声。
这啸声本来还在远处,但声音入耳,便已到了近前,来势之快,简直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这也决不会是人,人决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是鬼哭!
声音一入耳,众人便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背脊冒起,手脚立刻冰冷,周天富“噗”的坐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只听一个啸声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四个……
眨眼之间,啸声四起。
啸声飘忽流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天地间立刻就被这种凄厉尖锐的啸声充满,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周天富身子发抖,恨不得立刻钻到桌于下面去。
郑兰州、龙四海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染香颤声道:“幽……幽灵鬼……”
沈浪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染香大惊呼道:“沈浪,你……你出去不得。”
沈浪头也不回,笑道:“我这颗心反正要被人吃了的,倒不如被那幽灵鬼女吃了也罢。”
鬼火,深夜的园林竟已充满了点点鬼火。
惨碧色的鬼火,如千万点流星,在黑暗中摇曳而过,幽静的园林,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阴森诡秘可怖。
沈浪大步走了出去。
突然,一点鬼火,带着那惨厉的啸声,迎面飞来。
沈浪袍袖一展,将这点鬼火兜入袖里,却见那只是薄铜片制成的哨子,被人以重手法掷出,破风而过,便发出了啸声。
至于鬼火,那不过只是一点碧磷。
沈浪微微一笑,抛却了它,笑道:“幽灵群鬼的伎俩也不过如此。”
他脚步丝毫不停,笔直走向“缀碧轩”。
“缀碧轩”也是黑黝黝的,只有回廊间,矮几上,摆着盏孤灯,一个敞着衣襟的黄衣人,正箕踞在灯下饮酒。
他面对着满天鬼火,神情竟还是那么悠闲。
这千万点诡秘阴森的幽灵鬼火,竟似乎只不过是幽灵群鬼特地为他放出的烟花,供他下酒。
沈浪远远瞧过去,依稀只见他广额高头,面白如玉,颔下一部长髯,光亮整洁,有如缎子。
沈浪不禁吸了口气,他终于瞧见了快活王,这数十年来,天下武林道中最最神秘,也最最狠毒的传奇人物。
只见快活王用耳边两只金钩,挂起了胡子,剥了个蟹黄,放在嘴里大嚼,又用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
然后,他放下酒杯,满足地叹了口气,突然面向沈浪藏身之处,朗声一笑,又自举杯大笑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过来与本王饮一杯。”
沈浪暗道一声:“此人好灵敏的耳目。”
口中却微微笑道:“在下沉浪。”
快活王道:“哦,原来是沈公子。”
沈浪大步走出,含笑施礼道:“满天鬼火,独自举杯,王爷的雅兴真不浅。”
快活王朗声大笑道:“满天鬼火,沈公子居然还出来闲逛,雅兴当真也不浅。”
沈浪微笑道:“在下既然请不动王爷,只有移樽就教。”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本王一人正觉无聊,有沈公子前来相陪,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请,请,快请坐。”
沈浪道:“多谢。”
这时,他已将快活王的容貌瞧得更清楚了些。
只见他长眉如卧蚕,双目细而长,微微下垂的眉目,一闪闪发着光,当中配着高高耸起而多肉的鹰钩鼻,象征着无比的威权,深沉的心智,也象征着他那绝非常人可比的、旺盛的精力。
沈浪瞧不见快活王的嘴,只瞧见他那中间分开,被金钩挂住的胡子,那果然修饰得光滑整洁,一丝不乱。
沈浪走得越近,越敏感到他气势之凌人。他穿得虽随便,但却自然而有——种不可遏抑的王者之气。
快活王也在瞧着沈浪,目中光芒更亮。
他座下多的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和沈浪一比,那些人最多不过是人中之杰,沈浪却是人中之龙凤。
矮几旁还有金丝蒲团,也不知是否为那幽灵鬼女准备的;矮几上也还有只空着的酒杯。
沈浪却自管坐了下去,自己斟了杯酒,道:“久闻王爷杯中美酒冠绝天下,在下先敬王爷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失声道:“果然好酒。”
快活王在金盆中洗了手指,笑道:“此酒虽不错,却又怎比得上公子的百万珍珠酒。”
捋须一笑,又道:“但这螃蟹却还不错,你不必客气,只管动手……这螃蟹一物,定要自己剥来吃才有风味,若是要别人剥好,便味同嚼蜡了。”
沈浪笑道:“王爷不但精于饮食,更懂得如何吃法,这饮食享受一道,那般暴发富的凡夫俗子,当真学也学不来的。”
快活王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屋瓦,远处木叶飘落,沈浪却连酒杯中都未溅出一滴,只是微笑道:“王爷为何突然发笑?”
快活王狂笑道:“当今天下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沈浪乃是我快活王的强仇大敌,但沈浪你此刻却敢与本王对坐饮酒,而且口口声声夸赞本王,教本王听在耳里,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沈浪面不改色,突也仰天狂笑起来。
两人笑声同起,桌上酒杯,“啵”的一声,竟被这笑声震得片片碎裂,杯中酒洒了一地。
快活王不禁顿住笑声,道:“沈公子又为何突然发笑?”
沈浪朗声笑道:“当今天下江湖中人,谁不知道快活王耳目遍于天下,谁知快活王却连个沈浪的事都调查不出,却教在下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快活王厉声道:“你若以为本王不知你的底细,你就错了。”
沈浪笑道:“王爷又知道在下些什么……”
突然,“哧”的一声,一道带着碧磷磷鬼火的短箭,破空急飞而来,来势之急,急如惊电。
沈浪却不慌不忙,拿起筷子轻轻一挟。他看来动作并不快,但那碧磷箭偏偏被他夹在筷子里。
他看也不看,随手抛了,随口笑道:“王爷可知我家乡何处?身世如何?”
快活王道:“不知。”
沈浪含笑道:“王爷可知我武功出于何门何派?是何人传授?”
快活王道:“哼。”
沈浪笑道:“哼是知道?还是不知?”
快活王仰头喝了一杯,道:“不知。”
沈浪也举起酒杯,道:“王爷可知我究竟有无兄弟?有无朋友?有无仇家?”
快活王大声道:“不知。”
沈浪笑了笑,缓缓道:“王爷可知我是否真的名叫沈浪?”
快活王怔了怔,道:“这……不知,还是不知。”
沈浪大笑道:“王爷别的不知倒也罢了,连在下姓名都不能确定,又怎能说是知道在下的身世底细?”
快活王皱了皱眉,道:“但……”
沈浪全不让他说话,接口又笑道:“王爷若连在下底细都不知道,又怎知在下乃是王爷的强仇大敌?”
快活王厉声道:“江湖中尽人皆知。”
沈浪道:“江湖传闻,岂足深信?”
快活王道:“十人所说或假,千人所说必真,本王为何不信?”
沈浪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江湖中人究竟说了在下些什么?王爷究竟听到些什么?此刻也不妨说给在下听听。”
快活王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
掌声骤响,那独孤伤已掠了出来。以沈浪的耳力、目力,竟也未觉出此人方才一直躲在身后暗处。
沈浪笑道:“人道独孤兄与王爷形影不离,这话果然不假。”
独孤伤“哼”了声,将一束黄卷,送到桌上。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何尝不知,你等久已在暗中窥探本王,甚至将本王之生活起居,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你等一举一动,又何尝能逃过本王耳目。”
他大笑着自那束黄卷中抽出了三张,随手抛在沈浪面前,道:“你自己瞧这三张纸上,写的竟是熊猫儿、朱七七和沈浪近日来的行踪,竟将沈浪在仁义庄中如何遇着了朱七七,两人如何闯入死城古墓,火孩儿如何神秘失踪,两人如何与熊猫儿结为朋友……这些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三张纸上,自然也都提了王怜花,也将王怜花如何与沈浪勾心斗角的事,调查得明明白白。
沈浪看完了,面上虽仍未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有的本是除了他三人之外,再也不会被别人知道的,尤其是他们三人在私下所说的话,沈浪委实再也想不出快活王怎会知道。
除非是他们三人之间,也有了个奸细?
那会是谁?
是熊猫儿?那决不可能!
熊猫儿决不会是这样的人,何况他根本全无和快活王秘密通讯的机会,他的行动,根本全未逃过沈浪的耳目。
是朱七七?也决不可能。
朱七七也决不会是这样的人,她出身豪富世家,根本就不会和快活王沾上任何关系。
何况,她若是这样的人,又怎会落在快活王部下那“色使”的手中,又怎会受那折磨!
若说他两人会是奸细,沈浪死也不会相信。
但除了他两人之外,就只有沈浪自己。
那么,沈浪自己难道还会是自己的奸细?
沈浪委实想不通,猜不透,只有暗中苦笑,缓缓将那三张纸放在桌上。这三张薄薄的纸,似已突然变得重得很。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道:“纸上写的,可有虚假?”
沈浪沉吟微笑道:“是真是假,王爷自己难道还不能确定。”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既是如此,你还有何话说?”
沈浪淡淡一笑,道:“纸上写的,只有一处不确。”
快活王道:“哦!哪一处?”
沈浪道:“这纸上将沈浪的为人,写得太好了。”
快活王大笑道:“这你又何苦自谦。”
沈浪道:“这纸上竟将沈浪写成个大仁大义,公而忘私的英雄侠士,但沈浪其实却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快活王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是英雄侠士,有时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的。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是全不为自己打算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白痴。”
沈浪笑颔道:“正是如此。世人碌碌,谁也逃不过这名利二字,纵是至圣先师,他周游列国,为的也不过是要择一名主,使自己才有所用而已。”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如此高论,值得本王相敬一杯。”
四面鬼火已越来越密,啸声已越来越响,不可预知的危机,显然已迫在眉睫,但两人却仍长笑举杯,旁若无人。
四面的鬼火虽阴森,啸声虽凄厉,但两人却只觉对方的锋芒,委实比鬼火与啸声还要可怖。
独孤伤突然轻叱道:“讨厌。”
自桌上攫起一把蟹壳,一揉一搓,撒了出去,只闻数十道急风掠过,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
眼前一片鬼火,便已如流萤花雨般落了下来。
但鬼火委实太密,眨眼又将空处补满。
沈浪持杯在手,微笑道:“这鬼火委实扰人清谈,待在下也助独孤兄一臂之力。”
喝了口酒,突然喷将出去,一口酒竟化作满天银雾,银雾涌出,立刻百十点鬼火全都吞没。
独孤伤冷冷道:“好气功。”
快活王笑道:“足下武功,委实可说是本王近年所见之惟一高手。此刻本王便在足下面前,足下为何还不动手?”
沈浪笑道:“在下为何要动手?”
快活王笑道:“先下手为强,这句话你难道不知?”
沈浪大笑道:“在下与王爷究竟是敌是友,王爷难道不知?”
快活王道:“是敌是友,本王一念之间……”
突听远处数十人同时长笑道:“快活王,命不长,不到天光命已丧。”笑声凄厉,歌声断续,宛如群鬼夜号。
快活王捋须大笑,朗笑道:“快活王,命最长,幽灵群鬼命必丧。”
笑声高朗,歌声雄厚,一字字传到远方。
歌声方了,满天鬼火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碧磷磷的人影,每个人的身上也都发着碧光!人影在鬼火中闪动飘荡,实如地狱门开,群鬼夜现。
歌声又起:“地狱门已开,幽灵炼碧火,火炼快活王!”
歌声中数十人双手齐扬风骤起,千百点鬼火,随着砭人肌肤的阴风,如海浪般涌了过来。
快活王安坐不动,微笑道:“独孤何在?”
独孤伤双臂齐振,衣衫鼓动。
沈浪长笑道:“区区鬼火,何足道哉。”
张口一吸,将一壶酒全都吸了进去,叱道:“咄。”
千百点银雨,便随着这一声“咄”字飞激而出。
银雨化为银雾,银雾吞没鬼火。
满天鬼火,突然消失无影。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幽灵群鬼,原是喝不得酒的。”
一句话说完,鬼火又涌到近前,但只是在曲廊回旋飞舞,那些碧磷的人影也只是在远处舞跃闪动,不敢再以掌力将鬼火催来。
沈浪微微笑道:“幽灵门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非但轻功身法飘如鬼魅,就连掌风中也带着森森鬼气!”
快活王冷笑道:“幽灵门之武功,这些人十成中未必练得一成,数十人掌力汇集一起,只怕也挡不了沈公子一掌。”
沈浪道:“那却未必。在下只不过是借着酒气占了些便宜,若论真实功力,在下又怎比得上独孤兄之深厚。”
独孤伤冷冷道:“你我总要比一比的。”
沈浪笑道:“这也未必……你我是友是敌,还在王爷一念之间……”
独孤伤目光闪动,道:“是友是敌,王爷可以决定么?”
沈浪笑道:“自然。”
“自然”两字出口,突然长啸而起,袍袖振处,一股强风卷出,沈浪却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独孤伤冷笑道:“你莫非是想露手武功给我瞧瞧?”
沈浪笑道:“在下不敢。”
独孤伤沉声道:“你又为何……”
话声未了,沈浪方才发出的袖风已消失,地上却响起了一片轻微的“叮叮”之声,若非这三人的耳力根本难以听见。
独孤伤面色变了变,住口不语。
快活王却笑道:“幽灵门这一手‘无影鬼羽’的功夫,端的是人所难防,若非沈公子耳目超人,本王此刻只怕也难安坐这里。”
沈浪道:“如此雕虫小技,怎值得王爷亲自出手。在下蒙王爷赐酒,若还不能为王爷效此微劳,就真的要无颜坐在这里了。”
快活王道:“你为何要为本王出手?”
沈浪道:“只因……”
突听远处一声尖锐凄厉的长啸。
数十条碧磷鬼影,突然一齐冲了过来。
当先两条人影,来势如箭,带着一连串格格的诡笑扑上回廊,他们的面上也涂满碧磷,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