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
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
忙起身向韦小宝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
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韦小宝已
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巡抚和布
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
手提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
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
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
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
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
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
……”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
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
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
了朱元璋、刘伯温甚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
甚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甚
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
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
伯爵甚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
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
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
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
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
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
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
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
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
门口,问道:“吴知府,你的别字,叫作甚么?”吴之荣道:
“不敢。卑职贱名之荣,草字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
就是了。”
马佑和慕天颜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
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属不敢插口。马佑
脾气暴躁,待要申斥,韦小宝已命吴之荣退下,不由得额头
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说道:
“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
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马佑接过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
爷亲拆”,抽出信笺,和慕天颜同观,见上款是“显扬吾侄”。
两人越看越怒。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
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慕天颜心细,觉得吴之荣胆
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
面讯问,对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哪里更有怀疑?昨日在
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
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马佑
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里长篇大论,
到底写些甚么,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慕天颜于是一句句解
释,甚么“斩白蛇而赋大风”、“纳圯下之履”、甚么“奋濠上
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明。马佑道:“单
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慕天
颜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么朱三太子号召,说要
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宣圣旨。韦小宝和
马佑、慕天颜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至
于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布政同办理。
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如果派我当大元
帅,那可威风得紧。”马佑、慕天颜听上谕中颇有奖勉之语,
当即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
韦小宝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
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
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
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
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
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
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
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
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
江苏全省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
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
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
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
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
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韦小
宝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
马佑、慕天颜又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
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
荣心中的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扬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便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
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自均有一份重礼。在扬州做官,
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
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
满意足了。
总督昨日也已得到讯息,连夜赶到扬州,他和巡抚送的
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
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藩台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
小宝随身带来的武将亲随,也都得了丰厚礼金。马佑已写了
奏摺,请韦小宝面奏,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亲入
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夸张了一
番,而总督、巡抚、布政司三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功劳。
慕天颜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没本
事上阵杀贼。卑职已秉承总督大人、抚台大人的意思,十天
之内,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
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
上一定十分欢喜。”
众官辞出后,韦小宝派亲兵去丽春院接来母亲,换了便
服,和母亲相见。
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
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
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
钱输了个干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老娘要做生意,还
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
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有丫头
老妈子服侍,甚么事也不用做。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
春芳不住摇头,道:“甚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
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
韦小宝知道母亲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里纳闷,确
也毫无味道,拿出一叠银票,共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
笔银子给你。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己做老板娘罢。我看
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
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
“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
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
你长大了,自己来做老板罢。”低声问道:“小宝,你这大笔
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罢?”
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满堂红!”一把掷
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
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第四十一回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
京。康熙的上谕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
少了许多招财纳贿的机会。
沿途得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桂、贵州巡抚
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归降,云南巡抚朱国治被杀,云贵总
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
太臣,乃是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书。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
那师爷捧了诏书读道: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款投诚,授
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恩
赉有加;开阔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
亲王,重寄干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
韦小宝听了师爷的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
贼的确不错,半分没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
也不过封个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呢。”
那师爷继续诵读:
“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
于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于诚心,且念及年
齿衰迈,师徒远戍已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乃饬所司安
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
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蔡毓荣等奏:吴三
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
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解说,赞一句:“皇上宽宏大量,没骂吴三
桂的奶奶,还算很客气的。”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侧旁
听,均想:“圣旨中只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
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汉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
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敕旨中劝谕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
算已误从贼党,只要悔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
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诏书中又道:
“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
其下渠魁,以及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取录,朕不
食言。”
韦小宝听那师爷解说:“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
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难搔,回顾
李力世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
王做做,倒也开胃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
“吴三桂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
们要杀吴三桂,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难道真是为鞑子皇
帝出力?但如韦香主做了平西亲王,在云南带兵,再来造反,
倒也不错。”
韦小宝听完诏书,下令立即启程,要尽快赶回北京,讨
差出征,以免给人赶在头里,先把吴三桂抓到了,抢去了平
西亲王的封爵。
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
就地等候,严密看守钦犯毛东珠,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
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去庄家大屋,要亲自交给庄家
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这么个好丫头的厚意。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
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
哑穴和身上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
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
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
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
名把总大声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
赶去京里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
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刚坐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
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
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
耸,脸色蜡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
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
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一部白须飘在
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
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
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
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
么身份。
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
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
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
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
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
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
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
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
“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
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
百岁。”
韦小宝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
了几天啦。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爹娘,这痨病鬼定是
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
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篮,走向后堂。
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
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
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
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
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
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
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
贵人光临呢?”
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
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文书的。这一场大仗
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
里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
“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
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
五载,就只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