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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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孽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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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云儿开始号啕,不顾一切要跳进圹里去,挥着拳头乱打拉他的人。也许,云儿这时才意识到,从此,他将成为没有妈的孩子。

  凌惠菁低低地啜泣。

  亲属朋友在圹边围成一圈,行撒土仪式。他们依次将脚下的泥土用锄头掀进圹坑。泥土石子碰着棺木,发出可怕的响声。

  郭神甫站在圹坑前,喃喃地念叨着:

  “愿那夜没有生育,其间也没有欢乐的声音……诅咒那日……”

  眼泪从他深潭一样的眼睛流出来,流到黑色长袍上,流到胸前那枚小巧的银质的十字架上。

  黄昏,岗顶上多了一抔新土。

  送葬的人开始往山下走。许多人经过“杜芸小妹之墓”时,往那里偷觑,那里早已一片空寂。

  夕阳在山,每个人都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虽没有人放声说笑,但也没有一张脸上有哀戚之色,连云儿也变得十分安静。

  关鸣川趁便走近凌惠菁,悄声问:

  “三妹,你啥时候回江北?”

  “姐夫说,云儿还小,又刚没了妈,留我多住几天。”凌惠菁的声音非常柔顺。

  “那我啥时才能再见到你呢?”

  “你到我家里来呀,那时,你要正式向我提亲。”

  走在最前的几个抬脚在说话:

  “杉板的棺木,加一个女子,怎么重得像座铁山?”

  “嗨,今天还真抬费力了。”

  几个教友也在悄声议论:

  “你们看郭神甫多难过啊。”

  “我见过郭神甫参加好些次葬礼,从没像今天这样悲伤过,就像自己的亲妹妹死了一样。”

  “喂,那几个抬脚说,他们听见什么声响了?”

  “是这样说吧。”

  “我曾听一个教士在布道时说,有那种情况,人并没死,就给葬了。那教士说,不信,你去揭开棺材盖看,棺材盖向内的一面,会显现若干指爪的痕迹,那就是死人复活过来,挣扎时所留的爪痕。也许,”他声音更小,“凌惠平就是那种情况,她并没有死,她正在那棺材里绝望地挣扎……”

  教堂的钟响了,是召唤教徒去做晚弥撒的钟声。

  几个教友骤然沉默下来,忙忙地在胸上划着十字。

  2

  当天夜里,打过三更,夏麻子没往家走,而是悄然地从街后一头钻进了坟山黑魆魆的林子。

  夏麻子除打更外别无长技,生活完全仰赖于每年端午、中秋和过旧历年三大节气,端着更锣在独街上挨家挨户求施舍,由着人家往锣里丢几个铜元。吃喝嫖赌全沾的他,靠这几个钱当然不够花销,只能另辟蹊径。街坊邻居红白喜事要跑腿帮忙,通常都是不请自到,如此,不仅可以痛痛快快打上几顿“牙祭”,还能得到几个赏钱;哪家有小孩夭折,装进“火匣子”,交由他去埋掉,藉此也可得到几个铜元;不过,真正最大宗的收入,还是像今晚这样——冒着一旦发现给乱棒打死或打残的风险——去盗女尸。

  为尚未议亲订婚而夭的人配冥婚之俗,古已有之,《周礼》上谓之“嫁殇”。 凌惠平出殡这天,离码头十里,有一赖姓大户人家,年纪轻轻的弟弟痨病死了,兄长背地里找到夏麻子,答应事成给二十块大洋。凌惠平的墓圹浅,墓没来得及箍石头,就一个土堆,真乃天赐良机。

  树林里一片阴森,唯有山根的长江,波闪着粼粼的光斑。

  夏麻子记起去年那个秋末下午在石拱桥上的邂逅。凌惠平那一双肥白的腕子和腕上那一对玉镯塞满了他的脑袋;凌惠平那流转的眼波更是搅得他心神不宁,更增添了快去刨开土堆,掀开棺板,将那身体亲近一番的欲念。

  接近岗顶,夏麻子停下来。

  他觉察到岗顶上有些异样的动静。是野狗在刨坟?每有亡人新葬,总有血红着眼的野狗蜂拥着去刨坟洞。野狗嗅觉特别灵敏,能一下找出坟堆最松动且棺木最薄弱的部位。对于盗尸者来说,野狗是最好的向导,也是难得的帮手。

  月亮从云隙中露出半张脸,青石碑闪着冷森森的光。

  他抬头望去,清淡的月辉将那坟的整体轮廓勾勒出来。坟边摇曳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郭神甫!

  郭神甫向青空擎起双手祈祷:

  “谁告诉我们,我是复活,我是生命,信我的人死后会再生……主,在我悲哀时安慰我吧!”

  夏麻子没有能力听懂神甫呼天抢地时声音所蕴含的悲怆沉痛,他所能想及的是,洋教士一定是在施什么妖法。他不怕妖法,他的更锣仍别在腰上,锣是打更匠的护身符。夏麻子深信不疑,打更匠真遇了鬼,只须将锣敲五下,就能将恶鬼凝聚的魂魄震散。用更锣对付一个洋教士的妖法,他深信也不在话下。洋人施妖法的目的,他早听说过,是为了盗宝。河对岸的金鸭儿不就给洋人盗走了么?凌惠平的墓里有什么宝,值钱的就那一对玉镯,就让洋人给盗去吧。惟一令夏麻子烦心的是,不知那神甫要在那里装神弄鬼多长时间。

  有蛇在不远处的草丛下游走,有山鼠在奔逃。

  神甫终于放下手,停止嘟囔。一会儿,他听见树枝的拨拉声、脚步的窸窣声,神甫离开了。

  现实中的确存在这种情况,将许多看似荒谬,然自有其合理内核的事件集中在某一时段发生。刚松一口气的夏麻子正待挪步,岗顶上又有了动静,这次是锄头刨土的声音。夏麻子长颈望去,果然看见坟边晃动着一个躬身用力的影子。那人刨土的幅度很小,那是为了尽量减少弄出声响,但却极有力量和功效。不多一会儿,传来了撬棺板的声音。

  “该死!”夏麻子真是沮丧透了。

  这人是谁?如果是为盗尸而来,就意味着今夜这一趟白跑了,二十块大洋泡汤了。

  岗顶重归寂静,夏麻子心急火燎上到坟边。

  棺材已暴露在冷月的光辉下。

  夏麻子一把将松动的棺盖掀开,棺内有翻动过的迹象,但凌惠平的尸体分明还在。他顾不及多想,发力扯掉覆在尸身上的棉衾,就欲将尸体从棺内拖出。突然,一只手指极其苍白、闪着月辉的手,从棺里伸出,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夏麻子感觉那手传递的寒气直透肌骨。他赶紧后挣,棺里的人借力欠起身子,口里喘着气,胸口大起大落着。月光下,他看清是凌惠平那张苍白美丽的脸,眸子含着哀怨。“老-老夏。”是凌惠平变了调的嗓子发出的恳求的声音。夏麻子魂飞魄散,拼命去掰牢牢攥紧他的手指。

  他不知是怎样挣脱的。他听见凌惠平手指骨节给掰断时发出的脆响,因疼而发出的嗥叫,他将还在挣扎的凌惠平强行捺回棺内,压上棺板,尔后一路往山下狂奔,直到撞上一块石碑,在昏过去前,他听见凌惠平再次发出一声异常惨厉的跟分娩那夜一样的叫喊,紧接又是一声。在静夜中引得附近院子、江对岸无数的狗一齐狂吠起来。

  3

  电闪、雷鸣、豪雨。

  一大早,石增福拎着一个麻布口袋,由关鸣川陪着冒雨走进了蜀军第五师师部小客厅。

  “拎的什么?”杨庶堪问。

  石增福将麻袋解开,一颗人头从麻袋中抖落。

  “谁的?”熊克武诧异地问。

  熊克武、但懋辛、杨庶堪三人都注意到了人头的眉心处有一个弹孔,像《封神榜》里那个闻太师长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人头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里露出的是一种非常吃惊的表情。

  “南方同志。”关鸣川回答。

  “哦,在哪发现的?”但懋辛问。

  “洪家园子死去的月母子棺材里。”洪增福答。

  “是姓洪的杀死的?”熊克武问。

  关鸣川想到洪云龙那张医生脸,惯于拿听诊器的白皙的手,说:“暂且是这样认定,不过……”

  “你怎么判断出南方同志的尸体是跟月母子在同一口棺材里的呢?”熊克武打断了又问。

  “在办理丧事上,匆匆入殓,匆匆出殡,虽有一番说辞,但不能不令人怀疑是急于掩盖什么,我决定晚上留下来再看看,当夜在灵棚前,夜风撩起布幔露出棺材那一刻,我就起了想法,棺里会否装着两个人?结果证实,没有猜错。”关鸣川这么说时,把促使他当夜在洪家园子留下来的主要动机忘掉了。

  看着眼前的人头,三个人的表情凝固在了三尊雕像上。眼看跟东南革命力量取得的联系,就这么给掐断,熊克武、杨庶堪、但懋辛三人的心情可用震怒、震惊来形容。

  “姓洪的是胡景伊的爪牙吗?”熊克武问。

  “还不能断定。”关鸣川回答。

  “那么,他为何要谋害南方同志?”熊克武更进一步问。

  “还有一些疑问也是无法解释的。”关鸣川说。

  “你说说看。”

  “首先是南方同志为什么要选择在鸡冠石起岸,其次是进入洪家园子,得离开大路,还得过一道小石桥,他怎么会走到那里去的呢?”

  “也是,怎么会走到那里去了呢?”

  “再就是,杀人、藏尸,在那种时间和场合,一个人是难以胜任的,一定还得有人;另外的人,或者是帮手或者是主凶。”

  “嗯。”熊克武同意了这种分析。“你想到了谁?”

  “真一道观的道士张明贵。当夜,他就在那里。刚才我准备说的是,我更倾向于那个道士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注意观察了姓洪的和那个道士。洪不像个杀人的人,至于那个道士,感觉却极凶邪。”

  “那么,道士会是胡景伊的爪牙吗?”杨庶堪问。

  “暂且没有发现。”关鸣川说。

  “你俩下去吧,把这拎出去,先寻个地方埋了。”熊克武吩咐。

  屋外,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

  关、石二人出去,熊克武望望杨庶堪,又望望但懋辛,说:

  “你两个认为呢,先把姓洪的和那道士抓起来吗?”

  “我以为暂别动为好。”但懋辛说。

  “为什么?”熊克武问。

  “如果按一般刑事案件,就该交由地方警察,而那样会将南方同志的身份暴露出来;如果姓洪的和那道士真是胡的爪牙,一定已从南方同志身上获取了什么证据,我们出手,胡景伊也定会借此由头,于舆论上置我方于不利,反而让对手师出有名。”

  但懋辛一番分析,熊、杨二人都认为有理。

  “那就暂且暗中将姓洪的和那道士监视起来,看背后还会有什么动作。”杨庶堪说。

  “也行。”熊克武表示同意,又说,“恕刚,你先拟个计划,看来,这火烧眉毛的事,只好自己拿主意了。张副官。”待张副官进来,又对张副官说,“你给万县熊世哲营长发个秘电去,叫他立即将那个赵一德严格监控起来。”

  他怀疑南方同志的神秘遇害,跟胡景伊安插在万县的爪牙川东观察使赵一德得到情报后告密有关。俟通电起兵,更秘电熊世哲“速逮杀赵一德。”赵遂成刀下之鬼。这是后话。

  4

  天刚亮,倒卧在街心石拱桥上昏迷不醒的夏麻子,给赶早市卖豆芽的汤豆芽发现救起。很快,夏麻子头夜遭鬼打的事就在街上传开了。

  据夏麻子自述:

  打过三更,他正往家转走。上桥,忽听身后有个女人呼叫,声音好象是从坟山方向传来。仰脖望去,就看见坟岗顶那座坟,呼叫他的女人从坟上立起,坟山就翘翘板一样塌下去,跟他所站的桥齐平了。女人叫:“过来。”他就迷迷糊糊走到了女人跟前。女人又说:“老夏,把你那锣给我敲。”他不答应,女人就一把将锣夺过去乱敲乱打。锣响一声,他身上就挨一记棍子。女人发疯样敲锣,棍子就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犹亡命地去跟那女人抢锣,女人拎着锣暴跳起去,坟山随之腾空,他就从坟山上一骨碌滚下来了。

  夏麻子一遍遍讲,还给人看那件被棘刺挂得七零八碎的衣衫,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但听客中仍有认为他瞎编的,几个胆大的相约了上坟山看个究竟。爬上岗顶,其中一个头天参与垒坟的立刻发现凌惠平墓封土动过,那面给摔破在封土边的更锣上躺着三两枝血红的杜鹃。几个人相顾失色,信了。

  到下午,街上开始出现了许多有鼻子有眼的流言。

  有人看见坟山顶一股黑烟冲天。

  有人看见在坟山密密的树丛里,一只披发长须、身足如鹤的人头鸟,嘎嘎地怪笑着。

  有人连续几天听见坟山上鬼叫,先是一个鬼婴喑哑的哭声,然后是一个女鬼凄厉的嗥叫:还我的命来!

  入夜,街面上一下变得冷清阴森了。

  没有了更锣那悠远的回声,没有了听惯了的打更匠一遍遍“小心火烛”,“关紧门户”令人心安的叮嘱,另一些平时不经意的音像彰显出来了。

  窗外的树影,开始分外可怕地张牙舞爪;

  偶然从檐口跌下摔碎的屋瓦,声音是那样惊心动魄;

  虫子逗着窗纱,仿佛是那个凶邪的鬼物要抓破窗纸进屋。

  无论如何,他们的街,他们的精神领域,从此多出一个令人不那么舒服的存在物了。 。。

第三章 一个具象的鬼魅 第五章 激战大石桥 第六章 妖坟
第四章 一个具像的鬼魅

  1 

  一条街都像中了邪,充满神秘、充满恐惧、充满危机。

  由众人转述的一个个关于闹鬼的片段,经多天流传,那鬼拼接得更加具像,并最终完整成了如下一个故事:

  弹子石两个抬滑竿的,在河街遇到一个穿着时髦的妇人,说要赶回鸡冠石。那时天快黑了,又下着雨,两个都不愿抬。那女人摸出两块亮堂堂的洋钱,看在钱的份上,就抬了。一路下幺店子,上龙滩子,过甘蔗滩,糊里糊涂怎么就走到埋凌惠平的坟跟前了。坟头的招魂幡死气沉沉地垂着,一阵阴风吹来,幡上的纸带轻轻飘荡着,在昏暗中搅起一团惨白的光。两人这才惊觉,赶紧放下滑竿。怪!滑竿上没人了。两人傻愣着,后颈突然冷嗖嗖的不断灌入冷风,就像有人站在身后往脖子吹气。霍然转身一看,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垂着头,长长的黑发遮着脸站在那里。又一阵风将她乱蓬蓬的头发吹得全竖了起去,露出一张骷髅的脸。

  “钱,给你钱!”尖利沙哑的声音从那女鬼口里,就像从一头怪兽喉咙里发出。两块洋钱夹在白骨指节间闪着银光。

  “不,不要!”

  女鬼又嘶声尖叫:“钱,给你钱!”

  其中一个浑身抖索着伸手去接下两块洋钱,像接着千年的寒冰。

  女鬼又开口说:“去,去!你两个马上到街上去!带我的话去,告诉他们,我是凌惠平,我死得好惨,我咒整条街永世不得昌宁!”

  见两人呆愣不动,女鬼两手指甲如鹰爪,伸手向前,就欲直扑过来。吓得两人连滚带爬转身就逃,犹听见女鬼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嗥叫在耳根边轰响:“快去啊,快去啊!”回头处,看见女鬼径向坟走去,像一个影子消失在那里。

  两人到了街上,进了一家冷酒馆,想喝酒压惊。掏出女鬼给的钱一看,哪是洋钱,是两节死人的指骨。

  出事了,现在码头上的每个人都清楚,一定要出事了。

  妖怪,不但成为一种真实的恐怖,更仿佛将演变成一场浩劫。

  
  2

  教堂里已经安静。

  所有教士、杂役都已入睡。

  只有跟经堂主体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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