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暗杀培训部结业献技中,那个俄国教官突然纵出狼犬,向张青林扑去,短刀一道白光划过,那条猛犬的颈动脉已被割断;而易霜寒对着一只凌空坠落的罐头盒,三枪打出了三个窟窿;他自己一掌下去,劈断了二十块砖头。从此,张青林有了一刀夺命,易霜寒有了一枪必杀,他自己有了一掌追魂的绰号。
“当初,从报纸上,我以为你和他都遇难了。”易霜寒打破沉默。
“那是个巧合。凑巧那天雨花台真杀了两个人,记者捕风捉影,就以为是了,报纸不也登着你给当场打死的事了吗?”
“给打死的是另一个住店的。”
实际情况是,激烈枪战中,他冒死突了出去。总而言之,当时三个人都侥幸活下来了。
来客烟瘾挺大,刚掐灭烟蒂又从烟盒内取出一根。
易霜寒擦燃火柴给点上。
“你怎么找着我了?”易霜寒又问。
“存心寻个人还不容易。你知道,人到一定岁数难免怀旧,老想着有生之年能再见着你,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叙叙旧。”来客轻描淡写。
“蔚子呢?”易霜寒问,立刻感觉真是愚蠢透顶,想抽自己嘴巴。
来客盯易霜寒的眼神显得很诡异,而后躬下身子去,解开搁置脚边的帆布背囊,取出一个白森森的人头骨,顺手置于茶几上。骷髅大大的眼窝茫然盯着眼前一幕。太阳破窗进来,将两人和那个骷髅的影子夸张地投射到墙上。
“啊,这是……”易霜寒惊骇不已。
“不认识啦,你提到的蔚子,我俩的朋友啊。”来客用一根手指点着头骨额部,“你看这弹洞,是你用汪兆铭送你那把毫米口径勃朗宁自动手枪打的吧?就是一年后,那个塞尔维亚人加夫里若…普林西普用来射杀奥匈帝国王位继承人佛朗茨…斐迪南公爵,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相同的手枪。那次,蔚子是膺着孙先生重要使命入川的,……想必,你看过孙先先生当时写给熊锦帆那封信了吧?”
“我没想到要去看他身上有什么。”易霜寒吐辞有些嗫嚅。
“唉,”来客叹口气又说,“从一定意义上讲,你也许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来客语味不乏幽默。
“从哪里弄的?”易霜寒声音颤抖。
“讲起来,这可是个复杂的故事。简单说,就是二十五年前,在广州,偶遇了一个重庆的朋友,记得吧,一个叫石增福的人,他早就盯上了你,在你妻子出殡那天夜里,他去撬开了棺材。”
易霜寒拼命吸烟。这于他真是具有震撼性的一击,本以为那多年对心灵的折磨已结束了,可是没有,又开始了。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是有意。我是出于不得已。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和他还活着,不然我……”
“嗯,想象得到。那天,蔚子突然出现在跟前,当时那情况,不是他死就是你亡,出于无奈,你先下手了,是这样吧?”
“我无法解释,很惭愧,对你,对蔚子。”易霜寒对那睁着一对窟窿眼洞的骷髅抬了抬下巴,像是致歉。
“都过去了。”来客用四个字进行概括。
“那么,你是为那书帖来的喽?”不管那骷髅来自何处,除非愚蠢透顶,才弄不明白来客的目的就是讹诈。
“不。”来客将头摇得十分坚决。“不过,也顺便问一下,那书帖呢?”来客眼里露出追忆往事的迷惘。
就在三人准备对端方实施暗杀的头天,他们获得一个消息,有个姓大田的日本浪人弄到了书圣王曦之《干呕帖》的真迹。这件书帖即将被那日本人弄走。三人只有一个念头,国宝绝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当夜,他们闯进了正在装裱的苏裱店,将《干呕帖》夺到了手。也正因这次行动,将三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我们三人以生命为代价换回的,应该归国家。前些年,我去北京,将那件帖交故宫博物院了。要看一下收据吗?”
“不用,我信得过你。”来客说了,大口吸烟。“你还杀了真一道观那几个道士,是吧?”来客突然发问。
“你以为我喜欢杀人吗?那是为了那件书帖,那道士想强占了去。”他对杀掉的那几个道士,在良心上从未感到不安过。因为那几个道士不但奸邪,还贪婪凶残。
“谁喜欢?”来客反问。“不过在必要的时候,比如……”
“那你是为蔚子复仇来了?”易霜寒面部肌肉变得僵硬。
“不。”来客否认,补充道,“要复,早复了。”
“为什么不?”
“汪兆铭制止了。呶,”来客朝壁子上条幅位置努了努下巴,“是他说,算了,他说他了解你的为人,人各有志,随你去吧。”
“这些年,你在哪里?”易霜寒切换了话题。
“上海。”
“没跟汪兆铭了?”
“实话,就是汪兆铭拍电报叫我过来的。”
“干啥?”
“我还能干啥?”
“噢,下谁的手?”
“呶,那光头。”来客又朝搁在桌子上的《中央日报》努了努嘴,他也注意到了《中央日报》上的那张照片。
“动他,为啥?”易霜寒表示惊讶。
“光头三番两次跟汪兆铭过不去。”
“政见不和,可以辨论,哪能用袁世凯那一套。”
“不是个人恩怨,想想这些年,在光头手里,我们国家丢了多少土地。东北三省、华北、华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汪兆铭决定了?”
“我不是来了吗?”
“难。要弄他可不比弄端方那号人。你还没靠近,遍布的军警宪特,就把你抓起去了。”
“如果用一群猎犬对付一头狮子当然难,但如果是一条蛇呢,像蛇那样悄悄地接近?”
“嗯?”易霜寒表示不明白比喻的含义。
“我是说,杀光头,只须一个最多两个人,当然这一个或两个人必须具有高超技术和判断能力,还能临场冷静,还得至今仍处在你提及的那些军警宪特视野之外。”
“于是就想到了你?”易霜寒警惕起来。
“不,是想到了你。汪兆铭说,这事得由易剑秋这样的桢干之才来做。”
“可能会叫汪兆铭失望,我多年没摸那玩意儿了。”易霜寒连连摇头。
“有些能力是天生的,比如我这巴掌。”来客将巴掌抡起给易霜寒看,又像在自我欣赏。“剑秋,汪兆铭对你不薄,干吧。”来客看了看保持沉默的易霜寒,继续说下去,“人生一世,总得干点轰轰烈烈的事,才不枉来这人世上走一遭。何况,这事不但可以改变国家的命运,还可以改变你自己的命运。”
“改变我的命运,什么命运?”易霜寒反问。
“剑秋,记得当年在日本,你不是比我和蔚子更有抱负么?可这二十多年来,你在做什么,你真甘心这样碌碌一生么?”
“不甘心又怎么?命运也不仅只捉弄我一个人。”易霜寒语气变得有些愤愤。
“那是因为没有机会,可是今天,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了,为什么不抓住呢?汪兆铭说了,你只要答应,就立刻在香港给你建个户头,打进十万美金。你愿从政也可以,如果事情成功了,”来客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如果你愿继续追随汪兆铭,也会给你做安排,你知道,汪兆铭一直是器重你的。到时不说像照片上那几位,弄个省长、厅长干总是可以的吧?”
有个普遍的误解,认为人只要一过知命之年的五十岁,还没作为的话,就会认命了。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来客一席话,说得易霜寒的心真有些蠢蠢欲动了。他虽然五十多岁了,仍有着轰轰烈烈干一件大事业然后去死的冲动,像一座埋藏已久的死火山,开始产生喷发的渴望。加之,他也清楚,既然找上他了,来客是绝不会轻易罢手的。他心里矛盾得厉害。
“汪兆铭不会强迫我吧?”他的口气不是那么坚决。
“当然,干这事哪能强迫。”来客悠然地喷出一口烟,不疾不徐地说。
“你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
“嗯。”来客不否认。
“其实,你不必用那,”易霜寒指了指茶几上的骷髅,“来胁迫我,苟利国家生死以。”语气颇为慷慨。
“你还是原来那个一枪必杀。”来客表示着激赏。
“不过,我还得想想。”这时,他想到了儿子,他和凌惠平生的儿子,就是当年的那个云儿,现在一家报社任记者,正在前线采访,前些天有信来,说就要回家了。
“行,”来客边将骷髅往背囊里塞边说,“那么再见。”
来客走出院门,跟一个走到门边的青年撞个正着。青年感觉面前站的,就像个戴着面具的人,眼睛里洋溢着表示友好的笑意,面皮却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表情,这使得那笑显得做作奸邪。然后,来客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无声、敏捷地消失在河谷的雾气中。
2
“爸,刚离开的客人是谁?”
在海棠溪车站下车的年轻人叫易凌云,他是易霜寒的独子,刚从前线采访回来。
“噢,是爸多年前在老家的一个熟人,今天在菜市碰巧遇上,邀来家里坐坐。”
易霜寒给儿子端来洗脸水,瞧着儿子洗去一脸的征尘。儿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也是对逝去年华的追忆和希望,他瞧着儿子如今成长得那么聪明、干练,心里感觉宽慰。
“这人的相貌像戴着面具似的,他跟我照面时,他的眼睛在对我笑,面皮却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表情。他是干啥的?”凭着记者敏锐的洞察力,凌云一眼看出老父眼里藏着好沉的心事,看出来客也并非一个简单的从下江来的逃难者。
“爸也不清楚。”易霜寒给儿子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条,瞧着儿子狼吞虎咽面条,又折进卧室,拿来一件毛衣。“凌云,这是你幺姨给你织的毛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他提及的凌云的幺姨,就是凌惠菁,一直未婚,如今在城内马蹄街修道院里任院长。
他心里憋着好些话要问儿子,这数月在外面的艰辛、遇着什么危险没有、战况如何。不过,儿子一路风尘,当然应该先洗个澡。想到这里,他又折进灶房去烧洗澡水。儿子回来了,兴奋中,他失去了平时的沉稳。
“幺姨什么时候来的?”凌云倚在灶房门框边问。从易霜寒佝着的腰,稍显迟缓的动作,他有些感伤父亲正在衰老。
“就是送毛衣来那天。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叫你一定要去看她。”
“这次可能没时间了。”凌云表示遗憾。他已将那件米色毛衣穿上身。那件用棒针织出的厚实合体的毛衣,他穿上后感觉很满意。
“嗯?”
“我得抓紧写几篇通讯报道。”凌云解释。
将前线采访到的真实的情形报告出来,将自己的感受叙写出来,报告给民众,这是记者的责任。
“哦,那晚几天去也没关系。”易霜寒回过头去,用一把篾扇扑扑地煽着炉子,煽着,又想起了一件事,“凌云,那个杜芳呢,怎么没一道来?”
杜芳是儿子的女友。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这叫他多少有些心急。
“哦,她没在重庆了。”
“去哪了?”
“去陕北了。”
“那不是去投共产党吗?”易霜寒立起身走到门边,发现儿子整比他高半个头。
“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俩吹了?”
“没有。”
“可她走了。”
“她走前,本要求我跟他一道。”
“你怎么想呢?”
“当然,我也想去。”
辗转前线数月,他看见日寇铁蹄所过之处,尸骨遍地;看见人们为苟安而不可得的生活张惶失措;也看到了将士在前线为民族存亡而进行的浴血苦战;可是在返回大后方途中,更看到了军车在倒腾物资、公职人员在醉生梦死,有钱人家的子弟更是使尽一切手段逃避兵役。是这样的经历,还是受早就是共产党员的杜芳的影响,无论如何,他的思想已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和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认为重庆代表着腐败,只有延安才是中国的希望所在。他此次回家,本就要说出他的决定,可看见父亲斑白的头发,孤单的身影,就说不出口了。现在,既然是父亲提头问起,他就说了。
“哦?”
“爸,可是想到你,还有幺姨……”
“洗澡吧,洗了澡,先睡个觉。”易霜寒说。
3
大石坝石公馆的主人现在是石孝先。他是石青阳的第三子。
这天下午,关鸣川从海棠溪车站直接去了石公馆。他先拜望了石孝先的母亲,次拜望了自回重庆一直住在这里的杨庶堪。这个四川曾经的风云人物,现在除了偶有几个不忘旧交的名人如居正、于右任等来这里看望他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地打发日子。虽然在他死后,在夫子池举行的追悼会将由蒋介石亲自主祭,市区的炮台街也将改名沧白路以资纪念,可谓备极哀荣,但现在,他似乎是给时代遗忘了。
关鸣川到石公馆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刚返重庆时,石孝先曾在小洞天设宴为他接风,至今没有回拜;再就是要查找已不知所之的洪云龙,非借助石孝先手下袍哥力量不可。关鸣川知道,石孝先这人社会上流传有不少关于他的趣事。有一桩说的是,南京政府成立之初,孙中山之子孙科出任铁道部部长的肥缺时,石孝先就几次三番扬言要去找孙科讨老账,说,“我老爸在四川当多年的师长,把几十万银子兑给了孙中山,父债子还,他孙太子不能赖账。”当时有人劝他说,“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他说,“我要到全国各地去开堂口,嗨袍哥。”还有一件是,石青阳继马福祥出任蒙藏委员长后,石孝先又到处向人夸耀,“全中国只有俩委员长,蒋委员长、石委员长。”意即他父亲是与蒋介石平起平坐的人物。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声誉颇有些恢谐的人物,如今在重庆南岸可是比当年他老子更有威风。
仆人送上茶后退出,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时,关鸣川问:
“五哥常来吧?”关鸣川指的是石增福,不是指石孝先的老拜兄陈国章陈五哥。他和石增福现在算是同僚,不知为何,俩人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隔阂。
“来过一次。他现在官大了,没把石公馆放在眼里了。”石孝先口气里充满着对石增福的强烈不满,紧接口气极亲热地问,“关大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啦?”
“一来是为了向石伯母请安;再呢,确实还有件事,孝先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鸡冠石那桩案子吧?”
“你是指南方同志在鸡冠石洪家园子神秘被害,后来又闹鬼那桩公案吧?当然记得,虽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可是从我老子嘴里曾多次听说过,对那件事印象也是深得很的。怎么,你想起了提这事?”
“当年,就是在这间屋里,”关鸣川抬头打量着客厅,记起当年四川的几个风云人物熊克武、杨庶堪、但懋辛就曾经在这间屋里擘划了四川的一段历史。眼下跟他称兄道弟的石孝先,那时还不过是个拖着鼻涕的小毛孩子。不过二十多年时间,四川的风云人物已不知换过凡几,不免心里暗暗感慨,沉吟着接着说,“熊师长派我去迎接那个南方同志,不曾想就在洪家园子遇难了,在外这二十多年,内心始终怀着愧疚。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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