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吗?”苏在我门口说。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
“都收拾好了?”
我点点头,我好像成了哑巴。
苏把我领到空无一人的交谈区。她解释说,其他的病人正在楼上小组活动,他们十分钟后就会下来,然后到自助餐厅吃午饭。
她指向一处貌似机场酒吧的地方,旁边是一张折叠椅。你可能会在弗雷斯诺机场的凯蒂·豪克休闲吧看到类似的地方,但实际上它是一个独立的护士台。
护士佩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一身惨白的装束使我一阵头晕。当她让我卷起袖子,给我量血压时,她笑得很不自然。当我卷袖子时,她把一只电子体温计插到我嘴里。她看着我,微笑了起来。体温计哔哔作响时她把它抽了出来。接下来,她把血压测量包裹到我胳膊上,不停地挤。她松开手,皱起眉头。
“嗯……好像有点高,我再测一次好吧?这次我要你帮我点忙。你靠后坐,眼睛闭上,放松,尽力想一些平静的事。”
我想到了一杯冰马提尼,杯中漂着一片橄榄叶。液体温柔地颤动,似泼不泼地漫过杯沿。
她又测了一次。
她一边把测压器折起来放回口袋,一边说我的血压非常高。“我会给你利眠宁做镇定用,我们不希望戒酒给你带来生理刺激,那会很危险,到时我们必须得用救护车把你送到圣·朱迪的急救室去。”
我目送她离开,去拿那药丸,我的血压一下蹿得更高。
于是我想,在这等一会儿?等利眠宁,这种被称为妈妈小助手的药?我明确地意识到,如果我选一家普通的正常的复原中心,可能就不会有这种妈妈小助手来替我降血压的事了。我大概只需要报个血压数字就妥了。
这时我听到楼上有阵骚动,接着我身后的楼梯上传来如雷的脚步声和笑声。我感觉他们看到了我。
佩吉递给我药丸和一小纸杯水,她往上看去,对人群喊,打了几声招呼。
我看着人们从一条走廊悄悄走下来,聚集到交谈区。其中一个人朝我们走来。
“嗨,卡唯。”佩吉说。
卡唯只对着我笑,仿佛我是菜单上新添的什么菜式。他身穿一条有装饰扣带子的黑仔裤,和一件紧身白衬衣。他的眉毛浓且密集,像是额上被重重画了两笔。他貌似印度人,但是又显出一副高度美国化同性恋者的模样。他这样盯着我,让我感觉到轻微的羞辱感。一绺浓黑的头发圆滑地打着卷,精确无疑地从他的前额上垂下来。“我是卡唯,你来这里做什么?”
“住三十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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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傻呵呵地笑起来,把手放到他的屁股上。“不,我是说你选了什么药?”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突然,我发现我在说一种不同的语言,一种只有椅子和灯座能听懂的语言。
他等着我回答。
而我也等着自己的回答。
他翻了翻眼睛:“你知道……就像酒……快克……冰毒……”
我突然听懂了一个词。“哦,酒。抱歉。”
卡唯似乎对我的回答厌倦了。“我是个Xing爱狂,所以我来这了,还有可卡因。我从来谈不上是个酒鬼。我来自科珀斯克里斯蒂,我是个航空服务员。”
我心里想,你现在落到了地上,已经是美铁(美国铁路客运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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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无以为傲(5)
佩吉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着卡唯:“愿意交个朋友吗?带奥古斯丁转转?”
卡唯显出很乐意的样子。“好啊。”他说,酷酷地捻捻他的卷发。
“很好,”她说,然后转向我,“现在你自由了。”
但愿如此。
现在我在交谈区中央,和卡唯站在一起。其他病人也看见了我,纷纷走过来。他们指指点点,不停问东问西。我不停地重复我的名字,说我来自纽约。我看上去像是在会客,和他们握手,但是我早已灵魂出壳,只是在做机械运动而已。
卡唯把我拉到一边,转过去对人群说了什么。他一路领着我沿着男人们的走廊走。我仿佛成了他的人。
“这是健身房。埃伦在这里开了间戏剧疗法工作间,她有些不切实际。”他翻翻眼睛,抖了一下身体。
健身房里靠墙一排排地堆着箱子和折叠椅,远处的墙角还有一张没有砝码的台式压床。篮球架的篮筐没有网,上面高高堆着一层箱子。我坚信,我是惟一一个走进这间健身房就出汗的人,而我现在出汗是因为恐惧。
“我们一般星期五会在这里对大众开放,开一个匿名酗酒者会。”
我被一个我将不再属于“大众”的念头刺痛了。“这里有游泳池吗?”我浑浑噩噩地问。
“你经常裸泳?”卡唯问,一边拿手挖他的左鼻孔。
我一分钟也不能在卡唯身边待下去了。“好了,谢谢你的陪同。”说完这句话,我就往出口走去。
他只好耸耸肩,领我出来,回到那片装着坚不可摧的家具和防火天花板的普通区。
这时,一个大块头的但面目和善的男人走近我。“嘿,我是鲍比,”他用他那浓重的巴尔的摩口音说道,“……我是个酒鬼。”
这真是场“周六夜的狂欢”(美国著名综艺节目),一场闹剧。我现在仿佛是在家里,酩酊大醉地看着电视。我从来没有这么头昏脑胀过,肯定有人在我酒里下了什么。
大鲍比说完后看着我,就像一只马戏狗表演完后,等着领赏。他一直乐呵呵地笑着,看上去像被洗了脑一样,或者更糟。我突然注意到他前额上有块很大的手术刀疤。
他一如既往,兴致勃勃地笑着。
我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再理睬他。他像个烦人的圣诞老人。
卡唯这时又悄无声息地凑过来。“吃午饭去。”他咕噜着说。
转眼间,人们从看不见的地方四处钻出来。他们行动如此一致,仿佛共享一套思维系统。该……吃……午饭了……还好他们没有伸着胳膊,像恐怖电影《活死人之夜》里那样跳来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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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随鲍比和卡唯走上后面的楼梯,穿过主要房间和走廊,一直走到自助餐厅。人们互相交谈打趣,端着红色塑料餐盘,沿餐厅集合线移动。我紧紧跟着他们。这时一块鱼饼三明治被甩到一只洗碗机和微波炉适用的碟子上,然后被一个女人推到我盘子里。那个女人一脸苦相,看上去工资微薄得很。当我随队伍移动时,其他食物陆续被扔到我盘子里:一小撮卷心莴苣和腌肉沙拉、一片抹着酒店里用的黄油的白面包,还有一小块什锦水果馅的红色吉露果子冻。立刻我就对果子冻里的水果充满了同情——它们和我一样失去了自由。
还有,本该有的欢迎酒,大杯的德华士,被一品脱密封纯牛奶取代了。
在集合线后,到处都是带轮的圆桌子。我一直紧紧跟着鲍比和卡唯,和他们坐在一起。因为跟他们熟悉些,这样会比其他病人的威胁小些。
我看着我的餐盘,想,一星期一万三千美元,就吃煎得这么老的鱼饼三明治?
但随即我就明白了。
在他们重新塑造你之前,他们会先把你打垮。把你击成细小的易管理的碎片,然后把你重新组装成一名全新的滴酒不沾的社会分子,而粉碎计划就从食物开始。最后我只吃了红吉露果子冻。
大鲍比看到了,他说:“嘿,你难道不饿吗?”一副开心乐观的模样。
“不,”我说,“不太饿。”
于是他把大爪子伸到鱼饼三明治上空。“那你介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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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无以为傲(6)
我任他拿去。
他叠起三明治,三大口就干净利落地消灭掉了。“我喜欢这里的食物。”他一边咀嚼一边说。他像《笨伯联盟》A Confederacy of Dunces,作者John Kernedy Toole 凭借本书获1981年普利策小说奖。中礼貌的伊格内修斯。
“你嘴上沾了颗芝麻。”我告诉他。
于是他宽大的肉乎乎的舌头迅速伸出来,麻利地将芝麻舔到嘴里。
大鲍比吞食物时,卡唯正不停地吸他的小手指,并且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想起来——他是个Xing爱狂。于是他在我眼里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一座路边公厕——那种被过路的卡车司机用来和像卡唯这样的人快速性茭的公共厕所。应该是黄|色的,我想,卡唯应该是间黄|色的不带锁的公厕。
我扫了手腕上的表一眼,还不到下午两点——我在这里待了还不到一个半小时!但是我已经心力交瘁了。要是在纽约,一个人的话,会很快安定下来的。三十天不工作,进行我自己的迷你复原。我可以买一些自我指导书,或许还去些匿名酗酒者会议。在看到这里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后,我更能确信在纽约我靠自己就能做得很好。我想我在这短短一小时内已经被吓得不轻了,吓得已经忘了喝酒的事。估计我会成为第一个本能地被治好的酗酒病人。
但是为了公平起见,我想我还是在这里待满一天吧。
哦,这简直再公平不过了!我简直是慷慨得有点离奇了。
午饭后,我加入了“小组活动”。我那组大概有二十个病人,包括那个化学品依赖者法律顾问——大卫。大卫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英俊的,但是他那一头油乎乎的头发和皱作一团的衬衫,使他看上去几乎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心里默算,他的酒量应该还差两瓶淡啤酒,才能达到一般水平;而离鲍德文兄弟的水平,估计还差九瓶酒。
我们上了楼,用椅子和沙发在地毯上围成一个圈,组成一片小“安全”区。我四处找大鲍比,但是他不在。他可能在楼下其他组里,或者正蜷伏在餐厅里的桌子下,意犹未尽地舔地板呢。
大卫说:“让我们开始吧,奥古斯丁是新来的,所以我们先说一下规则。谁先来?”
一个女人举起她的胖手,她有着一双很大的却充满了忧伤的眼睛。
“不错,玛丽安,谢谢你。”大卫说。他像哄孩子撒尿似地对她露齿而笑。
我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甚至觉得有东西在我腿上爬。
玛丽安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地板。每次她说到某件东西时,她都伸出一根手指,仿佛一个刚学算数的孩子在学数数。“小组里不允许吃东西,但是可以喝饮料。不能插话!当有人说话时,你不能打断他,必须等他说完了你才能说。还有,如果有人要哭,不许递纸巾给他,因为你会打断他的悲伤。嗯……哦,还有,说每句话时,都要说‘我认为’。比如,如果有人在说什么,而你想一起分享,你可以说:‘那么,我有相关的……因为我……’等等。另外,永远不能提建议给别人。”
大卫很满意地点着头。
她也几乎要眉飞色舞了,但她还是刹住了话匣子。
我不属于这儿。我是一个年收入过两万的专业广告人士。连可口可乐公司的CEO,也曾经对我的领带大加赞赏。
大卫拍拍手,说:“那好吧,我们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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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是第一个发言的:“我叫保罗,我是个酒鬼。”保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怀孕的男人。
房间里一片尖叫:“你好保罗!”这阵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说,今天来了一位新人,我心里不太舒服。因为这个组不会再安全了,我很抱歉,但这正是我现在的感觉。”
大卫耸起头,审视着保罗。“你没有安全感?那你还有什么感觉?”
保罗陷入沉思,进退两难,仿佛他不知道该选伏特加奎宁还是螺丝刀鸡尾酒 Screwdriver,据说,“Screndriver”就是建筑现场的技术员将伏特加和橙汁倒入鸡尾酒杯中,螺旋式搅拌后饮用的饮料,并因此而得名。“我感到又恐惧又兴奋又气愤又好奇又累,因为我昨晚没睡好……我想我需要吃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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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无以为傲(7)
大卫频频点头,极像一个充满同情心的医生。“保罗,等小组活动结束后,你问问护士药的事。”
接着大卫转向我:“奥古斯丁,你对保罗的话有何感想?对他的感受有何感想?”
我脑子里一片滞重,无法思考。这种感觉只有在重压临头时才会有。
回忆仿佛一条死鱼,慢慢浮出水面。
……
“奥古斯丁?”大卫问,“你愿意和大家分享你的感受吗?”
我看着这些注视着我的面孔,除了孕妇保罗,他正看向别处。
我不应该在这儿,不能这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具体感受。“我的感受是,我现在想离开这儿,我觉得这是个巨大的错误。”
保罗迅速转过头,看向我,“我刚来这里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接着其他人也附和道:“我也是。”
然后又有人说:“我花了一个星期才接受这儿。”
“很好,很好。”大卫以一种安抚众人的语气说。
突然,一个体形如黄蜂的男人瘫在椅子里失声痛哭起来,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我清晰地感觉到人们体内的兴奋在空气里悄悄弥漫。他把脸埋在手里,哭得很凶,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有两个人人窃窃地说着什么。
大卫转向说话的人,把手按到唇边:“嘘……”
黄蜂男人剧烈哽咽,然后突然令我惊恐万状地直直盯着我,说:“我也不属于这儿。我不属于这个房间和这个该死的世界,我应该去死。”
他继续望着我,我回望他,担心一旦我打断这种眼神交流,他会立刻操起椅子砸我。
大卫温柔地问:“汤姆,为什么你认为你应该死呢?”
大黄蜂看着他,开始道出原委,于是这场混乱立刻转为训练有素的谈话。
大黄蜂开始侃侃而谈。他说起他是如何夜夜酗酒,如何没有酒就寸步难行。他说他已经进出复原院六次了,他说这次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说这次来这里是因为他的母亲。他有次开车送他父母去一个聚会,但他父母不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他们以为他在专心开车,实际上他已经醉得意识不清了,结果车冲到了路外,翻过了一道筑堤,最后冲到一棵树边停下来。他的母亲在这场车祸中断了腿,现在她腰以下已经瘫痪。每次他看到他母亲时,他都痛心疾首。他想如果他早点死了,他母亲就不会这样了。现在他根本不敢面对他母亲,一看到她就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
我注意到他的细条纹衬衫带着袖链,他还穿着休闲鞋。当你看着他的眼睛时,你只能看到毁灭和空洞。我被某种极度悲伤的东西惊吓住了,我被吓倒是因为我几乎能看出来:他可能也是广告人士。
“我以前也出过一场车祸。”一个戴牛仔帽的人说,“我的脸插进挡风玻璃里,缝了三十二针,”他说,一边指着他额头上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