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水程是十天至半月。
雇好小船,他回到街口的候舟街亭。糟!山轿不见了,绿珠姑娘一家三口失了踪,大事不妙了。这儿是浙河驿右面街口,客商甚多,人轿怎会失踪的?
他的包裹也不见啦!那还了得?包裹中有黄金三百两,银子百余两,还有价值巨万的金珠,与换洗的衣物。他的百宝囊中虽有金银珠宝,但大包裹被人取走那还了得?显然禹嫂一家已被掳走,凶手连他的包裹也一并掳去,真正的掳人劫货,大街之上,未免太过无法无天啦!
他无名火起,立即找到右邻一家店铺,沉静地向掌柜伙计抱拳一礼问:“掌柜先生早。刚才街亭的那乘山轿,不知到何去了,请问有哪一位大哥看到山轿的去向么?务请见告,感激不尽的。”
掌柜的召来两名店伙询问,一名小店伙笑道:“哦!是不是还有一位好美的姑娘?”
“正是,姑娘还佩了剑。”
“那就对了。”
“小兄弟,她们到何处去了?”
“他们随青溪庄的富大爷走了。”
另一名店伙接口道:“富大爷不久前带了六名从人,偕同圆通寺的法云大师经过此地,与那位姑娘交谈片刻,便随他们走了。”
“青溪庄在何处?富大爷又是谁?”他急问。
“青溪庄在西门外三四里牛山下,过圆通寺还有两里地,站在寺门向西望,青溪庄距江三四里,那座高有三层的聚星楼耸立在树影中,那就是富大爷的青溪庄。富大爷名叫文星,是本县的乡绅。”
小店伙撇嘴冷笑,说:“其实他是私盐贩子头,与江边水关的官兵勾结……”
“你要死了?滚!”掌柜的变色怒叱。
小店伙一面走,一面冷笑道:“这又不是奇闻,我们桐庐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这是公开的秘密嘛!”
柏青山行礼告辞,含笑道谢,取道西街。
西街口便是像征性的城门楼,其实没有城墙。沿小径西行,这条小径也就是驿道,经过牛山的险道要冲。驿道内倚山崖,外临河壁,绵延十余里,洼凸屈曲,步步生险。
原来此地建有七百座石扶栏防险,后来张士诚盘据浙江,拆除石栏用来筑桐庐的城墙,城未建成,朱元璋已率大兵压境,石栏便草草筑成四座城门楼,城墙仍然没有下落,石栏没有了,这条驿道经常出人命。
圆通寺在望,这座本城第一大寺香火鼎盛,位于路左半里左右,面临江,有一条小径岔入绕至寺门。
他冷哼一声,忖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圆通寺的和尚算上一份,且先找他们评评理。”
圆通寺有三重大殿,寺前花树成荫,翠竹幽篁摇曳生姿,面临碧水,风景颇为绮丽。一进寺门,他冲四大金刚冷冷一笑,自语道:“快叫你们的菩萨出来保佑,你这四位四金刚护不了法。”
殿廊下迎出一名僧人,合掌含笑相迎,道:“阿弥陀佛!施主万安。贫僧释法生,请施主移玉知客院待茶。”
他客气地回礼,沉着地说:“大和尚客气了,在下不是来随喜的。请问贵寺的法云大师可在吗?”
“哦!那是贫僧的师兄,请问施主……”
“相烦通报一声,说是故人柏青山前来向他请安来了。”
“施主来得真不巧,敝师兄昨晚便离寺他往。”
“到何处去了,何时返寺?”
“这个……贫僧不知,敝师兄并未留话。”
谈说间,已进入大殿,迎面是一个坐全身韦陀像,高有丈二,威风凛凛倒也传神,心中有鬼的朋友,见到后可能心中发虚。
他一手扳住降魔杵,脸色一沉,问:“大和尚口才不差,是不是知客?”
“贫僧职司监院。”
“很好,出家人不打诳语,在下再问你一次。”
“施主之意……”
“法云大师目下在何处?”
法生脸色一变,转首四顾。
大殿左右偏殿口,出现了十余名僧侣。
青山冷笑一声,冷冷地道:“大和尚,柏某既然敢来,当然不怕贵县的人捣鬼,如果你有心敷衍柏某,在下就拆了你这个圆通寺,或者干脆放上一把野火,烧个精光大吉。叫那些僧侣回避不然便会出人命!我等你一句话。”
法生向后退,脸色一变。
“首先,这座韦陀菩萨金身要垮台。”他阴森森地说,手上一紧。
韦陀像有抖动之像,抓住的降魔杵徐徐下沉,佛手的泥金发现了裂纹。
“施主手下留情。”后殿有人叫。
出来了一本寺的方丈,披着大红袈裟,手扣念珠,急步而至。
“你是方丈么?”他问,看衣袍便可猜出身分。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本寺住持。施主为何大发雷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贵寺的法云和尚,勾结江洋大盗,不久前在江边街口,掳劫在下的内眷男女三口与两名轿夫,劫去十万金珠。”
方丈大吓,骇得倒退三步,脸色大变,骇然道:“施主不可乱说,这可是杀头凌迟的罪名,这……”
“人证俱在,贵寺难逃窝藏罪犯的罪名。说,法云和尚现在何处?僧侣的寺内寺外行止,惟方丈是问。”
方丈打了一个冷战,急向法生道:“监院执事何在?快去找来。”
法生转身便走,去意匆匆。
青山举步便走,向方丈说:“你推搪得干干净净,等在下查明实据,一把火烧光你这贼窝。”
“施主请……”
他已经走了,闪入一处院角。
法生一面走,一面不住回头察看身后的动静,并未发现青山跟来,急急从寺后脱身,溜之大吉。
两里外便是青溪庄,和尚急急奔至庄门,向迎出的一名庄丁急问:“施主,法云大师在么?”
“刚来不久。大师父有事么?”
“庄主回来了没有?”
“一起回来的。”
“是不是带了几个人来?”
“是的。咦!大师父怎知道的?”
“不好,有人跟来了……”
庄门右侧五六丈的树林中,闪出柏青山高大的身影,举步走来冷笑道:“已经跟来了,当然不好。”
庄丁大叫一声,火速退入庄门内。
法生溜得更快,抢先而入。
庄门迅速闭上,里面有人大叫:“快禀报庄主,有人找上门来了。”
院墙高仅一丈六,庄门楼也不过三丈高,但青山不越墙而入,在附近找到一根海碗粗的丈余长树干,“砰嘭”两声大震,院门被捣破了。一不做二不休,他抡起树干,见物就打,在一连串暴震声中,整座院门楼全部被捣毁。
接着,是从院门至聚星楼前三十丈左右的花径旁花木,遭了浩劫,被打得一塌湖涂。一直打到阶下,第一名带了花枪的庄丁方奔到阻拦,大喝道:“谁敢到青溪庄来撒野?看枪!”
枪出“灵蛇出洞”,吐出一朵枪花扎向胸腹要害。柏青山不用树干接招,抽出左手闪电似的一抄,便抓住了枪尖,右手的树干猛地向下劈。
庄丁大骇,夺不回枪便知不妙,火速丢枪扭身倒地滚出丈外,狼狈而遁。
柏青山调转枪头,奋神力向上掷出,“笃”一声刺入三楼飞檐下的大匾额上,正中星字的正中央。
他根本就不理会呐喊冲来的庄丁们,大踏步上阶,大喝一声,树干砸向聚星楼的朱漆大门,“嘭”一声大震,门闩折断楼门大开,他又疯狂地抢入,树干一抡,迎面的巨型书屏四分五裂。
一声虎吼,他回身疾逾狂风,来一记“横扫千军”,再来一记“狂风扫叶”,涌进厅门的十余名庄丁,鬼叫连天滚成一团,像是泥人见水。
他向堂上抢,堂上有案桌与不少名贵的摆设。
后左门人影乍现,两名中年骠悍大汉飞奔出堂,同声虎吼向堂下抢,两把鬼头刀精光闪亮,吼声如雷:“小子纳命!”
“来得好!”他豪气飞扬地大叫,树干凶猛地扫出,急如星火,势如山崩潮涌,声势空前猛烈,锐不可当。
两大汉大骇,无法闪退,只好拼全力出刀自保,本能地一刀砍向树干。
“噗”一声响,一名大汉的刀砍入树干,却被扫中腰胁,刀根本就挡不住沉重的树干,刀拔不出来,人却被扫飞丈外,惨号一声,倒地挣扎难起。
另一名大汉由于不是首当其冲,来得及暴退,刚疾退八尺,树干又到,而脚后跟恰好被堂阶所绊住,仰面便倒,百忙中挥刀上托压下的树干。“咔”一声响,刀锲入树干,树干仍急速下沉。
“救命!”大汉狂叫。
没有人能救命了,青山也不想要大汉的命,劲道侧刹,“噗”一声击碎了大汉的右肩骨。
人影再见,正主儿终于出现,是从二搂下来的,共有十四五名之多。
青山不理会来人,抢上堂抡树便扫,势如疯虎,“砰砰嘭嘭”一阵暴震,堂上的家具一扫而光,落花流水。
“住手!”主人抢下梯,痛心疾首地大叫。
青山奋力将树干掷出,“轰隆隆”连声暴震,楼梯被击毁了五级,栏干垮台。最后尚未下楼的四个人,心胆俱裂地反向上逃,有两人惊得滚了下来。
他拍拍手,拍掉沾手的树皮屑,厉声道:“你们来得好,先与你们算帐,再放火烧屋。哼!今天不捣毁了你这龟窝强盗窟,日后不知要坑害了多少人。谁是庄主富文星?那位和尚定然是贼秃驴法云了。”
十一个人在他前面成弧形分立,一个个怒形于色。
中间那人是庄主富文星,年约半百,粗眉大眼粗壮如牛,脸色红润,狮鼻海口,骠悍之气外露,左手持卐字夺,右手是一把月牙短戟。卐字夺可当盾用,可夺兵刃;月牙短戟可夺锁兵刃,且属于重兵刃之列。可知这人必定膂力惊人,而且艺业定不等闲,凭长相就可看出是块够硬朗的扎手货。
和尚也是年约半百出头,披了袈裟,手执拂尘。脸色略显苍白,火红的三角眼,瘦颊尖嘴,身材干瘦,像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躯壳的人。
庄主长相凶猛,怎么看也不像一位士绅。和尚不成气候,倒像个酒色高明的高僧,两人狼狈为奸,似乎颇为相衬。
其他九个人,皆是脸色阴沉,长相狰狞的英雄好汉,全用凌厉的眼神死盯着他。
庄主的脸色渐变,被眼前的凌乱家具气得几乎发疯,咬牙切齿地厉喊叫道:“反了!气死我也。你是什么人,敢青天白日之下打上门来,把我的聚星楼打得七零八落,你难道吃了豹子心老虎胆么?”
柏青山向众人扫了一眼,狂笑道:“不打,不过瘾,等会儿在下还要放火呢,哈哈!”
“我,本庄庄主富文星。”
“哼!你可没有半点文星味。我,山东柏青山。”
“你为何打上门来?在下与你无冤无仇。”
“你还在装傻?”
“该死的东西,大爷要将你碎尸万段。二十年来,没有人敢到我青溪庄来撒野。”
“你青溪庄绝对没有太湖水贼五湖之蛟的水寨硬朗,柏某敢单人独剑大闹太湖,闯你这小小村庄,可说是看得起你姓富的了。”
所有的人,全部大吃一惊,傲态全消,脸上变了颜色。
富文星心中骇然,抽口凉气道:“你……你闹了太湖水寨?”
“小意思,几乎捣毁了林屋洞左神幽虚之天。五湖之蛟够朋友,亲送在下至苏州,和平解决了事。”
“你……你为何而来。”
青山脸一沉,剑眉一挑,沉声问:“你还在与柏某装疯扮傻?”
“富某确是不知阁下的来意。”
“今早你在江畔街中,带了人将在下所保护的禹家三口掳来,对不对?”
“咦!你是说……”
“还取走了在下的一个大包裹,可有此事?”
“不错,你……你与那禹大嫂有亲?”
“不必多问。阁下,你不知昨晚浮桥渡的事?”
“在下昨晚接到信息,说禹大嫂一家到了本县落脚,今早前往城中寻踪,便把她们带回来了呀。”
青山冷笑一声,口气一松,道:“你像是不知道。好吧,在下不怪你,赶快将人送出,到江边上船。”
“什么?人给你?”
“不错,你不愿意?”
“在下要送她们到杭州。”
“真的?”他虎目怒睁地问,声色俱厉。
富文星退了一步,有点气慑,挺了挺胸膛道:“除非禹大嫂能把拳经剑谱交出。”
“什么拳经剑谱?”
“阁下,何必装假?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大概你老兄也为此物而来……”
“呸!在下要的是人。”
富文星心中一宽,笑道:“那好办,来人哪!把她们带来。”
青山以为对方要放人,也就不再多说静候其变。
一扇木板抬来了禹嫂,押着捆了双手的绿珠,牵了满脸泪痕仍在抽噎的小中江。另两名轿夫也跟在后面,愁眉苦脸。
押人的庄丁刀剑出鞘,威风凛凛。
禹嫂欲哭无泪,绿珠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富文星豪放地一笑,说:“你要人,我要拳经剑谱。你要禹大嫂说出拳经剑谱藏在何处,人在下让你带走。这小丫头美如天仙,可是野性难驯,你要她必须要花些软功,当然也不妨硬来。怎样?在下够朋友吧?”
青山冷哼一声道:“放你的狗屁!你这该死的东西!竖起你的驴耳听了,柏某要你无条件放人,在下对你已经够客气了。”
“什么?你……”
“那只包裹你大概已经打开搜查过了。”他再问。
“这……”
“包裹内的物品,你……”
“那休想。”
“瞎了你的狗眼!包裹是柏某的,里面有黄金三百两,银子百余两,尚有价值十万金银的珍宝,你居然敢一口吞掉,青天白日之下,你在县城大街中掳人劫财,简直是无法无天,情理难容了。你听清着,在下只要一个字答复,是或否你干脆回答,不必拖泥带水。说!你是不是人财同时交还?”
“你这是什么话……”
“说!是或否?”
“你……”
“说!狗东西!”他撤剑怒吼。
和尚三角眼一翻,厉光闪闪,徐徐举步向前,轻摇着佛尘,奸笑着说道:“施主暂息雷霆,贫僧有几件事请教。”
绿珠姑娘突然大叫道:“小心妖术……”
话未完,已被庄丁挟住了咽喉。
青山冷冷一笑,拂着剑向和尚笑道:“大和尚,你出家人俗事倒是不少。”
和尚的目光,紧吸住他的眼神,手中的拂尘有韵律地在身前拂动,口中以奇异的嗓音喃喃地说:“施主远道而来,请不必动气,有事皆可商量。山东至此万里迢迢,施主必定倦了,需要歇息了……”
柏青山两眼发直,脸上的神色松弛了。
“施主要安睡了,请上前随贫僧来,去找地方安息……”
柏青山向前接近,脚下缓慢,脚下沉凝。
和尚伸手摘他的剑,口中仍在念念有词。
蓦地,剑虹疾闪。
和尚一怔,剑已无情地贯入心坎。
“你这妖僧,该死。”柏青山沉声说,拔剑后退。
“嘭”一声响,和尚摔倒在地,拼余力大叫:“替我……报……仇……”
一名花甲老人突然挺剑直冲而上,招出“长虹经天”,身剑合一抢攻,来势凶猛绝伦。
一个将生死置于度外的人,心理上极为稳定,无视于生死,还有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生死相搏,任何艺臻化境的高手,也会心潮波动,只能发挥所学的七八成威力,甚至更少些。只有看破生死的人,方能冷静得更能发挥所学。互相消长之下,功力艺业高明三两分的人,常会栽在功艺低三两分的人手中。
柏青山本身的修为,已接近登峰造极的境界,已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本来就有向死神挑战的念头。因此,他冷静得令人吃惊,天不怕地不怕,无视于死亡,他根本就不在乎是何人物,无所畏惧。
他直等到对方的剑气压体,剑尖近身,方看准好机,以神御剑行雷霆一击。
“嘎”一声刺耳的错剑声传出一接触胜负立判。
花甲老人的剑,被错出外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