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事重重地找衣,惑然地自语:“怪事,我与冯大爷无亲无故,平时难得一见,素无交情他……”
“你们是意气相投的赌友与寻芳客,怎说素无交情?”小芝兰问。
“他……”
“他大概在午牌左右可以带人到尊府清点接收。江爷不必急于前往,早着呢。”
“什么?他带人到我家?这……”
“嘻嘻!江爷,不是我说你,你这种赌法,即使有金山银山,你也赌不了几天的,醉了的人怎能如此狂赌?”
“什么?你说我昨晚上……”
“你把尊府押银子五千两,骰子投下去,可怜,说摆嘛,也摆不了那么巧。”
“什么?”
“么二三,豹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将宅院输掉了,立下了契约,盖了手模脚印,三天内不还五千两银子,宅院押断。中人是冯大爷的五位赌友。”
江怀忠如遭雷劈,惊得赤条条地一蹦而起,骇然地狂叫道:“胡说!我……”
“咦!江爷是忘了不成?”
“天哪!这……这事从何说起?”他软倒在地叫。
小芝兰出舱,带门时说:“冯大爷说你够朋友,他也够情义,所以将绮秋姑娘陪你一宵。你这一宵嘛!整整五千金。”
“不!不!天哪,送我上岸。”他发疯般狂叫。
船回到码头,他像个丧家之犬,奔向街尾的一间木屋,那是冯大爷的磕头爪牙坐镇处。
不久,两名泼皮伴送他上船。
东湖与南湖有水道相连,放鹤洲在东湖的西岸,据说是唐朝的大儒裴休放鹤处,也就是陆宣公放鹤处,不知是真是假。
冯大爷的宅院并不宏伟,是一座三进的大厦而已。一进门,厅上高坐着满脸春风的冯大爷,堂下是八名青衣大汉抱肘而立。
冯大爷哈哈狂笑,向脸色苍白抢入的江怀忠抢先发话道:“江老弟,怎么啦?不在温柔乡中享福,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不用谢我,那小妮子心肠软,她看上了你,自愿与你结这一段情缘,你老弟获美人青睐,艳福真不浅呢。哈哈哈哈……”
江怀忠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叫:“你……你……”
“哈哈!昨晚一场豪赌,兄弟承让,承让。”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什么?你问我什么意思?你听清了,是你借酒壮胆,提出赌一场……”
“住口!我根本没跟你赌……”
“哼!原来你是来赖帐的。”冯大爷沉下脸说。
“昨晚在下被你们灌得一塌糊涂……”
“呸!你江怀忠是什么东西?你不上太爷的船要求豪赌,太爷还不屑与你下注呢。好一个醉得一塌糊涂,五个证人与四位姑娘,亲见你写下欠条押据,捺了手模打了脚印,你难道也醉了么!哼!”
冯大爷沉声说,从怀中取出押据扬了扬,又道:“宅院押银五千两,太爷并不想要你那栋破房子,有三天期限,舍不得房子,你去找银子取回押据,太爷不与你计较,出去吧。”
“押据是假的,不是我立下的,我要看看……”
“唷!你想得真妙,你正要赖帐,将押据三把两把撕掉往肚里吞,我这五千两银子岂不是掉下海了?要看可以,咱们到衙门里看去,去秀水或者嘉兴公堂,冯某一概奉陪。来人哪!将他赶出去!”
江怀忠快急疯了,狂叫道:“天哪!你……你这不是要将我迫死么?你……”
“你死是你的事,你死了,房子仍然是我的,你去死好了。”
“天哪!那座房子已经不是我家的了……”
“什么?”
“五天前已经卖给赐福坊的温老爷子,一千两银子卖断了。”
“砰”一声响,冯大爷一掌拍在桌上,怒叫道:“混帐!卖断了的房子,你为何用来押赌?你不要命了,你把太爷看成什么人?瞎了你的狗眼!”
“天哪!”
“给他吃一顿生活!”冯大爷怒吼。
八名泼皮如狼似虎,飞扑而上。
江怀忠向外逃,大吼一声,一拳打翻了一名大汉,一脚又踢翻另一名,夺路而奔。
但一拳难敌四手,最后被打得头青面肿,躺在堂下像条死狗。
一盘冷水将他泼醒,冯大爷的语音在他耳畔轰鸣:“你给我滚回去,筹措银子来还债。三天没有银子也没有屋,太爷要将你沉入湖底喂王八,快滚!”
两名大汉架起了他,将他丢出大门。
“天哪!”他哭倒在地呼叫。
冯大爷的家门口,哭死了也没人敢过问,谁不怕冯大爷的淫威?
他忍住满腹的痛苦和辛酸,一步一颠地走了。
东面的小径,大踏步来了两名青衣人,进入了冯家的大门。
冯大爷迎客入厅,含笑问:“咦!两位贤弟喜气洋洋,有事么?”
一名大汉呵呵笑道:“报喜不报忧,有好消息见告,老大传来口信,要大哥后天到西水驿会面,据说有几位江湖大名鼎鼎的人物,要助咱们到新城镇弄到那笔红货。”
“妙极了,咱们正愁人手不足,来的是些什么人?”
“听说是天下第一堡的人。”
“天下第一堡?人呢?”
“还没到,老大已和两名打前站的人接头谈妥条件了。”
江怀忠凄凄惨惨上了一艘船,船放南湖,出南湖驶入运河,航向白龙潭三塔村。
大小姐费心芝刚在宅内自建的佛堂做完午祷。她遇人不淑,感到万念俱灰,心灰的人,佛经有极大的诱惑力。
这玩意对丧失人生斗志的人来说,不是强心针而是一瓶迷幻药,最容易在里面求得解决,当然经里面的确也有些吸引人的东西。
四岁的小珂在佛堂门口,惶恐地叫:“娘,爹回来了,好怕人,珂儿怕!”
“小珂乖,爹回来了怕什么?”她问,清秀的粉脸也随着涌上疑云。
“爹的脸色好青,好怕人,不会走路。”小珂牵衣惶然地说。
她大吃一惊,抱起小珂直奔内堂。
偌大的宅院,大小房舍总有二三十间,五进院,还有东西两院两厢,但只有她母子俩,与一名老仆一名仆妇。
内堂阴森森,未修剪的草木已四处蔓生,内院的三面窗紧闭,因此光线幽暗。江怀忠跌坐在太师椅上,仆妇正焦急地替他用巾拭脸。
“哎……哎唷!不……不要抹了……”江怀忠虚脱地叫。
她放下小珂奔近,大惊道:“天哪!官人,你……”
“我死不了!”他乖戾地大叫。
小珂哇一声大哭起来。
她向仆妇叫:“三嫂,把小少爷抱出去。”
她立即进入后房,取出一些药散香油药酒等物,熟练地调药,含着一泡眼泪说:“官人,忍着些,我替你调药……”
“不要管我!”
“官人……”
“我死不了,我不要紧,要金银。”
“什么?”
“有金银,我死不了,药没有用。”
她右手倒了一杯药酒,左手盛了三颗丹九,走近柔声说:“官人,你先服下药,保往元气……”
他手一挥,将酒杯与丹丸扫飞,喘息着叫:“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希望我死?”
心芝掩面而泣,痛苦地叫:“官人,你……你怎么说这种话?你……”
“一夜夫妻百夜恩,对不对?”
“官人……”
“目下我已到了生死关头,念在夫妻情分,你一定要在三天内找五千两银子来救我的命,不然,我死了也要拉你们母子两人走一条路。”
“天哪!你……你说五……五千两银子?”
“是的,五千两银子。”
“这……”心芝如中雷殛般吓傻了。
“不要多问。”
“佛祖慈悲!官人哪!家中已无隔宿之粮……”
“少废话!把你娘家的珍宝古玩拿去卖了,再不够,你可以向亲友去借,佛祖慈悲救不了命,只有金银才是救命菩萨。”
“这……这些东西都……都是妹妹的……”
“你的与她的并无不同……”
“但……但她不在家,而且也……也卖不出那么多银子,有好些值钱的古玩,都被你偷偷地给……”
“呸!事到如今,你还给我算这些老帐?”他厉声叫。
“官人,请息怒,请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给你听有屁用,总之,我欠人银子五千两,三天内不还,我将尸沉湖底。你不替我去张罗我……我只好带你们母子一同投湖自杀。”
“天哪!我到何处找五千两银子?”她仰天狂号,声泪俱下。
江怀忠挺起上身,喘息着叫:“把这座宅院卖了。”
“这……没有妹妹出卖据,卖不出去的,官人,何不将我们的宅院……”
“我们的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了。”
“什么?”
“你少管闲事,快去各处把值钱的东西找来。”
“即使整座宅院卖了,也卖不了三千两银子。”
“把小珂卖给温老太爷,他年老无子,早就……”
“官人,你……你说什么?你……”她惊骇地问。
“你没听清楚么?没有银子他得死,卖了他反而是救他。”
“你这没良心的……”
江怀忠突然一脚喘出,踹在她的小腹上。她骤不及防,“嘭”一声仰面便倒。
江怀忠戟指指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贱人,自从娶了你以后,我江家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目下我眼看命在旦夕,你竟不替我设法,居然敢骂我?你听清了,筹不了五千两银子,别说儿子我要卖,连你也卖掉并不是不可能,卖掉你们是救你们,免得与我同归于尽。”
心芝寂然不动,已痛昏了。
江怀忠向内房走,恨声道:“别装死,死你也得替我把家产变卖掉。”
第一天,江怀忠躺在床上养伤,呼喝咒骂声扬于户外,催促乃妻赶快去找买主。
心芝一个妇道人家,不曾做过买卖,急得几乎要上吊。
最后,她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去塔寺,找到了真如方丈,请方丈到家中看看她收集好的一批珍玩古董字画等物,恳求方丈去找买主。
但真如方丈直摇头,声称这些珍玩不易找到买主。
即使有人肯买,最多卖个三四百两银子而已,而且不可能现钱交易,仅答应尽力去找买主,不必寄以厚望。
一晃眼就过了一天,在费心芝的感觉中,她已是个麻木不仁的人,她耳畔整天只有一句话在萦回:“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
把心园卖掉,五千两银子不难找到买主,但时限太仓促,到何处去找买主?再说,心园是费家的产业,她是江家的人,谁敢与她做这笔买卖?
费家在此地无亲无故,告贷无门。她一个娇生惯养不曾与外界接触的少妇,到何处去筹措银子?
果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也除了抱着四岁的孩子哭泣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唯一的希望在真如方丈身上,也许者方丈可带几个施主前来买珍玩,但愿能筹得一二千两银子应急。
次日一早,江怀忠已经可以走动了。冯大爷的爪牙并不曾下重手打他,打坏了岂不是断了财源?
她到了内堂,大叫道:“三嫂,吃的东西准备好没有?”
三嫂不见了,唯一照管门户的老仆也不见了。
费心芝一夜不曾合眼,抱着爱子在空茫的大厅坐了一夜,秀目红肿,失魂落魄欲哭无泪。
他到大厅,不由无名火起,厉声问:“贱人,昨晚你到何处去了?”
“我在此地坐了一夜。”心芝木无表情地说。
“哼!昨天你找到了多少银子?”
“妹妹房中剩下的一些首饰,约可值一二百两银子。”
“见鬼!两三百两银子还不够付利息。”
“官人,这些帐到底……”
“不许你多问,快弄早餐。”
“三嫂行前,已准备好食物,官人可到厨下……”
“三嫂呢?”
“她走了,她们都走了。”
“这老贱狗!哼!你还不快去找银子?”
“官人……”
“你去不去?”他一把抓起她的发髻厉声问。
她怀中熟睡的小珂被惊醒了,大哭了起来。
“啪”一声响,他一掌把小珂打得哭声更猛,咒骂道:“哭衰哭败,再哭打死你这小畜生。”
心芝紧紧地抱住小珂,尖叫道:“官人,你怎么打他出气?你……”
他勃然大怒,抓住心芝的发髻一拖,拖出大环椅向后一扫,母子俩跌成一团,小珂的哭声惊天动地。
“我出去找钱,回来再收拾你。”他恨恨地说,出厅便走。
“天哪!”心芝锥心泣血地伏地痛哭。
刚降下阶,他脸色大变,骇然止步。
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院门口人影出现,冯大爷背着手踏入花径,后面带了四名打手,远远地便看到他了。
他正想溜走,冯大爷已桀桀大笑道:“江老弟,你果然搬到此地来了,听人说你已来了一年多,如果不亲见,我还不相信呢,我冯大爷真是孤陋寡闻,真不好意思。不过,女婿常年住在岳家,毕竟大逾常情,也难怪在下不知就里。怎么,要出去?”
江怀忠硬着头皮迎上,谦卑地说:“小的正要出去张罗银子,大爷请里面坐。”
冯大爷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荒芜了的亭园,摇头道:“令岳这座心园,格局不俗,可是无人整修,多可惜哪!老弟,我已经去拜望过温老太爷。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做事未免太荒唐,既然已经将宅院卖断了,而且已将一千两的银子花光了,怎能又将房屋转押呢?老弟,你的麻烦大了。”
说话间,已踏入厅门。
心芝母子见有客人光临,正忍悲含泪向内堂退去。
冯大爷一怔,叫道:“这位是江娘子么?请留步,在下有事相商。”
心芝仍在后走,江怀忠大喝道:“回来!站在一旁。”
心芝久慑他的淫威下,打了个冷战,站住了。
冯大爷在主客位上落坐,堆下笑道:“江娘子,请坐。在下姓冯,与尊夫是好友,请勿见外,坐下来谈谈。”
心芝像一头在饿狼注视下的小羊,惊惧地问:“冯爷,拙夫的事,冯爷知道么?”
“知道,知道,江娘子,坐下谈。本来,这件事在下也深感为难,这五千两银子,并不是在下一个人的,只不过以在下出面而已……”
“哦!原来冯爷是……是债主。”
“咦!尊夫不曾告诉你么?”
江怀忠苦笑道:“妇道人家,告诉她有何用处?”
冯大爷的目光,不住在心芝浑身上下转。
心芝虽双目红肿,神色憔悴,但五官秀丽,肌肤白净,有一股出俗的气质与风华流露,伤心之余,流露出的楚楚可怜风韵,似乎更为动人与引人怜惜。
他眼中涌起阴险贪欲的笑意,说:“江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夫妻本是一体,做妻子的怎能不替丈夫分忧?一个人办事总没有两个人容易,是么?明天是最后期限,老弟是否已筹措停当了?”
“冯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芝强打精神问。
冯大爷堆下一脸奸笑,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晚上,尊夫赌性大发,与几位朋友在荡湖船上的小桃红香闺中,酒后一场豪赌,尊夫不幸连战皆北,一口气输掉了五千两银子,事后无钱付现,立下了押屋契,言明三天内如不付钱,房舍即行押断,当夜尊夫在小桃红处住宿,一夜风流,第二天他就赖帐,江娘子,要知道这五千两银子是六个人的,由在下出面负责垫支并负责追讨,尊夫这一赖帐,岂不是令在下为难么?今早在下从新城内的温老大家中来,已查明尊夫南湖南岸的江家产业,确已在六天前以一千两银子卖断了。这一来,我看尊夫除了以命还债之外,恐怕已经别无他途了。俗语说:父债子还,夫债妻偿。江娘子,即使他死了,你恐怕也脱不了身的。”
心芝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冯大爷一蹦而起,上前急扶,怜惜地说:“江娘子,保重要紧,千万……”
“不要碰我!”心芝厉叫。
“哇……”小珂惊惶地大哭大叫。
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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