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尚不致于地动山摇,但已能风雷并发!
那方洪,镜湖老人更是有时不住掀长须大笑,不单是英俊,而是这奔雷神剑,眼看将由他这眼前翩翩美少年的孙儿,而发扬光大,三年,短短的几年,非但已将这奔雷神剑练成,而且那一十二招奔雷剑之中,尚有一两点精微玄奥之处,镜湖老人始终未曾化解的,倒反而由他的领悟出来,若论这一十二招,竟已是造极登峰,较之那梅儿,竟更胜一筹,若然假以时日,必更能随其增长的功力而俱进。
镜湖老人面对着这一双儿女,哪会不常开笑口,虽然长年住住在这云雾封锁的穷风谷中,总觉得眼前万物皆春,满怀欣慰,是眼看两人不但剑术已成,而且两人无猜之时起,至到现在长大成人,那有看不出的,两人实已早生情愫,爱坚不渝。
一日晨早,方洪与梅儿携手,去至那谷底中央,那小丘前面的草坪上,练完神剑,只见两道电掣早敛,那狂飙风声,与奔雷巨响,却长久不止,回环激荡。两人对面相向,提剑而立,四目相视,面上皆有惊喜之色,皆因两人每日练剑,从未有像今日般威力,心知剑术已成,是以喜极!四日相视,更是含情脉脉!
忽地,那梅儿一招手,一道寒光有似长虹经天,一跃到了方洪面前,抓住方洪的双手,张着她那樱桃般的嘴儿,却喜得说不出话来。
那镜湖老人曾对两人有言,待两人剑成之日,即是两人结伴出山之时,自方洪来到这穷风谷,那梅儿在襁褓中,即从未见过外人,更不要说山外的花花世界了,日常功课已罢,方洪即为她讲述外边是如何如何,那城市的人烟辐辏,市尘栉比,说不尽的万般新奇。自那时起,梅儿即在幻想斗,勾出个新奇的世界;要知幻想比现实更美,现在,嘻嘻!现在剑已练成啦,便可出山。
梅儿高兴已极,怎地,怎生方洪倒不喜欢,哎呀,直似有两道电光射出,与天日争辉!宛如方洪初见镜湖老人时,见爷爷目有如电炬似的,原来那奔雷剑端地不同凡响,剑成之日,内功亦已到了火侯,身剑便也合一,剑气能自双睛之中射出,是以威芒有如电炬。
梅儿不知身世,整日里只想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自是有喜而无忧,方洪却是三年来,日夜在“急母难”,“切父仇”,何日剑成,也便是他赴莽苍山救母之日,亦即是报他杀父不共戴天大仇之时,故今日剑成,杀气立透华芸,两眼之中,便有剑气如电炬射出!
梅儿撒手,不由退了一步,叫道:“咦!洪哥哥,你怎么啦!我们就可出山,难道你不喜欢!”
方洪忽地仰天一声长啸,借这长啸,一舒三年郁恨之气,道:“梅儿,我不但喜,而且兴奋得恨不得力生双翅,飞出这邛崃山穷风谷,飞到莽苍之岭,立即手刃亲仇,然后,梅儿,我们要并肩携手,仗奔雷神剑,飞翔在九洲四海,锄奸诛恶,扫荡群魔!”
一句未了,忽听两人身侧一声长叹,方洪与梅儿见是镜湖老人突然前来!三年后,现下的镜湖老人,更是发赛银丝,髯胜白雪,剑已通神,真个芥子可纳须雨,已到了来去无踪的境界,倏忽而来,若非其一声长叹两人竟不觉。梅儿全不以老人的责备为意,喜得一跳,说:“我们可以出山去啦!”
方洪亦是兴奋之极,叫了声:“爷爷……”
镜湖老人却突然携着两人的手,道:“都随我来!”两人一边一个,紧随老人身侧,迳往那石洞而去,两人可是一般心思,只道是即要命两人下山,有甚嘱咐,或是告诫。那知镜湖老人携着两人,并不进洞,却是往洞旁崖下,到那一堆黄土之前,镜湖老人这才停下步来,也将两人的手放下了。方洪和梅儿大惑不解,不由都向老人面上望,镜湖老人突然面色凝重,肃然令人生畏,两人也就不单是惑然了,而且惊讶!
却见镜湖老人向那堆黄土一指,道:“梅儿,你过来!”
梅儿愕然,移步近前。镜湖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梅儿,每日晨昏,我命你来此打扫,你知为何么?可知这墓中是你什么人?”
梅儿当真全不知晓,打从她四五岁,不过才走得稳路之时起,镜湖老人即命她早晚两次,前来叩拜,稍大,更日日打扫,每年春秋两季,更要覆土,梅儿虽好多次要问明其故,镜湖老人却总不相告,后来习以为常,反而倒不再探问。不料今日老人却指而相问,是以一时张口结舌,奇诧惊讶,兼而有之!
镜湖老人却突然声音激动起来,道:“梅儿,还不给我在墓前跪下!”
方洪与梅儿情爱早笃,还道她作错了甚么事,爷爷要惩责,是以登时惶急起来,忙道:“爷爷,梅儿年幼,爷爷,别责她!”
镜湖老人却道:“洪儿,你过来,也在梅儿身边跪下,你们行过了礼,爷爷再告诉你们。”
方洪听爷爷再又提到梅儿名字时,并无生气模样与梅儿向那坟前跪下,当下两人恭恭敬敬地跪叩了。
只见镜湖老人在两人站起来后,也赶至墓前,作一个揖,忽然像祝告般地说道:“老朽前受遗命,现已一十五年,令媛今已长成,更幸未负重托,奔雷剑亦已练就,虽未谴极而登巅峰,但炉火纯青,却也指日可待。今遵遗嘱,自应以留书当面看,好就墓前复其姓氏,认祖归宗,老朽身负重托,一十五年,心头亦可稍安了。”
祝罢,复又向那坟墓作了一揖。那梅儿虽未听镜湖老人说出墓中之人是谁,但早明白,定是她的亲人,惊疑地向老人看着。
镜湖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正是十五年前,老人从那剑芨中所得的,年深日久,那信面早已暗黄,回过头来,见梅儿已又跪下,不由点了点头,隐隐见他银髯抖晃,可见镜湖老人仍在激动,道:“梅儿,此信未拆之前,我且将当年我入谷来时,所闻所见相告,你也曾不止一次相问为师,你哪知关于你的身世,为师也不知呢?”
随命方洪走近前来,也不命梅儿起立,这才将当年镜湖老人远闻儿啼哭之声,入得谷来,循声寻到石洞,发现她啼哭在一个死去多时的女尸之旁之事一说。
便又向那坟墓一指,道:“梅儿,这墓即是你死去的娘埋骨之所,为师遵从你娘的遗言,此书保存至今,未曾拆阅,现在为师总算不负你娘之托,将你扶人,那奔雷神剑,亦已功成圆满,现在你可知,这封信未曾拆阅之前,为师除了知你是你娘的梅儿,除外便一无所知了。”
那梅儿早已泣不成声,方洪亦万不料梅儿身世,与自己相似,自己的爹爹死于赤炼人魔之手,自己若非幸遇爷爷,只怕早没命了。
一时间,竟将“急母难,切父仇”之心收起,为那梅儿,落下了同情之泪。同时心中好恨,不知那梅儿杀父的仇人,又是何人?若然在他面前,方洪必会先将自身不共戴天的大仇,放过一边,先为她报了仇才好,看着那梅儿哀哀欲绝,方洪真恨得咬牙切齿!
镜湖老人上前一步,并不拆开梅儿她娘的遗书,一手轻抚着梅儿的头顶,幽幽发出一声长叹,道:“梅儿,快别哭了,你娘虽死,若她神灵有知,见你已经长大成人,必也会含笑九泉了,死者已矣,还不快拆信看来,好即日与洪儿下山,为你爹娘报仇。”
梅儿却向镜湖老人叩下头去,哭道:“师傅,不但你老人家对我有抚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难报得,今日才知更德及我娘遗骨,承蒙师傅埋葬于此,得免暴尸古洞,且生我者虽是父母,当年若非你老人家相救,别说练成奔雷剑,为父母报仇了,徒儿哪能活到现在。”梅儿边哭,边说,凄凄切切,哭得方洪也泪如泉涌,哭得镜湖老人亦老泪纵横。
老人又道:“梅儿,快听师傅的话,还不将信拆开!”那镜湖老人一生,不但武功名重一时,仅以取名镜湖,便知其在文学上,亦有造诣,是以梅儿这些年来,除练剑以外,老人并授她文学,故尔命她看来。
镜湖老人虽一再催促,那梅儿却似梨花带雨,哀哀欲绝老人才又是一叹,抹去老泪,道:“也罢,为师代你拆,读给你听,梅儿,休再啼哭。”
说着,将信拆了开来,小心翼翼地不使那信破碎,那信上字迹,甚是娟秀,上面写着:
“寒梅爱儿见字:儿生也不长,尚在娘腹。汝父已见背,儿今在襁褓,娘又将与儿永决……”
镜湖老人一边看,一边在念,不料这梅儿的娘,还是个多才的女子,这开首两行,竟已是字字血泪,连镜湖老人也念不下去了,便一声浩叹,道:“梅儿,这寒梅两字,便是你的名字了。”
镜湖老人换过一口气来,才又继续念道:
“……娘作此书,命已垂危,恐不能书罢而逝。故简述于后:金沙江畔,雷波城郊,有罗浮村者,儿祖宗坟墓在正……”
镜湖老人方读至此,忽然心头一颤,两手剧颤,那焦黄信纸,亦簌簌作声!那梅儿强抑悲声,俯伏于地,未觉有异,方洪站在一旁却看得明白,不由一怔!
却听镜湖老人突以激动的声音,很快的继续念道:
“……汝父秦姓名寒,娘吕氏雪梅,寒梅汝名者,冀汝若能长成,勿忘汝父母大仇也……”
镜湖老人读信虽快,但却越往下念,其声越低,令人不能辨其声,念至此,方洪发现爷爷双手不仅是颤了,而是剧抖,那已焦黄了的信纸,忽然从老人手里飘落下来,方洪心知有异,连那秦寒梅也抬起头来!
镜湖老人忽地仰天一声狂笑,笑声在谷中回荡不前,面上仍是珠泪滚滚,不知所措,方洪却倏然心中一动,在镜湖老人和秦寒梅面前把信纸拾了起来。
镜湖老人狂笑声落,复又连声哈哈,像是在对天发“哈哈!天道循环,当真毫厘不差么,造化弄人——竟至斯极!”
秦寒梅连悲伤也忘了,一时惊惶失措,很快爬快起身来,忙将镜湖老人扶住。
方洪却早退了开去,飞快的将秦寒梅她娘的遗书读完,他不读还罢了,这一读,登时满面苍白,浑身抖颤,那变得焦黄了的信纸,又复从他手中飘落下地来,他亦是不觉。镜湖老人一语才罢,却又是狂笑不止。
秦寒梅急了,叫道:“洪哥哥,快来呀!来瞧瞧师傅怎么了!唉!你……你你……”
是秦寒梅一掉头,才发现方洪除了没像他爷爷仰天狂笑外,竟一般儿失了常态,这一惊,非同小可!
要知这寒梅姑娘,亦是智慧过人,见方洪亦是看完了她娘的遗书,才失常态,立将适才师傅读信时的情景,与适才仰天发问,前后一参详:“哎呀,莫非……莫非要我找杀父的仇人是……”心中一冷,寒梅姑娘两手便松了下来。
镜湖老人没等她搀扶,忽地脚下一踉跄,跟着又是一个踉跄,跄跄踉踉,向那石洞奔去了过去,嘴里又复狂笑,他平日那么洪亮的声音,刹那间,竟已得又嘶哑,又苍老,连连自言自语道:“哈哈,天道循环,毫厘不差,造化弄人,至于斯极!”
直到镜湖老人摇摇晃晃的身形,已渐渐隐没于那一阵狂笑之中,同样的话语,仍然隐隐传来。
秦寒梅至此已明白了多半,慢慢回过头来,只见目光,正注定在她面上!寒梅姑娘忽地一咬牙,一掠到了他面前,俯身拾起她娘的遗书来,头也不抬,忽地扭身,扑到她娘墓前,双膝跪地,也飞快的读起遗书来!
她这一看,登时也和镜湖老人,方洪同样,同样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不已!
原来那吕氏雪梅的遗书之中,嘱寒梅姑娘长大成人,毋忘其父惨死,待将奔雷剑练成,即应前往报复那不共戴天的仇人,非是别人,竟会是教养抚育她一十五年的镜湖老人!
寒梅姑娘两手剧颤,那遗书从她手中落下,她也不觉,突然双手捧面,将满是泪痕的面庞,深深埋在掌中,哭道:“娘啊……”天啊,身后,那方洪不但是两眼不瞬的望着她,而且心中忐忑地在听,又纷乱,又茫然,不知该奔回洞去,追到爷爷的身边去?还是该去安慰寒梅?
但他却动也不动,从两小无猜起,到现下已是情深爱挚,怎生就这刹那间,两人之间像隔了一堵高不可越的墙,陡然间生分了啊!
耳边,他爷爷镜湖老人狂笑,仍隐隐传来:“造化弄人,至于斯极,哈哈!”渐渐,方洪只觉这不是他爷爷的声音,而是他在心里,也在狂喊这两句话,是他真的这么狂喊么?
忽见秦寒梅一跃而起,不是哭的哀绝之声,令人心神为之撕裂,而是连珠似地狂呓般脆生生的大笑,令人心神之为震颤,猛可里见她两臂一振,宛若冲天之鹤,腾身数丈,眨眼间,贴臂似猿猴,已飞也似的向上猱升,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秦寒梅的身形,已没入那浓雾内,她竟就此如飞去了!
方洪眼看她如此飞去了,却又似耳边,响起了一声轰雷,心中自是雪亮,爷爷镜湖老人虽是她的杀父之仇,但寒梅却同时又感念镜湖老人十五年抚育教育之恩,不能因恩忘仇,又复不可以仇负恩,恩仇牵缠,难以取舍,由此启发寒梅姑娘,其痛苦可想而知,而她与他,又是这般情深爱挚!
便是她不向爷爷寻仇,而她这一去,岂还有相见之日么。她这一去,是去了天之涯?海之角?呵呵!必定去了天涯海角,正喜爱深情长时,何期成永决,刹那之间,竟是地转天旋,情势陡变!
便是他将她寻找,寻找到她,又有何用,还是朝朝暮暮,耳发厮磨的情侣,今后,便成路人了么?不,连路人也不如的,路人还可相见,而他可能再见到她么?
日色不透浓雾,谷中难分晨昏,不知过了多久,方洪站在当地,呆呆地立在当地,似怨似悲,爱悠悠,恨重重,恨造化弄人,悲爱侣永诀,不知过了多久,挂在脸上的泪干了,望眼难穿重雾,相思不透浓云。啊啊!他是恨不得能替那寒梅姑娘分担些悲痛,有多好啊!但已不能够了,永不能够了,而今而后,永远,永远!
时间使他渐渐平静了下来,忽然心中一惊,爷爷怎么半天也无声息了,狂笑之声早已不复闻,爷爷此时的痛苦,只怕不下于寒梅姑娘。“而我,我怎么只想秦姑娘,忘了爷爷?我……”一想到爷爷,心如刀在绞,即刻奔入洞去,高声叫道:“爷爷!爷爷!”咦!怎么爷爷也不见了啊!找遍了古洞,也没见他爷爷的踪迹!
方洪复又奔出洞来,一边叫,一边狂奔,绕崖脚,奔深谷,但找遍了穷风谷,每一个爷爷常到之处,每个隐密的角落,但哪有爷爷的踪影!
方洪几乎要失声而哭,秦姑娘走了,爷爷也走了,现下这丛山,幽深的谷底,只剩下他一人了,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人了,往日这与梅儿追逐嬉戏之地,时间爷爷亲切呼唤之声的这天堂幽谷,竟似草木也为之含悲,流水也为之呜咽,现下除了他三年前,被赤炼人魔所掳,至今生死不明的娘,这悲惨世界,这无情的人间,再没有他的亲人了!
方洪忽又血脉贲张起来,梅儿,现下已不再是他的梅儿,而是敌对的秦姑娘了,她娘虽死,此间却有墓在。
他的娘呢?是生?是死?若然不幸已不在人世?却连墓在何方,也不知晓?
方洪想到娘,三年前,他被赤炼人魔劈落下崖刹那,娘的一声尖叫,他又在耳边响起!方洪哪能再等待,一时间,梅儿、爷爷自他脑中渐渐隐去,娘的音容,却渐渐清晰起来!
陡然间,穷风谷中奔雷轰声激荡,是那方洪时拔出剑来,狠狠地,剑抡处,奔雷骤发!只见剑光似电掣,雷声滚滚,刺破那顶空重雾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