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肯做啦!”山岸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这根本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如果我拒绝了,肯定没我的好果子吃。
“从本间屋里传出争吵声的事,你们问过他的邻居吗?”
“问过。”
“争吵是从几点开始的?”
“晚上11点左右。”
“持续了多长时间?”
“大概四五分钟吧。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
“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没什么特征。只大声骂混蛋什么的。”
“还有呢?”
“还有,我杀了你,你给我住手,还有就是含混不清的咆哮声和叫骂声。”
听到这样的争吵都没人向警察报案,可见平时争吵得有多凶。难道我真的要到这种世界里去吗?想到这里我怕得要命。
“对方有多少人?”
“不知道,吵得太厉害了,分辨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女人的声音。”
“松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9点。”
“房间的东西少了没有?”
“没有。明智先生,这小子看来还靠得住。”山岸笑着对所长说。
我放松下来,挠着头皮傻笑。
所长瞪了我一眼:“不记下来,你还得再费功夫去问。”
我赶紧站起来,跑出去把笔记本拿回来,继续向山岸了解情况。
“有没有人看到不认识的人出入?”
“没有。
“有没有人提到在公寓附近发现可疑的人?”
“没有。”
“接下来我还想请您具体谈谈本间白天挨了一闷棍的事。”
“这个嘛……”山岸把跷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我们的生意之一是卖药,这你大概知道吧?我所说的药不是感冒药,头痛药,而是非洛芃,警察管它叫兴奋剂,盯得很紧。”
“这我知道。”
“9号那天白天,本间,松崎,还有一个叫保田的,在城里给人送货的时候,遭到了户岛帮的袭击,被抢走很多药,差不多有半纸箱吧……”
“本间没有看见偷袭他的人长什么样吗?”
“看见了还用你去卧底?因为是从后面挨了一闷棍,没看见对方什么长相。”
“话又说回来了,我认为光凭这一点,不能断定本间是被户岛帮杀死的。”
“你听我说,遭到袭击的地方是户岛帮的地盘,也就是说我们踩着他们的地盘做买卖。当然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常有的事,但是如果被抓到的话,就不好了结了。所以虽然不能断定是户岛帮干的,但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也是很合理的推论。”
“问过客户吗?如果偷袭本间他们的事真是户岛帮干的,那说明户岛帮也知道那个客户背叛了户岛帮,也会去找他们算账的吧?”
“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不知道户岛帮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完全相信,很有可能他们是受到了户岛帮的威胁,不敢乱说。”
可是我还是有疑问:“偷袭了本间,抢走了你们的药,按说户岛帮已经达到目的了,还有必要追杀到家里去吗?照常理应该是本间为了报仇去袭击户岛帮的人才对。”
“也有可能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再踏进他们的地盘,杀鸡给猴看吧。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找上门来,为什么不白天把本间杀了?我就是为了找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才要派人去卧底的。”
“就算是杀鸡给猴来看,也没有必要弄个肚破肠流吧?”
“这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小子杀过人吗?”
我连连摇头。
“用匕首杀人的老手,一刀便刺中要害。可新手呢,总是拿着匕首乱刺。就算对方已经死透了,只要觉得他还有口气就会继续乱扎,因为害怕对手反击,所以手停不下来。如果是户岛帮的小喽罗干的,弄成那个样子也不算稀奇,而且一般来说,这种直接弄脏手的事都交给小喽罗们干。”
这我可以理解,但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疑问。
“既然是黑道上的,干吗还要顾虑那么多?”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摆了摆手。
“什么意思?”山岸伸长脖子,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没什么。”我把头低下来,脸几乎碰到茶几。
“男子汉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清楚!”
“那我可说了啊。这个……我刚才听您说,虽然不能断定,但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户岛帮下的手。”
“没错儿。”
“既然认为是户岛帮干的,闯进户岛帮,杀它个片甲不留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在意什么有没有证据,还要调查跟白天的事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小虎!别再说了!”所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的嘴已经停不下来了,“讲究证据的应该是警察,不应该是黑道。以前的警察也是光凭印象就抓人,然后刑讯逼供,强迫你自白,说不定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黑道就得非遵守调查的程序呢?先随便抓个户岛帮的人来,逼他说出谁干的,然后把白天偷袭本间的同伙杀了,把晚上杀本间的人也杀了,或者借这个机会把户岛帮灭了,把新桥一带全变成八寻帮的势力范围不是更好吗?”
说到这里我喘了口气,一边咳嗽一边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高谈阔论的时候,简直就是黑社会里一个连匕首都不会用的小喽罗!明智所长一个劲儿地向山岸道歉,还用手指头戳着我的脑袋,让我也向山岸道歉。
可是山岸却出人意外地笑了:“这小子,黑道上的人可不都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啊。”
“对不起!”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说。
“要是在大街上这样乱杀乱砍起来,就会把很多不相干的人卷进去。我们黑道上的人大都是讲义气的汉子,只有讲义气,才能得到金钱,才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这就是所谓的授受相关。我们被世人误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能因此与整个社会为敌。这叫真正的侠义之士。”
“明白了。”
“世人对待我们的态度以前严厉多了,如果不考虑到这一点,到处称王称霸,是绝对无法在现在和未来的社会里生存的。这是我们总经理的方针。我们所追求的是现代的民主和平的组织,所以,我们的头头不叫老大,也不叫帮主,而是叫总经理。在我们组织里,帮主是总经理,副帮主是副总经理,我们可是在法务局注册登记了股份有限公司,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本着良知……”
山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本间的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是如果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去找户岛帮报仇,他们说不是他们杀的,我们说是他们杀的,争到后来免不了一场乱砍乱杀,新桥一带还不血流成河了?我们就是要避免这样的后果才主张深入调查的,明白了吧?”
“明白了。”
“所以我们需要把证据搞到手,然后带着证据去找户岛帮,要求他们交出杀人凶手。你知道吗?社会上的人都认为黑道上的人不讲理,实际上像我们这么通情达意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的。我们特别重视讲道理,只要我们这一方讲道理,对方也会讲道理。这跟官僚政客是完全不同的。像本间这事儿,只要我们把证据拿给他们看,他们的老大就会把凶手交给我们,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对方也不会想把事情闹大,也担心长期对抗,那样只能使双方疲惫不堪,结果是两败俱伤。所以他们会把凶手交出来的。战后不久,新桥和涩谷一带发生过一场你死我活的帮派斗争,你听说过吧?”
“没有。”
“那是日本战败后第二年,操纵黑市的一个帮派跟台湾华侨对峙,暗杀帮主啦,在大马路上用机关枪互相扫射啦,你来我往地对打起来。后来又有从芝浦、巢鸭、新宿、浅草和东京中部的黑社会组织前来助阵,简直就是一场战争。结果没人敢出门到商店里买东西,街头摊贩也跑到别的地方去谋生。后来警察出面镇压,各帮派元气大伤,衰弱不堪,我们才趁势进入新桥。户岛帮也是那个时候乘虚而入的。大家获渔翁之利,又经过很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现在的繁荣局面,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说不定就该轮到我们被其他帮派赶出这个地区了。户岛帮也深知这一点。不懂得接受教训的人,连猴子都不如。”
后来我才知道山岸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呢。不过当时我没顾上理解他的话的深刻含义。
“如果是对方的老大下令杀的本间呢?那不是只有全面战争了吗?”我是害怕被卷入全面战争才这样问的。
“帮派老大是绝对不会下令干掉本间这种小喽罗的”。
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儿。
“我还要订正你一个误解。虽然我觉得户岛帮可疑,但并没有认定他们是唯一的犯人。如果户岛帮不是犯人,我也要追查杀死本间的凶手。除了户岛帮,别的方面我也要调查,例如向本间的邻居打听消息,把跟本间有联系的人过筛子似的过一遍,等等,属于一般性调查。”
“我已经交给三冈和小林去做了。”明智插话道。
为什么不交给我去做?我真想哭。
“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有,随时可以来问我。胡子留长还需要一段时间嘛。”山岸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掐灭了雪茄。
“您辛苦了!”我马上站起来,中指紧贴裤缝,军人似的立正鞠躬。事已至此,只能咬牙去做了。
在我所崇拜的巨人队获得冠军的第2天,我跟妹妹绫乃在银座见面。
我跟她约好在四丁目路口的三越百货公司前边碰头。不出我所料,绫乃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我叫了她一声,吓得她倒退了好几步。
我理了个板寸,戴一顶鸭舌帽,一副太阳镜,鼻子下边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胡子,身穿白底红花的夏威夷衫,肥大的长裤,白色漆皮的尖头皮鞋——怎么看都像个小流氓,连我自己都想哭。
这天是星期一,也是秋分,公休日。在燕子西餐厅吃个汉堡排就等了1个小时。在数寄屋桥附近的咖啡厅也排了半天队。明明隔壁的咖啡馆有一半的位子是空的,可我那任性的妹妹非要等这家眼下最时髦的咖啡厅不可。
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座位。落座以后,立刻感到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
那时妹妹是都立三田高中2年级的学生,跟现在的她全然不同。头发黑黑的,直直的,像个日本木娃娃。白衬衫,藏蓝色裙子,没化妆,没耳环,显得非常朴素。虽然不是千金小姐,但完全是个清纯少女。跟一个小流氓坐在对面,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绫乃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默默地用小勺子吃着冰激凌。为了躲避那些奇怪的目光,我缩着脖子,紧咬着吸管喝冰咖啡。
巨人队胜利了,可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的心情为什么这么郁闷呢?我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啊?你抽烟了?”绫乃抬起头,轻蔑地看着我。
“怎么?不可以吗?”我瞪了她一眼,点上烟,拉开架势猛吸一口,结果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其实我不会抽烟,这是在山岸的指示下刚开始学的。
“我最近才知道,禁止未成年者吸烟法是1900年制订的,比宪法还早呢!”绫乃夸张地仰着头,说完又低下头接着吃冰激凌。
“别跟爸爸妈妈说。”
“害怕呀?”
“害怕?有什么可怕的?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他们为我担心。”
“如果你不希望他们担心,你就应该回家。”
“真啰嗦!”我冲着绫乃吐了一口烟,“也别跟他们说我这身打扮,这完全是为了工作。”
“骗人!”
“骗你干什么?当侦探就得经常化装嘛。”
“工作真够辛苦的呀!”绫乃带答不理地说着,吃了一块小点心。
这样跟妹妹见面并不是第一次。每隔一个月我都要把她约出来,带她吃顿饭啦,听听音乐什么的。其实是以想妹妹了的名义,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
每次见面,她总要带来很多东西:衬衫,长裤,毛巾,肥皂,食物……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绫乃为我准备的,而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也就是说,家里完全清楚我在外面的状况。虽然我不好意思开口问,但我敢保证肯定是这样的。当我从袜子里翻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的时候,又高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常常感动得流眼泪。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离家出走,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外边住而已。
但是,今天我把妹妹叫出来的意义跟以往大不相同。半个月以前我刚跟她见过面。
“这个帮我保管一下。”等绫乃快把冰激凌吃完的时候,我递过去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绫乃看着封好了的信封,上面既没有写收信人地址和姓名,也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和姓名,她感到有些奇怪。
“不必多问。”
“不可能是钱吧?”绫乃接过信封,对着光亮看了看。
“不许看!”
“透不过来。”
“我是说不许开封,绝对不能看信的内容。”
“你这样说的话,我偏要看。”绫乃扑哧一笑,用手指捏住了封口。
“不许开封!”我指着她的手,大吼一声。周围人们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我回家交给咱妈总可以吧。”绫乃故意沉下脸,假装生气地说。
“不许交给咱妈!你保管好就行了。”
“保管它干吗?这是护身符吗?”
“别多问了,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再把它交给爸爸妈妈。”
“发生什么事?”
“发生之后,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什么?”
“要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不用把它交给爸爸妈妈了,你就一直替我保管着,找个机会还我就是了。”
“你说禅哪?”
“反正绝对不许看!”
“知道了。”绫乃把信放进书包里。
“你要是敢看的话,我就杀了你!”我用小流氓似的口气吓唬了吓唬她,站起身来。
信封里装的是我写给父母的遗言,我做好了死的精神准备。
当时的我终究还是个孩子,觉得自己能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就算是壮士了,并愚蠢地陶醉其中。
在我把遗书交给绫乃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成了户岛帮的一个小喽罗。
户岛帮一个叫田边贤太的,一个人走在银座的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有一把雪亮的尖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被反剪双手,架到两座楼之间的狭窄的缝隙里。袭击他的是两个人,而且都是角斗士般健壮,田边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就在这时,我英姿飒爽地出现了,照着那两个蒙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扔下一句“好小子,走着瞧!”撒腿就跑了。
很蹩脚的一出戏,可是田边却用闪亮的眼睛崇拜地望着我。然后我跟他说,我从乡下来,是离家出走,现在衣食无着,不知他能否帮忙等等。他二话没说就带我去见帮主,于是我就成了户岛帮的人了。因为我没参加入帮仪式,所以只能当一名见习生,不过总算是成功地混入了户岛帮。
田边贤太跟我同岁,也是19岁,在户岛帮里是小喽啰中的小喽啰。大哥们总是像叫小孩子似的叫他“贤太”。我跟这小子很快就拜把子称兄道弟了。我们是六四分的兄弟,也就是说,贤太杯子里的酒喝掉六成以后,剩下的四成是我的。这表示我比他地位低,我得叫他大哥。救了他的命还得跟他叫大哥,实在有点儿不近情理,不过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舍命救他,也就接受了。
经常帮我的忙的一位大哥叫松永力,二十五六岁,是小喽啰的头儿。经常参加干部会议,恐怕早晚会被提拔上去。
给我提供睡觉的地方的大哥叫世罗元辉。本来松永大哥安排我睡在户岛帮一辆拉货的卡车上,后来世罗大哥觉得我可怜,就把我带到他家去住。
世罗的地位介于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