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濑学兄!您辛苦了!”这家伙叫芹泽清,大家都叫他阿清,也是这个健身俱乐部的会员,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呈八字形趴在小眼睛上方,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他赖皮赖脸地向我伸出手来。
“干什么?”我看都没看他一眼,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干什么?我说学兄,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阿清双手合十,冲我连连作揖。一看这家伙的嘴脸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在健身房里,他从来不碰杠铃、哑铃之类的健身器具,只会蹬蹬健身脚踏车。他最喜欢的事情是挤到女人堆里跳摇摆舞。
我叼着烟打开挎包,从里边掏出一个蓝色的塑料袋递给他。他接过去向塑料袋里瞥了一眼,嘴角立刻贪婪地耷拉下来,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地用食指摸着他那好像被垃圾车碾扁的癞蛤蟆似的塌鼻子。
“谢谢您,学兄!”阿清喜笑颜开。
塑料袋里装的是3级片录像带。这小子可谨慎了,怕出租黄色录像带的地方不借给他,每次都求我帮他借出来,他再来我这里拿。
阿清跟我叫学兄,并不只是因为我的年龄比他大7岁。他现在是东京青山高中的学生,而我则是从该校毕业的,跟他算是校友。我跟他是在这个健身俱乐部认识的,由于是校友,经常在回家的路上一起喝杯茶,或者一起到便利店买点儿吃的,偶尔我也摆摆学兄的谱,请他到六本木※去喝酒。
“什么事叫你们这么开心啊?”身穿紧身运动衣的健身教练高村结花笑眯眯地凑过来问。结花是今年春天刚从体育大学毕业的,从长相到说话的口气都还稚气十足。
“没什么没什么。”阿清说着来开了挎包的拉锁。
“录像带啊?叫我看看。”
阿清赶紧把黄色录像带装进了挎包里。
“3级片。”我小声对结花说。结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什么3级片啊?明明是希区柯克※嘛!学兄,求您别再说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了。”阿清瞪了我一眼,转向结花,“对了,结花老师,好久没看到小爱了,她今天晚上来不来?几点来?”
“小爱?小爱是谁呀?”
“久高爱子嘛!”
“噢,久高爱子呀?她好像要休息一段时间。”
“为什么?”
“好像是身体不太好。”
“啊?真的?”
“嗯,她来过电话,问我可不可以暂时退会。可惜咱们这个俱乐部的规定是一旦入了会就不给退钱。不行,我得走了,拳击训练的时间到了,回头见!”结花说完,挥动着拳头跑了。
“也许是苦夏吧?”阿清呆呆地看着结花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个臭小子,偷偷地喜欢上了年龄比他大的女人。
“也许吧。”我把烟头在附近的一个立式烟灰缸里掐灭,挎好挎包准备回家。
“苦夏……今年夏天也没热到哪儿去嘛……”阿清说着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学兄,咱们去看看小爱吧!”
“什么?”
“学兄!开车带我去吧!”
“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突然闯到一位女士的家里去,不太礼貌吧?”
“这有什么不礼貌的?小爱身体不好,我去看望她。”
“那也得先打个电话呀。”
“要是她家里人接电话,岂不是太尴尬了。”
“打手机嘛!”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你就没跟她要过?”
“没有,没机会要嘛。”阿清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
“你这种性格呀,只能吃亏。”
“学兄,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带我去吧!”阿清带着汗臭的身体向我凑过来。
我一边后退一边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她已经有……”我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出大拇指,暗示爱子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我知道,我又没打算跟她怎么样,不像学兄您……”
“嗨!你给我说清楚!”
“我是真心喜欢小爱,不在乎她是否已经有心上人了,我对久高爱子的感情是一种纯粹的爱情。”
“嗬——心上人,最近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学的新名词?”
“别挖苦我了,学兄,我是真心喜欢小爱,才这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只是喜欢,只是担心。我不会硬把她从别人手上夺过来,我不至于连这么点儿道理都不懂,那样的爱情是不纯洁的,也是不道德的。”阿清步步逼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举起双手护在胸前:“今天我没开车。”
“又来了是不是?张口就骗人。”
“真的,绫乃开走了。”
绫乃是我妹妹,跟我住在一起,今天说要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住院的朋友,把我的迷你轿车开走了。
“那您也得陪我去,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
“你整天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肯定考不上大学。”
“我只是去看望一下而已。”
“那你也得知道爱子的家在哪儿啊。”
“知道!在南麻布4区。”
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跟踪的本事。结果是我被学弟征服,被他押着去看望久高爱子。
南麻布就是位于港区的南麻布,现在是各国大使馆集中的地区。20世纪30年代,曾经是“怪人二十面相”横行一时的地方,在那里,有来头的豪宅比比皆是。大白天街上也看不到行人,也听不到从普通居民小区家里时常传出来的八卦电视节目粗俗的旁白。空气中飘荡着紧张感,我和阿清也不由得把脚步放轻,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位于南麻布的久高家,光看外观就知道是一所名副其实的豪宅。门柱上贴着保安公司的招牌,围墙上安装着防止强盗越墙而入的设备。不过,表面看起来戒备森严,门把得并不是很紧。按过门铃以后,很快就有人把门打开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40岁左右的女人。
“请问,久高爱子在家吗?”我替手足无措的阿清开口问道。
“你们是……”女人看看我,又看看阿清,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阿清手上拿着的一束向日葵。阿清听说黄色的花会带来幸福,特意去花店买了这束花。
“我叫成濑,他叫芹泽,我们和久高爱子都是白金台健身俱乐部的会员。”我摘下太阳镜,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女人点点头,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爱子出来了。她身穿淡绿色无袖上衣,披着一件长袖外套,还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想必是怕经过院子的那一会儿皮肤被晒黑吧,真不愧是大家闺秀。爱子家祖孙三代都有圣心的血统证明书。所谓圣心,用不着我在这里多费口舌,指的就是当今皇后陛下美智子的母校——圣心女子学院。它的小学部、中学部、高中部都在白金。就高中部而言,一方面是名媛女校,一方面又是东京都立高中。阿清迷上了一个绝对高攀不上的女子。
“嗨!”阿清笨拙地举起手来向爱子打招呼。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爱子满脸狐疑地看面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她两眼无神,看上去消瘦了一些。
“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啊?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是送给你的。”阿清把那束花递过出去。爱子脸上浮现出越来越不解的表情,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阿清硬是把花塞到她怀里,关心地问道,“是苦夏吗?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的。”
“可以走到外面来,身体状况还可以嘛,我还以为你病倒了在床上躺着呢。”
“不是我,是家里人……”爱子低下头轻声说。
“你在照顾病人?”
“不是,是我家爷爷……”
“噢,是爷爷病了。”
“不,是去世了。”
“啊?”我和阿清互相看了一眼。
“爷爷去世了。”爱子低着头,声音沙哑,低垂的眼睫毛间滚出泪珠。
“爱子请节哀。”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
“什么时候过世的?”阿清觉得有些奇怪。
“两个礼拜以前。”
“身体一直都不好吗?”
“不,身体一直都很好,是个事故。”爱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车祸?”
“嗯,被车撞了。因为这事,家里乱糟糟的,也就没有心思去俱乐部了。我不想惊动大家,才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爱子不再说话,头也不再抬起。沈默,弥漫在她的四周,叫人心情压抑得难受。
远处传来阵阵蝉鸣。是油蝉,还是熊蝉?是从有栖川宫纪念公园传来的吗?那个公园是谁的宅邸遗址来着?沉默中,我开始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等你家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在俱乐部见吧。请你好好保重。”我对爱子说完这番话之后,拍拍阿清的背,提醒他该走了。
爱子突然抬起头来:“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进来上个香吧。”
于是,我们跟在她身后,踏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往里走。爱子手上捧着阿清送给她的鲜花,那束艳丽的、令人神清气爽的、花朵很大的向日葵。
“应该买菊花……”阿清哭丧着脸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觉得心情沉重起来。
虽然是被请进来的,但我觉得有些不合适。阿清穿一件夏威夷花衬衫,我是迷彩T恤,而且都是光脚穿凉鞋。
我们互相尴尬地看着对方的脸在门前停下,爱子朝屋里喊了一声:“我的朋友来了,麻烦给拿两杯冷饮来。”
只好请亡故的久高老人原谅我们这身打扮了,而且奠仪钱也只能以后再给。
尽管穿着跟眼下的场合很不合适,我们还是在久高隆一郎先生的遗像前双手合十,表示了哀悼之意。之后,端上来的冰麦茶和西瓜连碰都没碰一下,就逃也似地离开了久高家。
“到六本木去喝一杯吧。”我邀请道。我想通过喝酒把今天这不愉快的心情冲淡。
可是,当我们走向地铁广尾站的途中,经过德国大使馆的时候,阿清突然说他今天没有喝酒的心情,一个人匆匆地走了。
我也没追他,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进地铁站,买好票等车。
这时是8日2号4点40分,然后我就遇见了麻宫樱。
3
我穿过自动检票机,潜入地下,站在站台尾部等着上行列车的到达,因为这附近刚好有冷气的吹出口。
还不到下班时间,学校也正在放暑假,所以地铁站里冷冷清清的。我站的地方是2号站台,只有五六个人,对面的1号站台也只有五六个人。地铁日比谷线的广尾站是1964年开业的老车站,磁砖墙早已变得黑乎乎的,加上站台狭窄,照明不好,就像被封闭在防空洞里,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开往东武动物园方向的列车就要进入2号站台了!”
就在车站的男播音员说出这句话以后,事情发生了。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黑影闪过,从站台上掉了下去。
是人!
这个念头在大脑里闪过的同时,我条件反射似的跳到了轨道上。
确实是人!穿着裙子,是个女的!她就蹲在轨道中间。
右边黑暗的隧道里已经可以看见列车车头的灯光了。
“站起来!”我大声喊道。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连头也不抬。
车头的灯光越来越近,轨道在震动。
我从她背后把双手插入她的腋下,打算像拔萝卜似的把她架起来,但她拼命抵抗,就是不肯站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轨道到站台的高度大约是1米,难道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件事吗?为什么没人伸出手来帮我一把呢?
汽笛响起,灯光亮了整个隧道。
再看看1号站台那边的轨道,没有列车停在那儿,但是跟这边的轨道等间隔地排列着粗大的水泥柱,间距很近,向那边移动也会遇到障碍。
汽笛又响了一次,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车头的大灯直照着这边,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猛推那女人的身体——给我在柱子中间好好呆着!我心里这样祈祷着,自己也闪进旁边的两个柱子之间。
震耳欲聋的汽笛声,高分贝的刹车声,车轮摩擦铁轨声,吵得脑子生疼。
银色的列车停了下来,四周安静了许多,我还活在两根水泥柱之间。
我钻出来,赶紧去看旁边的两个水泥柱之间的女人。女人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头。
“你没事吧?”我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把她抱起来。
“对不起。”我好像听到她这样对我说。总之是没事了。
看起来她是个比我年轻的女人,比阿清要大几岁,也许跟我妹妹差不多吧。松了一口气,我才有思考这种问题的心情。
在1号站台等车的乘客们发现这边出事了,纷纷围了过来。紧接着有嘀嘀的哨声响起,穿着茶绿色制服的站务员跑了过来。
“怎么了?不要紧吧?”
我拉着她的手越过轨道走向1号站台。她的表现跟刚才不一样了,也不再抵抗。
“伤着没有啊?”站务员一边大声问着,一边伸出手来。她摇摇头,把手伸向站务员。我推着她的臀部把她推上站台以后,也一纵身跳了上来。想到能够靠在健身俱乐部练出来的好身板儿救人一命,顿时感到心情愉快并洋洋自得起来。
“没受伤吧?”站务员稍微放心一些之后,再次问道。
“没有。”女人轻声回答说,然后把手伸向右眼,用手指肚在眼睑上摸索着。
“撞到眼睛了?”我弯下腰看着她的脸问。
她捂着右眼摇摇头:“隐形眼镜……”
“掉到轨道上了吗?”
“可能是吧。”
“算了,就让它当你的替死鬼吧。”
2号站台的列车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出发了。
“你到底是怎么掉到轨道上去的?”站务员的口气严厉起来。
她的手一直没离开右眼,稍稍弯腰鞠躬,回答说:“对不起,我有点儿贫血。”
“别骗人了!”我差点儿叫起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贫血没站稳掉了下去?简直是胡说八道嘛!我可是眼看着她跳下去的,那绝对不是意外。她分明是快步跑过站台跳下去的,根本就是想自杀。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不是自杀,但也绝对是有意识地跳下去的。要撒谎,还不如说是为了捡掉在轨道上的皮包!要不就干脆说是隐形眼镜掉了,跳下去找,也比说贫血有说服力嘛!真是个脑筋不转弯儿的家伙。
不对!说是去找隐形眼镜也不对,当时,她拼命抵抗我救她,赖在轨道上不肯离开,就是打算让列车从自己身上轧过去,她是打定主意要自杀的。
不过,我把这些话全都吞进肚子里去了。我不知道事实真相,怎么好开口责备一个自杀未遂的人呢?
“你跟她是一起的吗?”站务员问我。
“不是。”
“你看到她掉下去的?”
我摇头否认。
“谢谢您。”大概因为谎言没有被拆穿吧,女人紧张表情显得放松了一些,向她的救命恩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向站务员,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请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吧。”站务员把手搭在女人肩上,指了指站台另一端。
“什么?”她不停地眨着眼睛,一副不如所措样子。
“在这里妨碍上下车,到办公室谈谈吧。”
“可是……我只是……这……”
“您辛苦了。”站务员对我说了句有些文不对题的话,又向我敬了个礼。
“我说过了,我只不过是因为贫血没站稳……”
站务员根本不听女人的申诉,抓住她手腕拉起来就走,那样子简直就是在抓犯人。也许站务员已经从她的表情上察觉到她的真正企图,常年在地铁车站工作,一定接触过许多想卧轨自杀的人。
女人被站务员拉着走的时候,再三再四地回头看我,那眼神好像是在向我求救,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