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经70了。”
“你知道现在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吗?85岁哪!到85岁还有多少年?15年哪!15年的人生,你打算轻易抛弃吗?你打算到死都过这种没有灵魂只剩下一副躯壳的日子吗?也许你还不想再活下去了,那怎么办?还去自杀?15年哪!15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出生到上高中那么长的时间啊!就这么把它抛弃了?太可惜了吧?就算被判了刑进了监狱,难道就没有零头可找了吗?”
“可是……”
“你的可是太多了。”
“你说的这些话我都明白,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你,可是,一旦被警察抓了起来,一切就全完了。从那个时候起再让我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难哪!”节子双肩下垂,一副丧气的样子。
她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人上了岁数以后,衰老得最厉害的不是体力也不是智力,而是心力。但是,我不能就此罢休,我要继续说服她。
“你怎么这么笨哪!你也不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苦口婆心地劝你呢?动动脑子不行啊?我的意思是想帮你啊!”
节子歪着头看着我。
“你还要我说多明白呀?只要你愿意鼓起生活的勇气,肯定会有人帮助你的!这个人就是我!”说出来的话想收可就收不回来了,不过这确实是我此刻的心情。
节子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但分明是想说什么。
“不许说可是!”我用手指着她的脸警告说,“我跟你的约定还没有兑现呢。”
“约定?”
“我说过,你的借款我负责帮你解决!”
“那是你听了我编造的谎言才那么说的吧?我借钱的真正原因一点都不美好。”
“真正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你有欠款是事实吧?”我又帅了一把。
“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管我的事?你可是要进军好莱坞,要上太空的呀!”节子说是这么说,但一直阴着天脸明显放晴了。
“叫我感到快乐的事情当然要先做啦!”
“你现在已经不是说这种轻松话的年龄了吧?”
“喂喂喂!我才70嘛!”我掐灭香烟站了起来。
“还差两个月就71了,等不到娶我做新娘,你的人生就结束了。日本男性的平均寿命是多少来着?”
“78。”
“只有7年了,是我的一半。”
“你懂不懂平均寿命是什么意思啊?那意思是有比78活得短的,也有比78活得长的。我才不打算再活7年就死呢!有这么一个数据,日本男性一旦活到65岁,可以再活18年,当然这也是平均数,即便是按平均数计算,我也可以活到83岁,不输给约翰?格林!”我边说边从桌子和椅子之间的缝隙中走出来。
“那个人是特殊人物嘛。”
“我也是特殊人物。我至少还可以再活20年!如果不能再活20年,我想做的事情就做不完了。像我这种欲望特别强烈的人,不会简单地衰老和死亡的!”
节子说:“这个嘛,你这个人从来都是拣好听的说。”
“你这种消极的考虑问题的方式很有问题,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特殊人物呢?谁定的规矩?是不是特殊人物,不活下去试试怎么会知道?跟优秀人物一比,马上就认为自己无法跟人家匹敌,等于说还没上阵较量就先认输了。只有相信自己的可能性的人,才有把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的资格。我只要活一天,就要凡事做做看,哪怕知道明天就得死,今天该做的事情我也要一丝不苟地做。你呢,也不要随随便便地放弃人生。如果你真想放弃的话,等我死了再放弃也不算晚嘛?在我死之前,跟我一起愉快的度过余生吧!”
我一边说一边绕过桌子,在节子的身边坐下,把手搭在她的背上。我又说出一个很难再收回的诺言。
节子没有回避,还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的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手,十个手指头绞缠在一起。香皂和化妆品的味道,还有她身上的特有的味道,混合着钻进我的鼻孔。
“最近见过樱花树吗?”我轻声问道。
“没有。”她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震动传到我身上来,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可不是嘛,樱花开过之后,樱花树就被人们遗忘了。5月,樱花树长出绿叶,那以后她也一直活着,现在正是长满了茂密的绿叶的季节,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变成红叶了。”
“红叶?”
“对!人们都不知道樱花树可以变成红叶。”
“红的?”
“有红的,也有黄的。没有枫树和银杏树那么鲜艳,是一种比较沉稳的颜色,谁也不会注意到她。可是,你想想春天赏樱花的时候,日本有多少樱花树下聚集着赏樱花的人们啊,樱花树得到了人们多少赞誉啊!然而樱花一落,人们就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如果是因为她的颜色不好而贬低她也还有情可原,可就连她可以变成红叶这一事实都不知道,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你也是这样对待樱花树的,亏你的名字还叫樱呢!”
“不,我叫节子。”
我笑了,“是吗?我们虽然活了70多岁了,但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在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里边,也许隐藏着很多适合我们做的事和爱好,连这些都还不知道就死掉,你觉得划算吗?反正我是不干!”
节子在我的臂弯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明智侦探事务所当侦探的时候,我是盛开的樱花。那时候的我,清浊不分,看到世上的任何事情,眼睛都会兴奋得亮起来。正因为这样,我才不顾后果,闯进了黑社会。
江幡京死后,我辞掉了明智侦探事务所的工作。那时候我特别讨厌我自己。一个连别人的心都理解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当侦探!我回到白金台的家里,当了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
我一心钻研技术,设计开发了数不清的产品,虽然高中毕业的学历并没有限制了我的升迁,但是,为了公司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力量,自己却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后连自己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了,世上的人们称之为“长大成人”了。
然而,我的热情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封存起来而已。退休以后,当我考虑应该在余下的生命中做些什么的时候,愉快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摆脱了公司的束缚,1天24小时,1年365天,完全由我自己支配,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我好像回到了20岁。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想干的事情多得叫我眩晕。
我常想,20岁的我跟70岁的我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肉体上的变化是很大的。脸上手上布满了皱纹,失去了光泽,皮肤败给了地心引力而明显下垂。头发又干又硬,没有弹性,白头发太多,不染的话简直见不得人。看报纸离不开老花镜,电视声音开小了听不清楚,记忆力也大不如前。虽然每天锻炼身体,但那次被村越摔了一下就造成骨裂性骨折,我的确不能不服老了。
可是,20岁的我和70岁的我,同样为巨人队的胜败有喜有忧,同样不服输,同样好虚荣,同样喜欢开车,同样喜欢借酒浇愁。追求女人的时候同样心跳加快,单独在一起就想拥抱接吻,这也跟20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壮阳药我是绝对不用的。
20岁的时候我当过侦探,70岁了我也当侦探。同样步履轻盈,同样为发现新情况而情绪高涨,而且最终克服重重障碍获得成功,也许我还真的适合当侦探。在刚才的几次沉默中,我曾想象着自己在警察面前那活跃的样子,甚至为此感到兴奋。
樱花真的凋零了吗?不,她在我的心中依然盛开着。我感谢双亲给了我这么健壮的身体。
“女人也是。”
“什么?”
“20岁的时候认为恋爱是年轻人的专利。”
“对对对,顶多到30岁。”
“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我跟节子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脸问道。
她歪着头想了想,羞怯地垂下眼帘,轻轻地摇摇头:“不了。”
我抚摸她的头发,然后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您如果只想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赏赏花,快活一番,热闹一场,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一生当中也有这种季节。
您要是不想看叶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我知道,樱花树现在还活着。她那已经开始变红,变黄的叶子,即使在瑟瑟秋风中,也不是那么容易掉落的。
※ 约翰·格林(John Glenn),美国著名宇航员,当过美国参议员。1962年他成为环绕地球飞行的第一位美国人。1998年10月29日,77岁高龄的约翰·格林穿上宇航服,乘航天飞机上天并成功返回地球,成为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年龄最大的太空人。(译者注)
人生的黄金时代藏在未来的老年里,而不藏在过去的青春和天真的时期里。
——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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