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在心里对她进行说教的时候,大概是她感应到了吧,镜子里的绫乃逐渐变大,最后跟我的脸并列起来。
“借我。”绫乃在我耳边摇晃着什么东西。
“不行!我马上就要用。”我回过头,满是泡沫的手一把夺过我的车钥匙。
“讨厌!小虎又不出城,要车干什么?”
小虎?谁是小虎?我就是小虎。我叫成濑将虎,小名叫小虎。英年早逝的哥哥叫龙悟,小名叫小龙,绫乃和我也叫他小龙。一龙一虎,不难理解父母给我们取这种名字的苦心。但是,背负着好名字的我们,会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父母恐怕从来没有想过。
“话倒是没错,那你又要上哪儿去啊?”
“去八重那儿,没车去不了嘛。” 八重是她那个在医院疗养的朋友。
“干嘛又去啊?”
“你什么意思嘛,去看看生病的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些怀疑她是以去看生病的朋友为借口,去会男朋友。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焦虑起来。如今像我这样的人,带着女朋友进情人旅馆是从来不用避孕套的。
“你跟洋子一起去吗?”我用父亲般的口吻追问道。
“对啊。”
“那可以开洋子的车去嘛。”
洋子是绫乃的音乐伙伴,八重没生病的时候,她们3人一起演奏过。
“我不喜欢轻型车。”
“迷你车也不是重型车呀,现在的轻型车稳定性都很高嘛。”
“洋子开车技术太差了,坐她开的车好恐怖。”
“坐你开的车也一样。”
“真啰嗦!”
绫乃把我推到一边去,对着镜子往身上喷除汗剂,喷完胸口喷腋下。
“如果你信不过洋子的开车技术,你来开嘛!”
“我不喜欢开别人的车!”
“我的迷你车也是别人的车啊。”
“别那么小心眼,我帮你出过汽油钱吧?”
就在我们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瞎吵吵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不是我的手机,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接一下!”我举着沾满了剃须膏双手向绫乃努努嘴,她满脸不高兴地去接电话。
“啊,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在准备考大学吧?对不起啊,我那个笨蛋哥哥经常给你添麻烦……”绫乃今天礼貌得有些反常。
我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手,准备接电话。
“是芹泽。”绫乃别别扭扭地把无绳电话塞给我。
“我是笨蛋哥哥,什么事?”我也很不高兴地冲着话筒问道。
“学兄,帮帮忙!”听筒里传来阿清刺耳的声音。
我把听筒离耳朵远一些,故意开玩笑地问:“怎么啦?3级片被录像机缠住了?”
“帮帮忙,小爱碰上麻烦了。”
“久高爱子?”
“对!大麻烦,求求你!帮帮忙吧!”
“冷静点儿,久高爱子怎么了?什么大麻烦?”
“我冷静不了!杀人了!不,有人被杀啦!”
5
我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前边把俩人拉上,朝着外苑西大道驶去。
“学兄,勉强你跟我们出来,真的很抱歉。”阿清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对我说。
“没关系,去哪儿?”我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坐在我后边的满头大汗的阿清。久高爱子坐在阿清旁边,戴一顶英国名牌巴宝莉格纹帽,身体僵硬。
“随便走走吧,在车里谈最合适。”阿清回答说。
“对不起,本来应该请您到家里来谈的,可是目前我还对家里保密,这件事又不便在咖啡馆里谈……”爱子把手放在帽檐上,面带歉意地低下了头。
“所谓被杀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去府上打扰时,不是说是车祸吗?”
因为阿清在电话里说得不清楚,开始我还以为是爱子本人被杀,仔细一问,才知道主语是久高隆一郎。
“对外的说法是车祸,实际上爷爷是被人撞死的,凶手逃走了。”爱子沉稳的口气中包含着强烈的愤怒。
“肇事逃逸……太可恶了。”我虽然这样附和着,却觉得“被杀”的说法有些过分。肇事逃逸确实等于杀人。就算是误撞,但肇事者如果不把伤者送到医院去,造成死亡的话,就等于犯了杀人罪。不过这是刑法问题,跟我所想像的杀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认为,只有在无人小巷里把人截住用刀杀死,或是为了灭口,用枪把人的脑壳打穿才叫杀人。
不不不,应该先听爱子把话说完。
“表面看是肇事逃逸,但有人为爷爷投了巨额保险。”
“啊?”
“我认为是保险理赔金杀人。”
“犯人呢?”
“别误会,不是我家里的人干的。”
“我没那么想。那到底是谁干的呢?”
“蓬莱俱乐部。”
“什么?”
“大概跟蓬莱俱乐部有关。”
爱子两手抓住驾驶座的椅背,挺直身子好像要站起来。
“喂!危险!别站起来!大概?这么说,还没抓到凶手?”
“警察马马虎虎,只派了两三个人调查这个事件,而且这两三个人还负责别的案件。”
“只有两三个人?”
“警察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肇事逃逸,所以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
“你刚才说是保险理赔金杀人?”
“对!我认为极可能是为了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是警方并没有朝着保险理赔金杀人的方向侦办这个案子。”
“一群混蛋!”
“因为警方并不知道有第三者替我爷爷投了好几个伤害保险。”
“居然有这种事?”
“真的,我们家没有告诉警察。”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我们的怀疑,虽然在直觉上是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怕弄错了张扬出去太丢面子。这是全家一致的意见。谨言慎行,是我们久高家的家训。”
听说久高隆一郎原来位居某大企业的董事,儿子现在也是那家企业的主要领导之一。久高家也许是害怕这件事被无聊小报或八卦杂志炒作。
“嗯,你刚才提到的蓬莱俱乐部是干什么的?”我在天现寺左转,上了明治大道。
“你不知道吗?不用假名,全用汉字。”
“不知道,是高尔夫俱乐部吗?”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阿清。
阿清摇摇头说:“我也没听说过,听小爱说好像是卖保健食品和羽绒被的公司。”
“是强买强卖公司。”爱子严肃地纠正阿清的话。
我点点头:“就是那种经常利用健康长寿之类的花言巧语,专门骗取老人的储蓄和养老金的公司吗?”
“是的。说起来真不好意思,爷爷就是被这种公司给骗了。不过,被骗的年轻人也不少。最近很多年轻人得过敏性皮炎,还有的食物过敏,很留意自己的健康,也容易上当……还有减肥。”爱子的话里,分明有为爷爷辩护的意思。
“真是场灾难。”
“爷爷也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法律系毕业,还有过‘股东杀手’的外号。前几年做了前列腺手术以后,变得脆弱起来,结果被人乘虚而入。”
“损失了多少?”
“大略估算了一下,至少也有5千万。”
“5千万!?”
“羽绒被加磁疗床垫100万日元一套……”
“100万!?”
“是啊。说是可以矫正睡姿,防止打鼾,还放射远红外线负氧离子。就算这些功能全都具备,要100万也太过份了。你知道爷爷被强买了几套吗?最初他是买给自己用,那时虽然觉得价格离谱,但又觉得只要他老人家能睡得舒服也是好事,所以家里人也就没说什么。没过多久,又买了一套给老婆用,接下来是给儿子儿媳妇买,给孙女买,越买越多,总共买了10套。我家才5口人,哪用得了那么多!可爷爷说,可以给客人用啊,可以给孙女当嫁妆啊,这种说法就连家里人都不能原谅。”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动辄花上千万,就像在超市顺便买盒寿司回家一样!跟我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哪!
“除了棉被,爷爷还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据说是有益血液循环的项链、手镯,还有好几十箱闻起来有臭抹布味道的瓶装饮料,这些大概花了1千5百万。最离谱的是那几十箱所谓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1瓶两万日元。”
“1瓶水两万?”
“洗脸,浸泡假牙,都用这种水,有时还用来浇花,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箱。”
这可真叫人啼笑皆非。
“全家人都批评爷爷,爷爷答应不再买了。在那以后羽绒被倒是没有再增加,偶然通过宅急便送来的所谓保健食品数量也不是很多,我们就不追究了。可是……爷爷过世以后我们整理他的房间时,天哪!翻出来一大堆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什么黄金观音像啦,象牙图章啦,包在紫色绸巾里的水晶球啦,雕刻着七福神的花瓶啦……壁橱里,书柜里,抽屉里,到处都是。”
“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值5千万?”
“是,查了存折才知道,有很多次以几十万、几百万为单位的提款记录。”
“居然没被夫人看穿。”
“我们家是爸爸理财,不过爷爷用的存折他没注意过。”
果然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藏在爷爷房间里的东西没有证据是从蓬莱俱乐部买来的,因为那上面既没贴蓬莱俱乐部的标签,也找不到收据。不过这些都是以前家里没有的东西,至少三年前房子装修的时候还没有。在沾上蓬莱俱乐部之前爷爷没从那个存折上取过钱。所以对家里人来讲,爷爷真的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等一下,我先找个地方停车。”我觉得这些话并不适合一边开车一边听。
我想了一下,决定往南走。我在古川桥往右拐,然后从清正公前进入目黑大道,很快就看到了一座象牙色建筑物,那就是东京都饭店——跟樱约好见面的地方。因为不是在公开场合谈论的话题,所以我们没进饭店。我把车开进停车场,不关发动机,开着冷气,拉起手刹车。这样做虽然对地球环境有害,但此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转身盘腿坐在驾驶座,抱着椅背,面向后座上的爱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东西,随后又发现用途不明的巨额支出,以后呢?”
“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爷爷,再乱花钱也该有个限度嘛。不过人都走了,再怎么责备他也是无济于事,就算爷爷用5千万买了几年痛快日子吧。就在我们打算了结这件事的时候,保险公司打电话来了。”
那是一个奇怪的电话。
“请问,久高隆一郎先生是羽田仓库管理公司的职员吗?”
接电话的是夫人:“久高隆一郎去世时已经退休,原来在庆长产业公司工作。”
听奶奶这么一说,保险公司的人又说了一些奇怪的事。
“大田区的羽田仓库保管公司于今年7月3日,跟我们公司签订了法人合同,被保险人是该公司职员久高隆一郎先生。死亡保险金是800万日元,保险受益人是该公司。4天前,该公司提出了接收800万日元保险金的申请。”
夫人问对方是不是弄错人了,对方说出了久高隆一郎的住址和出生年月日。夫人说没错,不过自己的丈夫跟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有一种可能性是:以前有过生意往来的公司借用久高隆一郎的名字投了保,可是问过儿子之后,儿子说他的记忆中没有这样一个的公司。
后来,保险公司又来电话说,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是个空头公司,不仅没有登记,保险合同上的联系地址也只是个私人信箱。
不久,又有两家保险公司打电话来询问同样的事,而且这两家也说被保险人是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久高隆一郎,保险受益人也都是该公司,保险金额也都是数百万日元。
“虚构一个公司,随便找个人冒充这个公司的职员,公司作为受益人替这个职员投保,等职员一死,就去领理赔金,然后逃之夭夭。”阿清扳着手指头为爱子的述说做了总结。社会上本来就有很多公司为职员投保,万一发生意外,就用保险理赔金充当给家属的抚恤金。
“最近因为诈骗理赔金的事件很多,所以保险公司也提高了警惕,特意给我家打电话确认。”爱子补充说明道。
“保险公司了解到久高隆一郎先生不是那个空头公司的职员后,就不会支付理赔金了吧?”我提出了一个极其单纯的问题。
“是的,没有支付,以诈骗理赔金未遂结案了。可是,爷爷死了。肯定是有谁替他投保以后,又杀了他。”爱子抹着眼泪说。
“你所说的谁就是蓬莱俱乐部吗?”
“我只能这么认为。”
“但是,站在蓬莱俱乐部的角度来看,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久高隆一郎先生呢?诈骗保险理赔金,还不如让他活着,继续让他买东西获利更大。就算理赔金拿到手了,总共也就是两千万左右,可是活着的话骗来的钱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实际上不是已经轻而易举地骗了5千万了吗?”
“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警察总有一天会把真相调查出来的吧?”
“我们没有跟警察说破第三者投保的事,因为开始的时候没说,现在也只是怀疑,更重要的是家里不想把事情闹大。”
“噢,原来如此。可是,爱子,你怀疑的不是蓬莱俱乐部吗?不管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背后是不是蓬莱俱乐部,久高隆一郎先生是在被人借名投保以后被撞身亡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应该要求警察调查真相啊。”
“学兄,”阿清插嘴说,“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的罪犯跟肇事逃逸的罪犯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嘛。”
“你说的不错,策划者和执行者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常有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某人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等合同签好了,正在计怎样如何杀死被保险人的时候,被保险人却突然由于其他原因死了,是被一个跟诈骗保险理赔金的人毫无关系的人撞死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两个独立的事件?”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性,车祸是家常便饭,何况死者又是个行动不利索的老年人。”
“话是没错,但不会比嫌犯是一伙人的可能性高吧?”
“就算比较低,也不能无视这种可能啊。警察为了抓获肇事逃逸者,总不能把蓬莱俱乐部扯到一起吧?而且一位曾经被社会公认的有才干的企业家被诈骗集团当傻瓜耍了,这种事是很难公诸于世的。”
爱子听了阿清的话,频频点头。
“就算是诈骗未遂,但是有人策划了诈骗保险理赔金,这是不争的事实!难道我们就闭起眼睛来,装作没看见吗?”
“算了。”说这话的人是爱子,“假如策划诈骗的和肇事逃逸的是没有关联的,我们当然不去追究策划诈骗的人是谁,就算是蓬莱俱乐部策划的,我们也不去追究。同样,我们也不会追究他们用近乎欺诈的手法,从爷爷这里拿走了5千万。考虑到爷爷和久高家的名誉,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而且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希望我们这样做。”
“既然家属都这么主张,我就不便多说了,我也不打算从一个市民的义务的角度来说大话。不过从爱子所说的事实来看,策划诈骗和肇事逃逸很可能是同一伙人,即便是这样,你们也置之不理吗?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不打算寻求警方的协助。”
“我认为是一回事。”
“不是!我恨杀死爷爷的人,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为爷爷报仇!不过,蓬莱俱乐部不一定就是凶手。再说,如果一个劲儿地嚷嚷蓬莱俱乐部蓬莱俱乐部,嚷嚷得世人都知道了,引起很大的骚动,结果跟他们没有关系,那我怎么向爷爷交代?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自取其辱,把私生活全都抖落出来公诸于世呢?”爱子挺直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向我投来挑衅的目光。
“可是,开始你不是一直说蓬莱俱乐部很可疑吗?”
“我是说了,但是,我后来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我们家里的人的想法。分析一下爷爷周围的人,干这种事的只有蓬莱俱乐部。当然,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