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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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牙-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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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斯先生,既然到这里来让你这么不开心,你干吗还要来呢? 适可而止吧。你要它有什么用呢?”女佣跟着他走上阁楼,随身还带着去污剂。“已经破了。你用不着了。看到没?看到没?”她把吸尘器插进插座,摁着不会动的开关。阿吉拔出插头,一声不响地把线绕到机器上。哪怕破了,他也要带走,所有破东西都要带走。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一点用处,他也要把屋子里每一件该死的破东西都修好。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叫桑塔什么的女佣又追着他下了楼,“你老婆脑子有病,你倒干这种事!”
  阿吉把胡佛抱在胸前,来到挤满人的客厅,众目睽睽之下,他打开工具箱修理起来。
  “看他那样子……”奥菲莉娅众多祖母辈亲属中的一位开口了。她薄有姿色,披着大披肩,脸上的痣少些,“他什么都要拿走,对不对?他拿走了她的理智,他拿走了搅拌器,他拿走了旧音响——他什么都拿,就差撬地板了。真叫人恶心……”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4)
调解会派来的女人摇了摇皮包骨头的脑袋,表示赞同,她即使在大晴天也像浑身湿透的长毛猫,“真叫人作呕,你不说,我也这么想,真叫人作呕…… 不用说,最后还得我们收拾烂摊子。正是这个白痴——”
  不等她说完,护士就接过话头:“她离不开别人照顾,对吧?……现在,他倒拍拍屁股走了,这女人真可怜……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家,她需要……”
  我在这里呢,阿吉很想说,你们明知道我在眼前,我就在眼前,还这么乱说。再说那是我的搅拌器。
  阿吉生性不爱吵架。他听凭人家数落了十五分钟,一声不响地用碎报纸测试胡佛的吸力。试着试着,他心里涌起这样一个念头:生活是个大包袱,叫人不堪重负;即使失去一切、把所有行李丢在路边、走向黑暗,也比继续背着包袱来得容易。你用不着搅拌器,阿吉伙计,你用不着胡佛。那玩意真是死沉死沉。放下包袱,阿吉,加入天上那些快乐的露营者的行列吧。 那有什么不对吗?阿吉一只耳朵里响着前妻及其亲戚发出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充斥着吸尘器发出的噪音,对他来说,“末日”似乎近在咫尺、无法逃避。同上帝或别的什么信仰没关系,只是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劣质威士忌、新奇脆饼和特色糖果(草莓味的已经吃光了)——光是这些东西还不足以支撑他走进又一个新年。
  阿吉耐心地修好胡佛,有条不紊地用它把客厅彻底打扫了一遍,把吸头伸进最难打扫的角落里测试。他郑重地抛了一个硬币(正面朝上,活;反面朝上,死),看到硬币反面朝上,也没感到异样。他沉着地卸下吸尘器的管子,把它放进手提箱,最后一次走出了这所房子。
  死并不容易。你不可能把自杀列入待办事项清单,与清洗烤肉盘、给沙发脚垫上一块砖之类的事情列在一起。自杀是决定不作为,是做的反面,是遗忘边缘的吻。不管一个人嘴上怎么说,自杀总需要胆量。它适合英雄和烈士,适合真正自负的人。阿吉不是这类人。他在世间的地位可以按照大家熟悉的比例衡量:
  鹅卵石:海滩
  雨点:大海
  针:干草堆
  所以,有那么几天,阿吉没有理睬硬币的决定,只是把胡佛管子带在车上。一到晚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恐怖的天空,又同以前一样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所占的比例,感觉到自己渺小而无所依托。他想,如果自己消失了,会在世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似乎这痕迹微不足道,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把空闲时间浪费在思忖“胡佛”是否已经变成真空吸尘器的通用名,还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品牌名。每每这时,胡佛真空管就像一根软塌塌的话儿似的躺在他车子的后座上,嘲弄他若无其事的恐惧,讥笑他居然迈着鸽子碎步朝刽子手走去,鄙夷他软弱无能的踌躇。
  随后,十二月二十九日,阿吉去看老朋友萨马德·迈阿·伊克巴尔。对他来说,萨马德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密友,还是交往时间最长的老朋友——一位曾经与阿吉并肩作战的孟加拉穆斯林,他让阿吉想起那场战争。有些人一想到那场战争就会想起肥肥的火腿,想起在腿上画丝袜之类的往事,但阿吉想到的是枪炮和打牌,还有味道很冲的外国白酒。
  “阿吉,我的好朋友,”萨马德温和而亲切地说,“你一定要忘记这些有关老婆的烦心事,过一过新生活,那才是你需要的。好了,这些说得够多了:我跟你五先令,再另加五先令。”
  他们坐在最近常去的地方——奥康奈尔台球房,用三只手玩着扑克牌:阿吉的两只和萨马德的一只——萨马德的右手是断的,呈灰白色,不能动弹,血管已经堵塞。这地方半是咖啡馆半是赌窝,由一家伊拉克人经营,这一家子的很多成员都有皮肤病。
  “你看我:和阿萨娜结了婚,我精神都好起来了,你明白吗?她让我看到了希望。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生气勃勃——就像新鲜空气。你向我讨主意?我就是这话。不要过以前那种日子——那种日子不正常,阿吉宝德。对你没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萨马德同情地望着阿吉,他对阿吉怀着非常亲切的感情。两人在战时结下的友谊曾因分处两个大陆而中断了三十年,但是,一九七三年春天,已人到中年的萨马德,却带着小巧玲珑、面如满月、年仅二十岁的新娘,到英国来寻找新生活。在这个小岛上,萨马德只认识阿吉,念于旧情,他找到阿吉,搬到伦敦,跟阿吉住在同一个地区。友谊又在两人之间重新点燃了,发展缓慢却很稳固。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5)
“你打起牌来像个基佬。”萨马德说,并排放下两张决胜的皇后。他优雅地用左手拇指轻轻弹出这两张牌,让牌呈扇形散落在桌上。
  “我老了,”阿吉说着,一把掷下手上的牌,“我老了。现在还有谁会要我呢?第一次找对象就够难的了。”
  “胡说,阿吉宝德,你还没碰上合适的呢。这个奥菲莉娅,阿吉,她不合适。从你跟我说的情况来看,她甚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 他说的是奥菲莉娅的疯病,有一半时间,她以为自己是十五世纪著名的艺术爱好者柯西莫·美第奇的女仆。“她生不逢时!她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也许可以说不属于这个世纪。现代生活出其不意地把她抓住了,她就发疯了,完了。你呢?你就像在衣帽间里拿错了衣服那样选错了生活,拿错了就要送回去。另外,她也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生活中没有孩子,阿吉,那还有什么活头?可是还有第二次机会;哎,对呀,生活中还有第二次机会。听我的,我懂。你,”他用那只残疾的手很快耙进一个十便士硬币,接着说,“根本就不该和她结婚。”
  该死的马后炮,阿吉心想,马后炮总是百分之百正确。
  终于,这次讨论结束两天后,在新年的清晨,痛苦达到了钻心的程度,阿吉不再揪住萨马德的建议不放了。他决定摧毁自己的肉体,剥夺自己的生命,把自己从那条无数次转错了弯的人生之路上解放出来,让自己回归旷野,最终完全消失,就像面包屑让鸽子伴着咕咕声吞光一样。
  一氧化碳逐渐在车里弥漫开来,阿吉免不了回顾迄今为止的生活。这段闪回很短,既无光彩也无娱乐价值,就和女王致辞差不多。乏味的童年、不幸的婚姻、没前途的工作——那三个传统情节都迅速而无声地飞逝而过,没有对话,感觉与在生命中真实发生时几乎完全相同。阿吉不太相信命运,但在回顾时,他觉得生活好像确实是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就像公司发的圣诞礼物——很早就发了,人人都一样。
  回顾中有战争,这理所当然;他参战了,但那已是最后一年;当时他才十七岁,没什么可说的。没上前线,没那回事。他和萨马德,老萨姆,萨米伙计,他们俩可以吹吹牛,真的。阿吉的腿上甚至还留有一块弹片,谁想看,他都很愿意展示——可没人要看。谁也不想再谈那种事情了。它像是天生畸形的脚,或者难看的痣,就像鼻毛。人们会移开视线。如果有人问阿吉, 那么,你以前做过什么?或者你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嗯,要是他提到战争,但愿上帝能帮上他;大家的眼神立刻变呆滞了,手指头轻轻叩着桌子,人人都主动提出下一轮自己付钱。没人真想知道。
  一九五五年夏,阿吉穿着自己最好的尖头皮鞋,来到舰队街,想找一份战地记者的工作。一个胡子稀疏、声音细细的娘娘腔问他: 有什么经历吗,琼斯先生?阿吉便说起来,都是与萨马德和丘吉尔坦克有关的事情。这个娘娘腔便往桌子前面一靠,摆出一副自鸣得意、自以为得体的样子,说, 仅仅打过仗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琼斯先生。战争经历实在是不相干的。
  就是那么回事,不是吗?战争是不相干的——一九五五年就不相干了,更别说一九七四年了。他那时 的所作所为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你当时学到的技能,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不相干的, 没有移植性。
  还有别的吗,琼斯先生?
  可是,还能有别的吗?英国的教育体制很多年前就把他绊倒了。尽管如此,他看东西的眼力不错,对东西的外观、形状有很好的鉴赏力,也正是这点长处让他最终在摩根赫罗公司找到了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年,整天在尤斯顿路的印刷公司数数,设计出各种东西——信封、直邮广告、小册子、单页广告的折叠方法——也许算不上什么成就,可你明白,东西需要对折,需要交叠,否则生活就像在风中乱舞、在街上乱飘的大幅印刷品,弄得你无法看到要紧的内容。倒不是阿吉有空看这种印刷品,只是若没人肯费心把这东西折叠好,那他干吗要费力去看呢(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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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6)
别的呢?嗯,阿吉倒也不是一直都在折页子。从前,他做过场地自行车手。阿吉喜欢场地自行车运动,喜欢的就是一圈又一圈骑下去的方式。一圈又一圈,给你一个又一个机会,每一圈都取得一点小进步,骑得更快,把事情做 好。只是阿吉从来就没什么长进。秒。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算得上世界水平吧。可是一连三年,他每一圈都不多不少刚好秒。别的车手都停下来看他。他们把自行车靠在斜坡上,用腕表的第二根指针掐秒。每次都是秒。那种无法取得一点进步的比赛能力真是非常罕见,那种速度始终不变的一贯性从某些方面来看,也真是不可思议。
  阿吉喜欢场地自行车运动。他一向擅长这个,这也是他唯一真正难忘的事情。一九四八年,阿吉参加伦敦奥运会,和一位名叫霍斯特·艾贝高兹的瑞典妇科医生并列第十三名(秒)。倒霉的是,这件事情因为组委会秘书的粗心,没有记入奥运会的文件。一天早上,这位秘书在休息时间出去喝咖啡,回来后心不在焉地抄写名单时漏抄了他的名字。后世子孙便把他给忘了。这些年来,艾贝高兹经常给他写信、写便条,能够证明那件事确实发生过的也只有这些东西了。比如这张便条:
  亲爱的阿吉宝德:
  随函附上我和我的好妻子站在院子里拍的照片,院子后面是一个很煞风景的建筑工地。虽然称不上世外桃源,但我就在这里造了一个简陋的室内赛车场——完全不像我们俩比赛的那个,但我用已经绰绰有余了。这里的面积要小得多,但是你看,这是为我们未来的孩子们准备的。我梦见他们在赛车场上一圈圈地踩着车轮,醒来后我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等完工后,你一定要来看我们。除了你,还有谁更有资格给我的车道命名呢?
  你热诚的对手霍斯特·艾贝高兹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七日
  还有那张在今天——他差点死掉的日子——收到的明信片,此时就放在仪表盘上。
  亲爱的阿吉宝德:
  我正在学竖琴。你也可以说,这是我的新年打算。我知道,现在学有点晚了,可是教老狗学新把戏,永远不嫌迟,你说呢?告诉你吧,竖琴要靠在肩膀上演奏,很沉,可声音真如天籁一般,我妻子觉得我因此变敏感了。我以前痴迷自行车运动时,她可没说得这么好听!不过,自行车运动也只有像你阿吉这样的老伙计才理解,当然,还有这张小卡片的作者、你的老对手。
  霍斯特·艾贝高兹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那次比赛之后阿吉就没见过霍斯特,但想起他时心中总充满了感情。他身材魁梧,一头暗红金发,满脸橘黄色雀斑,两个鼻孔不太对称,那身打扮活像国际花花公子,而自行车在他面前就显得太渺小了。比赛结束后,霍斯特把阿吉灌得烂醉,还拉了两个梭霍区的妓女,她们好像跟霍斯特很熟(“我有好几次出差去你们美丽的首都,阿吉宝德。”霍斯特这样解释)。阿吉还记得,无意中瞥见霍斯特硕大的粉红色屁股在隔壁的奥运村宿舍里忽沉忽浮的情景,那是阿吉最后一次看到霍斯特。第二天早晨,前台有阿吉的一封信,那是霍斯特写给他的大量信件中的第一封:
  亲爱的阿吉宝德:
  在工作和比赛之余,女人确实是甜美可口的点心,你说对吗?我得早起赶飞机,但是我要求你,阿吉宝德:不要像陌路人那样对我!我们现在就和比赛到达终点时一样近!我告诉你,谁说十三倒霉,谁就是大笨蛋,还没你的朋友霍斯特·艾贝高兹聪明。
  又及,一定要让达丽雅和梅拉妮平安回家。
  达丽雅是他的那个。她瘦得皮包骨头,肋骨宛如龙虾笼子,胸脯也平淡无奇,但她属于那种可爱的类型:和气、接吻时很温柔。因为长着一双关节灵活的手腕,她爱戴一副长长的丝质手套炫耀自己——至少要你破费四张布票。 “我喜欢你。”阿吉记得当她在戴手套、穿袜子时,自己不由自主地这样说。她转过身来,笑了。虽然她是个职业妓女,可他觉得她也喜欢他。也许他应该立即跟她走,跑到山上去住。可在当时,这似乎不可能,太多瓜葛了:年轻的大肚子妻子怎么办(后来才知道是发了疯、臆想出来的假怀孕,一个装满了热空气的大包而已)?他的瘸腿怎么办?没有山怎么办?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7)
奇怪的是,达丽雅是阿吉昏迷前掠过脑海的最后一缕意象。在摩救下他的性命时,他想到的是二十年前萍水相逢的妓女,是达丽雅和她的微笑使他落下了欢喜的眼泪,沾湿了摩的围裙。他在心里看到她了:一位美妇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到这里来”的表情,他也意识到自己后悔没到那里去。如果有机会再看到那样的表情,他还想要那样的机会,他还想要额外的时间。不仅是这第二次机会,下一次机会也要,再下一次还要,永远都要。
  那天早晨获救后,阿吉欣喜若狂地开车绕“瑞士农舍”环形交叉口兜了八圈,他把头伸出车窗,气流像风向袋似的敲打着后部的牙齿。他想: 哎呀。人家救了你的命就是这种感觉了,就好像别人给了你一大把时间一样。 他径直开车经过自己的住所,径直经过路标(亨顿),笑得像个疯子。等红灯时,他掏出枚十便士硬币抛了一下,硬币似乎也同意命运正把他拉向生活的另一个方向,就像被人牵着绕过拐角的狗一样。他微笑着。一般来说,女人做不到这一点,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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