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一般来说,女人做不到这一点,但男人自古就具备抛弃家庭、扔下过去的本领。他们会给自己松绑,就像去掉假胡子一样轻而易举,然后小心翼翼地潜回社会,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就这样,一个新阿吉就要出现了,我们出其不意地抓到了他。他处于一种过去糟糕但将来完美、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的心绪之中。他开车来到三岔路口,放慢车速,端详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平庸的脸,随便选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一条小区街道,通往一个叫“女王公园”的地方。仍掉过去, 往前走吧!阿吉伙计,他对自己说,弄两百块,看在上帝分上,别回头了。
蒂姆·维斯特雷(大家都叫他莫林)终于听到有人在不停地按门铃。他从厨房地板上爬起来,艰难地跨过满地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打开门。一位从头到脚穿着灰色灯芯绒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枚十便士硬币。后来莫林回想起这件事时说,不管什么时候,穿灯芯绒这种料子的人实在太多了。收房租的穿,收税的也穿,历史老师还要在胳膊肘处缝一块皮补丁。在新年第一天早上九点钟,开门猛地面对这么一大堆灯芯绒,实在叫人受不了。
“什么事,朋友?”莫林站在门廊里,眨巴着眼睛问道。面前这位身穿灯芯绒的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光彩照人。
“卖百科全书,还是传教?”
阿吉注意到,这孩子有点神经质,一发重音头就绕圈,从右肩膀绕到左肩膀。绕完一圈,就点几下头。
“如果是百科全书呢,我们已经够多了,比如 信息……如果是传教呢,你走错了地方,我们这里是个轻松场所。明白我的意思吗?”莫林点着头说道,开始动手关门。
阿吉摇了摇头,微笑着,站在原地不动。
“嗯……您没事吧?”莫林问,手放在门把上,“要帮忙吗?您是不是醉了?”
“我看到你们的告示了。”阿吉说。
莫林抽了一口大麻烟,笑了起来:“哪个告示?”他歪着头顺阿吉的视线望去,楼上窗口挂下来一条白床单,上面用五彩大字写着:欢迎参加一九七五年“世界末日”派对。
莫林耸了耸肩膀:“是,对不起,朋友,好像不是世界末日。有点叫人扫兴啊。也可以说是好事情,”他友好地加了一句,“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了。”
“好事情,”阿吉满怀热情地说,“百分之百、千真万确的好事情。”
“那么,你注意到这个告示了,啊?”莫林问,往台阶后面退了一步,以防这家伙动手或发神经,“你要参加那种派对?你看,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没别的。”
“它吸引了我的视线,你可以这么说,”阿吉说,仍旧兴高采烈得像个疯子, “我正开车找地方,你知道,找地方喝一杯。元旦嘛,醒酒饮料什么的——总之是我早上吃了苦头——只是突然来了兴致。我扔了硬币,心想:为什么不去呢?”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8)
莫林觉得有点糊涂了,不懂话题怎么变了。“呃……派对早就结束了,朋友。另外,我觉得你年纪有点大……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说到这里,莫林有点不好意思,在那件斑斓的非洲袍子下面,在内心深处,他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好孩子,从小大人就教育他要尊敬长辈。“我是说,”他难堪地停顿片刻,说,“参加这种派对的都比较年轻,你可能不习惯。有点像公社那种活动。”
“可我那时要老得多,”阿吉顽皮地唱了起来,唱的是迪伦十年前的歌,同时朝门边歪着头,“我现在返老还童了。”
莫林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香烟,皱起了眉头,“你看,朋友……我不能随便放街上的人进来,你明白吗?我是说,你可能是警察,可能是吸毒的,可能是……”
但阿吉脸上有种东西:天真无邪、满怀期待,让提姆想起关系淡漠的父亲说过的话。父亲是斯纳布鲁克的教区牧师,每个星期天布道都要说基督博爱什么的。“噢,真见鬼。今天是元旦,看在该死的节日分上,你还是进来吧。”
阿吉侧身从莫林身边进了门,走进长长的门厅。门厅两旁分出四个没关门的房间,还有一排通向二楼的楼梯,门厅尽头是一个花园。各种各样的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动物、矿物和植物。一大堆被褥从门厅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被褥下面躺着睡觉的人,阿吉每跨一步,人们就如红海般不情愿地分开一下。房间里、角落里,到处残留着体液流过的痕迹:接吻、喂奶、性交、呕吐——阿吉从星期天增刊中了解的一切,都可以在公社里看到。有一会儿他胡乱想着该不该加入打斗,让自己淹没在人体中(手上有这么多 新的、大把大把的时间,从指缝里滴下来),但最后还是决定来杯酒。他艰难地沿门厅一直走到尽头,跨出屋子,来到寒冷的花园,有些人在温暖的室内找不到空位,只好选择了冷冰冰的草坪。他一心想喝杯威士忌提提神,就朝野餐桌走去。在一堆空酒瓶的荒漠中,海市蜃楼般立着几个瓶子,形状和颜色都像是杰克丹尼尔斯威士忌。
“我能不能……”
两个黑人小伙子、一个裸着上身的亚洲女子,还有一个身穿宽松长袍的白人女子正坐在木餐椅上玩牌。就在阿吉朝杰克丹尼尔斯威士忌走去时,那白人女子摇了摇头,比画着掐烟的动作,“酒里都是烟头,亲爱的。有些坏家伙把好好的威士忌给糟践了。这里还有‘杯杯香’和别的狗屎饮料。”
听到这番善意的提醒,阿吉感激地笑了。他端了凳子,倒了一大杯“圣母之乳”白葡萄酒。
几杯酒下肚,阿吉就与克莱夫、列奥、万丝和蓓翠妮打得火热了。哪怕背过身子、只用一块木炭,他也画得出万丝乳头周围的小疙瘩和蓓翠妮说话时落到脸上的每一根乱发。到上午十一点,他已经诚心诚意地爱起他们来了,他没有孩子,他们就是他的孩子。作为回报,他们说他拥有一颗在他这个年龄独一无二的心。大家都认为,某种强烈的积极能量在阿吉的周身流淌着,那力量强大到足以让一个屠夫在危急时刻拉下车窗。原来阿吉是年过四十才参加公社活动的第一人,大家本来也讨论过,要找年长者参加性活动,以满足有些特别爱找刺激的女人。“太好了,”阿吉说,“妙极了。那么,非我莫属了。”他跟大家关系非常亲密,所以到了中午,关系忽然恶化时,他觉得很困惑;他发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尤其是又陷入了关于二战的争论。
“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万丝叹息着。大家决定进屋去,这时,万丝终于把身子遮盖起来,阿吉把灯芯绒夹克衫披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我们别谈这个。我宁可上床,也不想谈这个。”
“我们在谈,我们在谈呀,”克莱夫吼道,“这是他那代人的通病,他们以为可以把战争当什么似的展览——”
列奥打断了克莱夫,把争论拉回到原来的话题,阿吉对此很感激。原来那个话题是阿吉说起来的(大约四十五分钟以前,他发表了一番不智言论,说什么服役能磨炼年轻人的品格云云),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得不时为自己辩护。终于,他放弃了争辩,双手抱头坐在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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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9)
丢脸。他很想成为公社的一员。他要是好好打牌,而不是挑起一场拉锯战,可能就会在这里得到自由的性爱和裸露的胸脯,也许还能分得一小块菜地呢。有那么一会儿(下午两点左右,他对万丝讲述自己的童年),他的新生活似乎充满了愉快的前景,从此他会始终见机行事,只说该说的话,人见人爱。 谁也不怪,阿吉想,他在清理这一堆乱麻,谁也不怪,要怪就怪自己, 但他怀疑是不是有规律可循。也许有些人总能在合适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就像悲剧的创始者、希腊诗人泰斯庇斯那样,总在历史上的适当时机亮相;而有些人则像阿吉· 琼斯那样,他们出场只是为了凑数。更糟的是,他们看到提示走上舞台,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马上倒在舞台中央死掉了。
本来,到了这时,整件事情、倒霉的一整天,都要画上一条黑线,可当时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阿吉·琼斯的事情。这事并非他努力的结果,而纯粹是由于一个人偶然撞上了另一个人。出了意外。这个意外就是克拉拉·鲍登。
还是先来一番描述吧。克拉拉·鲍登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很漂亮,就是黑了一点,也许,正因为黑才显得那么漂亮,有种古典美。她亭亭玉立,皮肤黑得像黑檀,又像压纹黑貂皮,头发梳成马蹄形辫子,运气好辫子就往上翘,运气不好就朝下垂。此时,辫子正翘着,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她用不着胸罩——她不受约束,甚至连地心引力也奈何不了她——她上身穿着及胸三角背心,露着肚脐(形状很漂亮),下身是绷紧的黄色牛仔裤,脚蹬一双淡褐色绒面系带高跟鞋。她带着梦幻的色彩,踩着轻快的步子从楼上走下。阿吉转身看她,觉得她很像成熟的良种马。
在阿吉看来,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人这么惹人注目地款款下楼,光艳四射,令全场鸦雀无声。在现实生活中他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可是克拉拉·鲍登做到了。她在慢镜头中走下楼来,笼罩在落日的余晖和模糊的灯光中。在他见过的女人中,她不仅是最美的尤物,还是最会安慰人的可人儿。她的美不是那种冷艳的商品。她散发着久违的女人气息,宛如你最喜欢的衣裳。她的身体长得不太协调——手脚跟中枢神经系统有点不调和,但在阿吉看来,连她的长手长脚也显得异常优雅。她很轻松地展示自己与年龄有点不相称的女性魅力(跟阿吉以前碰到的多数姑娘不同),不像那种笨笨的皮包,怎么拿都不舒服,挂在哪里都不合适,什么时候放下都不妥当。
“打起精神来,朋友,”她用轻快的加勒比口音说,这让阿吉想起那个牙买加板球运动员,“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想已经发生了。”阿吉衔着的烟已经燃尽了。他刚扔掉烟头,克拉拉便一脚踩灭。她咧开嘴笑了,这一笑暴露了她的一个缺陷——整整一排上牙都不见了。
“老哥……都掉了。”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她口齿不清地说,“不过我这么想:到了世界末日,上帝才不在乎我有没有牙。”她柔声笑了。
“阿吉·琼斯。”阿吉边说边递给她一支万宝路。
“克拉拉。”她无意中吹了一声口哨,微笑着,点燃烟吸起来,“阿吉·琼斯,你的样子和我想象的一样。克莱夫他们对你胡说八道了吧?克莱夫,你有没有耍这位可怜的老哥?”
克莱夫哼了两声,几杯酒下肚,他已经对阿吉没印象了。他接着被打断的话头,继续谴责列奥对政治牺牲和肉体牺牲的区别的误解。
“噢,没有……不要紧,”阿吉慌乱地说,在她精致的脸蛋面前显得那么没用,“不过是一点分歧罢了。我和克莱夫在有些问题上看法不同,我想是代沟吧。”
克拉拉拍了拍他的手:“瞎说什么呀!你没那么老,好像还没我老呢。”
“我够老了。”阿吉说,接着忍不住告诉她,“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今天差点没命了。”
克拉拉扬起眉毛:“别说这些。嗯,加入俱乐部吧。今天早上这里人很多,这派对真是奇怪。你知道,”她用一只长手轻轻碰了碰他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你差点都见死神了,可气色真的很不错。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10)
阿吉拼命点头。他永远需要忠告,他特别爱听别人的意见,那也是他走到哪里都随身带一枚十便士硬币的缘故。
“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到了早上,又是一个新世界。老哥……活着不容易!”
回哪个家?阿吉想。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脱钩了,他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天地。
“老哥……”克拉拉一边重复着,一边拍着他的背,“活着不容易!”
她又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惹人怜爱地笑了。除非阿吉真的要发疯了,否则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种“到这里来”的神情,与达丽雅的神情一模一样,带着一点淡淡的伤感和失意,似乎她没有很多选择。克拉拉十九。阿吉宝德四十七。
过了六个星期,他们结婚了。
出牙期的烦恼(1)
但是,阿吉不是在真空里拽住克拉拉·鲍登的。关于漂亮女子,到了该说真话的时候了。漂亮女子不是闪闪发光地款款下楼。她们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凭空出现,无所依附,挥着翅膀御风而来。克拉拉 来自某个地方。她有根。具体说来,她来自朗伯斯区(经过牙买加),并在情窦初开时与一位名叫瑞安· 托普的人有过瓜葛。现在克拉拉很漂亮,但以前很难看。在同阿吉配对以前,她跟瑞安是一对。没法绕开瑞安·托普。这就如同优秀的历史学家必须弄清希特勒对东方怀着拿破仑般的野心,才会理解他不愿入侵西方不列颠的心情。必须了解瑞安·托普,才能理解克拉拉的所作所为。瑞安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在克拉拉和阿吉被从楼梯的两头拉到一起之前,克拉拉与瑞安好了八个月。要不是正在尽快逃离瑞安·托普,克拉拉或许永远也不会投入阿吉·琼斯的怀抱。
可怜的瑞安·托普。他熔一大堆不幸的身体特征于一炉。他又瘦又高,红发,笨手笨脚,累累雀斑几乎淹没了皮肤。瑞安把自己想象成摩登派少年,穿不合身的灰色西装,配黑色高领针织衫。正当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电子合成器中找到快乐时,瑞安却发誓要忠于那些怀抱大吉他的小个子:奇想乐队、小脸乐队、谁人乐队。瑞安·托普骑一辆绿色的黄蜂牌GS小轻骑,每天用婴儿尿片擦两遍车,擦得铮亮,还用定做的波纹铁护板做护罩。在瑞安看来,黄蜂牌小轻骑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集思想、家庭、朋友和恋人于一身的四十年代后期工程技术的典范。
可以想象,瑞安·托普没什么朋友。
克拉拉·鲍登,十七岁,长手长脚,一口龅牙,还是耶和华见证会会员。她觉得瑞安身上有一种很亲切的东西。这个典型的小包打听,还没跟瑞安·托普说上话,就早已洞悉他的一切。她知道基本情况:同校(朗伯斯区圣裘德社区学校)、个子一样高(六英尺一英寸);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既非爱尔兰人也非天主教徒,他俩就像漂浮在圣裘德这片天主教海洋上的两个岛屿,都遭到老师和同学的排斥。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入学,只是因为邮政编码碰巧属于这里罢了。她知道他摩托车的名字;他的成绩单一耸一耸往上跳,从书包口露出来,她就看上面的分数;她甚至还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她知道他是 “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每个学校都有一个这样的人,同其他学校一样,圣裘德的女生给男生起绰号并四处传播。当然,绰号略有不同:
哪怕是百万富翁也不嫁的先生
哪怕是我妈的救命恩人也不嫁的先生
哪怕为了世界和平也不嫁的先生
一般情况下,圣裘德的女生也遵循久经考验的原则。瑞安根本不可能知道女生更衣室里的谈话,但克拉拉知道。她知道人家怎么讨论自己的心上人,但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知道,如果把这些话当真,那他不知道成什么人了。这些在汗水、少女胸罩和湿毛巾的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