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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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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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总不见水井有浅下去的表情
  1991年,我与父亲一锹一锹地往下挖,钢管搭成的三角架上吊着滑轮,渐挖渐见湿润的土方一簸箕一簸箕地运到井胎外面去。
  时还幼小,但还抱着信念,希望给离家数日就要回返的母亲一个惊喜,十指指根、指中、指肚打起水泡,旋即磨破,水迹未干,新的水泡又忙不迭在废墟上安营扎寨,疼和疲累都藏着掖着,在平和外表的成功伪装下,心里早疼得咧开血红大嘴。
  青蛙好水,第二天晨起下井,总能见到井底三三两两的青蛙家族,格外安静地蹲伏着,鼓着一对金鱼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天神。其实,我比青蛙要胆怯,心里总悠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脚板或者手指触碰到哧溜水滑的寓言主角身上。
  坐井观天,青蛙的老祖宗早就遗下这样的笑柄,也算从另一个侧面记载了青蛙与人类的交好史:无论如何,青蛙很早就作为人类的审美对象存在着。
  我不知道那些时赖在我家井底不愿远走的蛙们如何看小了天与地,我却是感激小小井口为我圈定的一角天衣的。平素心大,天宇空濛,是闲不下心来望望头顶那片广袤的天幕的。“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白云苍狗,斯须变幻,却没有片刻心境留驻。井口取景,留出一方舞台任蓝天游走、雾霭流岚,真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因为流连,常常耽误了手头动作频率,不用创可贴,蓝玛瑙束上寒冰玉,正好比伤口上敷了一剂夏日清凉,爽口也爽心。往日匆匆忽略的景致此时拥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甚至只有在此时,我才为自己平素的不察而脸红。
  我家地势高拔,井址就选在后院一侧,富含铁质,土壤颜色格外红润,却板结而坚硬,天公作美,才挖到两米深,就有水源源不断地渗透上来,穿过土壤颗粒的缝隙,密密匝匝地浸润井壁,缘于此,青蛙才愿意舍广阔新天于不顾,而趋向这一方苦夏里的清凉宫。从这个意义来说,非但看不出蛙们目光短浅到哪里,反倒衬托出人类的武断和片面,见到风就是雨,猜不到青蛙坐井观天的个中缘由。当然,我们更可以窥透人类良苦用心的是:这一既定俗语的“约定俗成”又是人类表意策略的一次成功策动。动物界越懵懂痴傻,越是烘托出万物灵长的冰雪聪明。打井的我是想不到这些的,只有在疲累过后的夜里,躺在新絮的被窝里,做完了少年常做的好梦,完全放松了身体,悄然醒来后,才会有这样的奇思异想。当时的我正为发现水漫痕迹而欣喜不已。不可思议的是,那么高的地势,却只掘进不到三米,就有源头活水汩汩滔滔,清冽甘甜,润喉,养眼,还润泽心田。奇妙的是,三伏天气,方圆十里水枯,我家的水井却独葆甘泉,多少人家来取水,却总不见水井有浅下去的表情。那时候喜欢极林则徐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想不到,正是一口井,为我生动诠释了无欲、有容的哲学。
  女人的眼泪比原则锋利多了
  想给母亲惊喜,没有进门就脆脆叫一声“妈——”像往常常做的那样,等母亲一阵风似地抢过来拉着我的衣襟上下地看,“又瘦了!”母亲摩挲着我两颊,心疼不已,怜惜不已。牵着我进门,安坐着,看我水花四溅地择菜,听刀落砧板的合仄旋律,迷醉于我翻炒绿蔬红荤的恣意姿态,母亲的目光追着我的眼睛、脸颊、手脚,痴迷而忘我,全然忘却要帮手,而我身旁还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子。
  知道母亲的忘情,我强忍着大颗大颗上涌的泪滴,情绪释放到洗摘翻炒的行为举止间。洞察秋毫,却还要佯作不知,不忍母亲察觉我的知情,怕惊扰母亲对我一如既往的溺爱。
  耽溺于情感的海毕竟不是多美妙的事,后来,我就要求母亲在我做菜时帮我一把,也请母亲放宽心,女孩子家既然爱您儿子,对您当然也热爱得不得了,您说什么话都不会得罪她,母亲这才宽了心,手没闲着,与她一起择菜递水。
  一位是我深深爱的母亲,一位是我不知深浅爱着的她,两位女性头碰头,手不停地翻飞,口也闲不着,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不用担心冷场——因为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兴奋点:我。想想如何欣幸,七尺男儿,扶不起家业,扛不起天下,却被两个好女人热爱着。
  这一次我悄没声息地蹑足穿过客厅和走廊,她就紧随身后,站在母亲背后母亲才发现,撂下辘轳摇柄,忙不迭起身,握着她的手,宝贝一样端详着——然而不幸,内心深处还是聚焦在我身上。
  母亲怪责我不曾打声招呼就回家,害得她没来得及整理家务,“团团糟”,母亲说。
  她手小。不会家务,却总要在母亲面前表现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屡试而不爽。至于回头嘤嘤地哭娇嫩的肌肤因为择菜弄糙了也是必然的。我往往要一下一下地抚摸纤纤素手,一边柔情蜜意,劳动的手是最光荣的手,再劳动也无法损抑你的美,再粗糙也是精致的美,再说,过不了几天就又油光水滑了,这么一番拨弄,她总是耐不住要破涕的。我却窝囊透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女人这么做作,拎不起放不下的,却又不能重说,女人的眼泪比原则锋利多了,我的心脏虽然结实,也耐不起一再的刻画。
  水井和辘轳总是她喜爱的物事。哪怕她是乡下人家出身,也要做出一副惊讶体态,呀,好好呀,她咋咋呼呼。一边身体力行,挽起袖子,鸦雀一般惊飞井水——落到盆里的水少,溅到身上脸上洒到井台上的水多。一边失败,却是一边越战越勇,神态夸张,动作夸张,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也夸张得吓人:不行,脸丢大了,水都打不好。然而,她总还知道掩饰的好,愈是怀揣兔子,愈是要装作若无其事。毕竟,不能虚怀若谷,总要藏掖小肚鸡肠。
  母亲却是欣慰的,她再变化面容,总是好女孩模样。知冷知热,体贴儿子,也知道在自己面前勤加表现,这样的女子,总归是好的。儿子跟了这样的女子,吃亏也吃不到哪儿去。这么想望,不管带了谁家的女子回家,母亲都不意外,心境格外平和,我与她心里是不是深爱彼此,开始还是母亲关注的焦点,后来却主动放松了标尺,儿孙自有儿孙福,母亲想开了,知道再忧惧,儿子的爱情终归要儿子自己把握。母亲也明白,女子的好与女子与儿子的爱是两码事,自己完全可以认真享受好女子归家带给自己的愉悦,而把男女私爱交给儿子和女子自己细细体味、好生咀嚼去了。
  那些炊烟
  来家的女子都对母亲的通达怀有太深的印象。许多与我断了情思的女子偶或接上联系的弦,都会满怀深情地夸说母亲的好。思念是有的,牵挂是有的,去我家后院小聚的心也是有的,然而却已经不可能了。爱太深,女子再坚毅,还是拔不出那口深井。
  吸引女子的还有满园的花朵,缤纷的蔬菜,格外漂亮的家禽,以及满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
  说家禽漂亮不是玩弄词语,我家养的鸡或者鹑都是美容家,也许自恋得吓人吧,个个在小小的水池边整日梳妆,顾镜自怜,目光汪着柔柔的水,羽毛都梳洗得整整齐齐,通人性一般,颇会看人眼色,我带回的女子都会受到它们的热遇,围着她的脚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就是不肯散去。
  母亲好客,见她格外留恋白羽中点缀着些许黑黄花纹的鹑,就多了一个心眼。转餐,炉子上的瓦罐里,水蒸气咕嘟咕嘟响得欢腾,还没揭开瓦罐盖子,满院飘香,丝丝缕缕钻进心脾里去。她是最开心的,餐桌上格外带劲地享用了一番入口生香的肉、绵而不腻的原汤。
  隔天晨起,她兴冲冲地跑去找那只鹑玩耍,遍寻不见,末了在墙角找到鹑的衣裳——一堆夹杂着几缕黄黑杂翎的白花花的羽毛。虽然明了母亲的厚意,她还是留不住泪雨的滂沱之势。
  这样的盛意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响,母亲也很灰心,从此再不拿自养家禽款待三三两两去我家的女人。
  自种的菜,橙黄碧绿深红淡紫;家养的花,姹紫嫣红轻酡慢黛。应季的菜蔬自是按家里人口味一应俱全,就是返季的品类,也烘云托月一般点缀着。辣椒是最尊贵的主菜,原因只是我的出生带来辣椒断代,辣椒与诗书算术是我的最爱。而父母亲此前是不怎么喜欢辣食的。四季花事正盛,迎春,夜来香,鸡冠,菊,兰,梅,以及中国玫瑰——月季,当然,少不了星星点点洒着一枝两枝笑靥含羞的刺玫瑰。
  而最受我青眼的还是一株茉莉,三株桂树。头一次离家,茉莉及膝,桂树才满一掌,再次归家,四株好木已经高我一头了。茉莉的香从《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旋律的芬芳里就可以嗅得出来,桂花的馥郁却只好凭借想象了。
  好在想象不须太过遥远——我的故乡咸宁素有“桂花之乡”的美誉,各市各县各乡各镇的街道树除了法桐、泡桐,就是桂树。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该享受着怎样的福分呢。
  我家门前另有几棵梧桐,打我家从农村举家搬迁到小镇,这几棵梧桐就被我们兄弟几个手把手地栽种在当时的屋基上。当栽之时,梧桐约莫与我身高平齐,倏忽二十年过去,而今已经窜到云端,每逢返家,我总忍不住一遍一遍抚摸梧桐劲直的枝干,用岁月尘封下尚未为之玷污的眼神、用人生历练过来仍然葆有的赤子之心。我总为梧桐不蔓不枝的利落劲感喟不已——认准云霄,便矢志不移地扎进去。树明智如此,人却不能:为情,为欲。
  疏疏落落筛下时光的梧桐,曾经见证我寒窗苦读的燃情岁月:倜傥风流,壮怀激越。那些晨读,那些煤油灯照耀下的索思,那些炊烟,那些粗茶淡饭喂饱的生动灵魂……
  在非锦衣玉食不能的今天,我是否还有心境听听梧桐叶筛下的细雨簌簌?
  她贪婪地摘吃葡萄,还净拣青涩的吃,惹得母亲红了眼,一个劲拿眼睛剜我,母亲心说:出息了是不?学坏了是不?在人家姑娘家肚子里洒籽开花了是不?我噎住了,却不敢声张,因为难为情。私下里告诉母亲,她其实都不算我的女友,什么关系都没有,母亲将信将疑,然而看到连续多天两个活色生香的年轻男女非但没有同床共枕的意思,连拉一拉手、对一对眼的心思都没有,这才信了,知道女子是想表现,要把红的紫的熟的甜的留给父亲母亲吃。母亲越发疼爱她,贴心贴肺地掏出陈年旧事,讲述给女子听。
  我当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谁又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呢?
  井水一辘轳一辘轳地摇上来,一瓢一瓢地洒给园里的花花草草、门前的碧绿梧桐,体己话也一箩筐一箩筐地涌流在母亲和她身周。
  照例,我十月大会说话、会背唐诗会算术、三岁不到会作诗的本事被演绎成传奇,在讲述的河流里镀上了一层奇幻的光泽。
  男人的童年都在等待两件事:爱情幸福,声誉雀起
  然而我是任性的,体弱,病格外寻常,吃一口药要先吃十口糖,屁股上扎一针要号上十天半个月;轻易不摔跤,跌上一跤,恨不得在地球上打洞;用餐要保持绝对霸权:自己吃饭时谁也别想动一口,菜要往天上垒,直到再添一筷就要往下掉,母亲喂了一口,得干劲夹上一筷子来填补,结果吃完,碗里还满满当当堆得山尖一样高,酒足饭饱,这才拍一拍肚子,嗯,爸爸妈妈你们可以吃了;错是不常犯的,打是打不得的,往往手没举起来,小脸早哭得变了形,母亲心尖都给刺疼了……
  总之,在母亲的话里行间,我是这世上最宝贝的骄子,娇惯得不行,却没给惯坏。我的旧日传奇成为女子猎奇窥隐的绝佳素材。嘻嘻,她羞说,原来你包皮过长呀。嘻嘻,她一下一下拨拉着脸皮,原来你小时候手淫呀。嘻嘻,她涎着脸,可以褪下裤子让我看看你的阑尾切口吗?嘻嘻,她通体绯红,三岁就写情诗啊……我的传奇到了母亲口里增光添彩,再传到她耳朵里就打开了啤酒花,给发酵升华了,成了取笑挤兑我的把柄。自己母亲说的话还能是假的吗?这是她一贯的哲学。于是,我就成了那个天才的、痴情的、善爱的、早恋的、娇惯的、自恋的、非凡人可比的、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物”了。
  是的,男人的童年都在等待两件事:爱情幸福,声誉雀起。而这两件事归结起来不外两个字:传奇。
  声誉在那时的我不成为太大的问题,我总是最好的学生,总是所有家长纷纷指给子女效仿的好样板,得到太多成绩,授予太多荣誉,经受太多艳羡和娇宠。
  爱情问题,如果从虚荣上看,却是我也该得到了:太多女孩投来爱慕的眼光,大家都熟读歌德,一句“哪个少女不善怀春”被得滚瓜烂熟,然而,小地方的人,言辞拘谨,疏于表达——或者说,她们也会表达,只是针对的是其他男孩子,他们大大咧咧,学习没有那么好,人格没那么“完美”,敢说敢笑敢动手脚,她们眼睛望着我,手却伸向他们手心里了。
  那些时日,我确实在等待我的爱情,年复一年,今年与去年别无二致。然而爱情迟迟不来。
  我常做飞翔的梦,展开手臂,无休无止地漫天飞舞下去,想稍作停留,却无法做到。说给母亲听,母亲笑颜里打着骨朵:梦里会飞,多少愿望都能实现,并不是所有心灵都锐敏着触角做得起飞翔和天涯涵泳的梦。然而,我还是期待停驻,期待一个为我停驻的爱情。
  梦里常常有一个女子,被年轻的母亲怀抱,然后长大,扎着朝天髻,眉眼学会飞动,颊上飞满潮红……女子总是面目模糊,在年轻女教师、漂亮女同学、妖冶时髦女郎之间跳荡。那时总要自责,因为梦里自己对亲爱的人的亵渎,也因为对“坏”女人的亲密。呵,那个生涩清纯的年代呵。
  母亲的青春岁月也是我勤勉学习时代的甜点。学得头昏眼花了,除了聊学习,聊学校生活,聊性(这是怎样的幸运?我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拥有这样的开明父母),当然,也聊母亲的青年时代,在母亲的叙述中穿越那个时代的激情……从红色政权草创见证起,过三年自然灾害,涉浮夸风、放卫星,直抵割资本主义尾巴,革文化的命,触天命的礁,读书梦半路搁浅,怀揣着我,在人民公社大堤这块菜色的布上穿梭,后来我的梦里常常环绕剪不断的红线伏不低的江声,其实一九七五年面世的我看熟了人民公社叶子疯长植株难得坐果,一声号令全民动员,生产队,一头牛的老死,一村人分消息树和牛杂汤,自留地上长出联产承包包干到户,户户有余粮。
  我出世的时候,杂交稻来不及吐出第一口香,苕流行,谁家小孩不幸不精灵,礼赞随手拈来:“你真苕!”要是加重语气极言程度该是“苕痛”。村人都是语言学家:爱痛,苕痛。副词后置,爱与苕就加了几注筹码。
  农村时上的小学叫学堂,学堂有个冷峻的名号:铁火庙。从家往铁火庙,要经过两个村庄,大片田野和一处密林。林间道有两条,一条宽大笔直,要先抵达大队部,然后折向学校,一条窄小蜿蜒,却是直达学校的。森林里常有异香抢扑出来,诱惑年幼的我倔犟的好奇心。然而,除了与小伙伴一道深入林木查探香的源头外,独自一人,我是从不敢进到密林深处的。后来,我们决定那是兰花香。是的,决定,没有理由地,我们一拨大大小小的小屁孩一致“决定”那股幽香就是兰花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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