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往事,老袁泪眼婆娑。也许我从未体验过流离失所的感觉,因此也无法感知老袁内心深处的思乡愁绪,但在我的面前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人的深情倾诉,让我很为震动,内心也蓦然有了一些牵挂,心想独自出来也快一个月了,不知道家里现在怎样。也许这便是思乡羁旅的愁吧!
少年不知愁滋味。这时的我的确这样。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老袁的房间闲聊。
老袁问我那天到底对那个胖子耳语了些什么,使他那么害怕。我告诉了他,老袁瞪着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胆识,真是让我这老家伙佩服!”
不知怎么又说起了那只宋代铜壶,老袁不高兴了:“狗屁宋代的——那是假的,不值分文!”他无力地说:“去年冬天,我过去黄河那边,在一户人家看见过一个大香炉。”
“哪儿来的?”我问。
“院子里挖的……挖红薯窖时候挖到一个大东西,挖了一天才挖到边,原来是个大香炉……口面有三尺还多……恐怕有上千斤重……”
“后来呢?”
“后来,红薯窖顶上全揭开,六个人围着抓住锅边,一起哼呀呀地抬,他妈的,硬是抬不起来……”
“再后来呢?”
“再后来,铺上大木板,找来四头牛,绑上绳子往外拉,下面的人用木棍往上顶,弄了半天,才弄上来……”
“再再后来呢?”我正听得津津有味。
这老头却躺在铺上呼呼地睡着了。
第三章 老袁说:黄河那边有个大铜炉(1)
大香炉的事老袁讲了一点,我想知道后来怎么回事,谁知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老袁,不知道这老头哪里去了。
“老袁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我问旅馆的主人。
但旅馆主人却肯定地说:“老袁没走,他的五块钱押金还没取走呢。”
我想也是,像老袁那种抠着铜板过日子人,应该不会落下这么大一笔押金就走了的。
一天半夜我听到有人在旅馆外面断断续续地打门,然后是店主起来开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店主大叫:“来个人帮忙!”
我赶忙跑出来,帮着店主把一个人拖到了大屋。这人是老袁,浑身都是泥,闭着眼睛,满脸是风干了的血痕,几乎是奄奄一息了。
店主连忙叫人烧开水,我不明白是喂他水还是给他洗脸。
老袁动了一下,活过来了,慢慢睁开他那小眼睛:“给我拿个饼子!……”我感到非常奇怪——难道老袁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想做个饿死鬼?
店主赶忙叫人去厨房拿饼子,一面用湿手巾给他擦脸。
看上去老袁是真的饿了。有人把饼子刚拿来,老袁伸手夺过,就狼吞虎咽吃起来,噎得他直翻白眼,我赶快到厨房锅里舀一瓢热水递给他,他接过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看到他这样大吃大喝,我想他肯定没什么大碍。只是他那吃喝的声音也诱得我感觉到饿了,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店主说:“老袁哪里是被打得快死了,是饿得快死了。总算没有大事。”
店主安顿好一切就回房睡觉了,留下我坐在那里看着老袁。
四个大饼老袁都吃完了,吃得他直打嗝。我就在他旁边拉开被褥让他躺下,幸好这间大屋今天没有其他住客,要不一定会被老袁闹腾得受不了。
我问老袁到底出什么事了,老袁说:“真是他妈的冤家路窄!前几天我去大黄庄,就是黄河边的大黄庄,又和黑鬼他们三个遇上了,因为上次的事他们故意找茬,结果被他们暴打了一顿,然后给我关在一间破屋里,门被他们钉死了,我用石头整整砸了两天一夜才在后墙上砸出个洞,逃出来的。”
老袁说着从他的破皮袄口袋里掏出一团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慢慢打开——
油纸包了很多层,打开又分两个小包,一包软,一包硬,不知道是什么古怪东西。
老袁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心思,说:“你可千万别小看它们,这点东西是我的救命药,看你跟我关系好,我才说的,算上这次它已经救我四次了——能起死回生的呢!”
我知道他以前卖假药,跑江湖的人说话大都有些夸张,便没吭声。
老袁当我不信,便又说:“这东西是以前一位老江湖留给我的,是我们这行的‘药种’。真的是好东西,治红伤跌打一等一的好。你看以前那些跑江湖卖艺的,都靠这个!用刀往身上扎,自己吃的用的全是这种好药,卖出去的就另讲了。我卖大力丸也靠这个做‘药种’,开始给的都是好药,后来当然就……”
后面的话老袁没好意思说下去,没想到他倒是很坦诚地跟我讲起了他的行业诀窍。虽说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但想想他们也都是可怜地在讨生活。俗话说:没有君子,养活不了艺人。
其实我并没有心情窥探老袁的行业机密,只是希望他能跟我再讲讲关于大香炉的事,或者让他带我去黄河那边看看,顺便还可以搜集一些民歌。
正如老袁所说他的药的确有奇效,几天后他的伤口就开始愈合了。 。。
第三章 老袁说:黄河那边有个大铜炉(2)
对于老袁来说,这样的死里逃生也不是第一次了,经历得多了似乎不觉得惊险了。
我们天天见面,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讲故事。
我问他怎样卖假药,怎样变魔术,怎样耍猴,怎样吐火。
他像孩子一样大笑,学猴子在炕上翻跟头,拤着腰仰头大口吐气。
当话题再次扯到山西女人的时候,老袁的情绪高涨,两眼放光。
我慢慢地问他:“那只大香炉后来怎样了呢?”
“那大约是一年前的事了呢!”老袁放下酒杯继续说,“具体的时间是去年的冬天,我卖药走到灵宝,天寒地冻的。有一天就走到了黄河边,见黄河已经封冻了,心想这时候过去即省了渡船的钱,又赶着过腊月了,好找个婆姨过年。”
老袁说着,似乎勾起了某些快活的回忆。我心想去年冬里又不知道谁家的女人被他祸害过了。这个老袁一把年纪了仍然色胆包天。
“走了几天就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记得那里的婆姨个个标致。”老袁说着色迷迷地一笑,然后继续说,“我倒了一个院子赶上他们在挖红薯窖,那红薯窖挖在外面,老大的。我见那里可能有活干,心想过去讨点吃的,就算帮他半天忙也行。那家主人也还豪气,见我是个外地人就给我倒了杯茶,拿了几张饼,我吃饱了要去帮忙他们也不要,还说家里有事招待不周叫我别怪。我心想这家人可真够客气的,我吃了他的东西反倒谦虚说招待不周。于是我谢过就走了,但没走多远又被他们家婆姨叫住了,说要我回去给他们抬个东西。我一见那婆姨长得俊俏不说,说话也跟鸟雀儿唱歌似的,嘿嘿,我哪里还不愿意呢?”
一提到女人,老袁的精神又是一振,喝了口酒,顿一顿,接着说。
“我就跟着那个婆姨的屁股后面回去,心里老想这么俏的人儿放在这穷乡僻壤真是糟蹋了。心想着没多一会儿就被领到菜窖的工地上,原来我吃饭那会儿这地里挖出来了个大香炉,老大呢,要人抬出来,这才把我叫回去的。”
“你还当人家婆姨叫你回去有什么好事吧,哈哈!”我冲老袁笑道。
“那你见到那大香炉是个什么样子不?”我接着问道。
“你别打断我,再听我讲吧!”老袁拿出一副说书的模样,言归正传。
“那你讲,你讲!”我催道。
“我回去见那里已经围了七八个人,都看着坑里这个又黑又笨的东西没个法儿。我看着这家人好,让我吃饭了还说招待不周的份儿上就出了个点子。”
说到这里,老袁冲我得意的一笑,我知道他这是要吊我的胃口,于是我一边给他满上酒,一边顺他的意,说:“他们遇到你算是福气,有你这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在一定好办。”
老袁见我夸他,就越发有兴致了。
“其实也很简单。我在洛阳建筑工地上见过人家往楼上运材料,他们是搭个架子然后用绳子往上拽,看起来很省事的。所以我就叫他们找了几根树,都斜放在大坑一边,再用绳子把香炉两只大耳朵绑牢,主家又从村里牵来四头牛,把牛套上绳子往外拉,另外有六个人在坑里拿着木棍往上顶,有人喊着号子,等大香炉往上移动一点把木头往上支撑一点,直到把香炉拉到地面上。”
也许老袁的方法让他很得意,所以讲完这段他很安然地喝了一大口酒,拌了拌嘴唇看着我,似乎要我发表一下见解。
我竖起大拇指:“啧啧,呱呱叫!你老袁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方法也只有你这么聪明的人才能想出来。”
第三章 老袁说:黄河那边有个大铜炉(3)
也许这马屁拍得太过明显,老袁有点不好意思,起身借口出去撒尿。
老袁的办法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算是好,也不枉他行走这么多年的江湖。
老袁后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他这辈子干的最漂亮的几件事之一。
通过他的描述我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个香炉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联想起安阳“司母戊大方鼎”。如果有几个疑点得以证实,我想这个香炉一定是件绝世的宝物。
我最为急切想知道的是那个香炉的下落。老袁从厕所回来之后,边走边系那黑不溜秋的大腰棉裤,还没坐定就发话:“看来我霉运还没走完,刚才进厕所又踩到屎了。”
听到老袁的话我下意识地往外移了移,老袁看明白了我的心思,接话说:“别怕,我刚把那双鞋扔了,换了双新的。喏——”
我定神一看老袁脚上果然是一双新的布鞋。我就纳闷了,老袁无亲无故的怎么会有人给他做新鞋呢?
“看看”老袁又指了指了脚上的新鞋,说:“这双新鞋就是那家的婆姨在我临走时候硬塞给我的。”
“看来你还挺有女人缘儿的,难怪有那么多女人被你祸害了。”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点后悔,毕竟老袁长我三十几岁,这玩笑开得实在有点不敬。不过和老袁熟络了他倒不在意这些。
“闲话少叙,我们再说回那个大香炉。”老袁学着说书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
“大家把那香炉弄上来之后,主人却并不高兴,只是心疼自家红薯窖没有挖成,院子也弄得七零八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见他家是好人,就跟那家男人说,反正香炉也弄出来了,乘现在人手多把这东西拉到院子西北角,以后当废铁也能买几个钱的。
“那家男人想着可能也对,就请在场的几个壮汉帮忙把香炉往院子西北角弄。那些人七手八脚,又是推又是拉的,没想到外面的黑皮居然掉下来了一些,我用手一捏原来是一层泥巴,而泥巴里还有一层绿色的粉,像是铜锈,我心想这家伙可能是件古物,是值钱的东西。我在洛阳见过一些不大的古铜器,听说那价钱吓死人,我就盘算着如果我哪天遇到行家了赚一笔介绍费也不错的。”
老袁说完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对那香炉有兴趣才专门那样说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当时我还没有接触到古玩,这方面的知识也少得可怜,只是从历史书多少了解一些。我对新鲜事物和未知世界都感兴趣,我想,这可能就是日后成为收藏家的条件之一。
“但也并不是我一个人怀疑那东西是铜的,看热闹的人中还有一个瘦得像丝瓜的小伙子。我记得他还戴了幅黑眼镜儿,有点文化的样子,也捻着那黑锅上掉下的土皮说‘可能是铜的’,不过他声音太小,我听见了,我相信,其他人不会听见的。”
“这个香炉要那么多人抬,到底有多大呢?”我有点不耐烦了。
“嗯——”老袁站起来用手一圈,“大概有这么大吧!”
“那么大能要你说的那样要那么多人才抬得动?”我有点质疑老袁的形容。
“嗯——肯定有这么大的。”老袁见我不信,将桌子边上的东西往中间一推,把两只胳膊平摊在桌上,然后一圈,又重复一遍,“肯定有这么大。”
我一看他圈的那个口径足有一米的样子,心想这件东西肯定不简单。
“你说要那么多人抬,能估计有多重?”我问道。
“有一千,不,怕是有两千斤哟。”老袁的不肯定恰恰证实了他的话的真实性。 。。
第三章 老袁说:黄河那边有个大铜炉(4)
我知道差不多一米大口径的庞然大物,在不知道材质,只根据搬抬它的人的数量贸然断定有多重一定是不可靠的。
“那个香炉沿儿看起来很厚,好几寸厚的样子。不过因为外面都是泥也很难说的,不过的确很重,你想啊,四头牛才拉上来。”老袁看我出声,补充道。
“哦——”我应了一声老袁,只是又陷入了思考当中,我是再想这样的一个东西到底会是那个朝代的呢?他的特点老袁讲得也差不多清楚了,但还不知道上面有没有铭文、纹饰之类的东西,当然这些问老袁也是白问的。
“那么它的腿是什么样的呢?是直的还是歪的?”我突然想到这一点老袁还没说,就脱口问道。
“直的。上下粗细不一样,像是某种野兽的腿。”老袁解释说。
“对了,那口大黑锅还有两只让我觉得别扭的耳朵,它们竖在锅的沿口上,边角方方正正的,又长又厚,还斜斜地向外撇开,真不知道是不是多余的。”老袁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但语气之间似乎对那对耳朵有着很大的敌意。
我下意识地留意了一下老袁的耳朵,原来他的左耳生生地少了一块,剩下的大约只有一半,与他相处这么久居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我瞧老袁耳朵上那残缺的痕迹似乎不像是近几年的新伤,就问他:“这不会也是你祸害人家婆姨时留下的情伤吧?”
听到我的话老袁开始激动起来,他用小眼睛瞪着我,我知道这次真的刺激了他。我本以为老袁对他的风流韵事毫不避讳的,没想到他会这样。
事实上我说错了。后来老袁告诉我,耳朵上的伤并非是什么风流痕迹,而是他年轻时做过的一件“好事”留下的纪念。
他说那时他还是个大好的青年,在老家和村里的一个姑娘相好,没想到那个姑娘被村长的儿子看上了,他去找村长的儿子理论,结果被暴打一顿不说,还被冤枉说和那个姑娘不守礼法。
那个年思想很保守,尤其在农村,如果说哪位姑娘不守妇道就等于葬送了她的一生。
这件事一传开,那位姑娘悲痛欲绝,几次要寻短见,差点命丧黄泉。
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姑娘突然调转枪头,说他曾经调戏过她。为了证明清白,那个姑娘还骗他出去约会,在亲热的时候咬掉了他一半的耳朵。之后他的名声就在老家臭了,所以才流落在外,过着漂泊流离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提起这些伤心事,老袁悲痛欲绝,我也为他的不幸感到万分的伤心。但是往事俱矣。
这么多年以来老袁一直不提这件事,只是到处找女人,用好色的恶名来慰藉自己悲痛的内心,其中的苦楚我们这些外人又怎么能够明白。
也许按照老袁的逻辑,他这一生毁在了女人的手里,他也一样要毁掉无数的女人来抵偿。
不过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这样想,我都会同情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平、很多恶,它们侵蚀了我们的生活,有人奋起反抗,有人默默忍受。
但我会选择反抗,也会支持反抗,因为只有反抗才能让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