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街道上人声喧嚣,老袁从口袋里撤出一块一两尺长的红绸布,然后挂到插在货物上的竹枝上。
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呢?”
他说:“辟邪哩!”
嘿嘿,这个老袁也够怪的。
东走西窜终于穿过街市,寻到了西去的路。老袁让我坐到车上,然后自己也坐上去,驾着车赶路。没走几步老袁又开始唱了——
活着就像那个浪淘沙哦——
死了如同那个灯火瞎哎——
生死之间你那个怕啥哟——
闲看春雨打梨花……
老袁就那么一路唱着,累了就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的。看着沿途的村庄、庙宇、山啊水啊,我时不时问他几句。
车上的那块红绸布就顺风飘着。
老袁说你看它像不像个扎着头巾的女人?
我说哪里像女人,分明就是面国旗嘛。
老袁就老大不高兴了:“你这个小伙子真不懂生活的趣味呢。你说像国旗,不过呢……”
老袁后面的话没说完,我知道他想说我是个爱国的好青年,不过这样严肃的话题他绝不会引出来。因为他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谈国事吃过嘴巴的亏。用他的话说:我一个贩夫走卒谈爱国实在“不妥当”。
这些都是他后来跟我说的,也是他跟我在路上约定的规矩之一:绝不谈国事。
以老袁的见识谈谈国家大事即使不全对也绝不会毫无道理的,不过他说自己嘻嘻哈哈惯了,谈严肃的问题反而会把严肃的问题搞得可笑了。于是我就不再问下去了。
驴车一直往西走,田野里到处是一片枯黄。路边枯死的野草一蓬蓬地翻卷,像极了老袁往日的头发,我就打趣他今天的发型。
不过早上被笑过的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也已经被风吹得蓬乱了。我问老袁找婆姨的时候是不是也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老袁回过头,含含糊糊地骂了句:“你这小伙计好的不学,就学我老袁的坏毛病!”
我知道他的嗔怒是装的,就又扭着鼻子笑他假正经。和老袁熟络了,知道他的脾性,所以开开这样的玩笑也无妨。
“冬天的太阳就像六十岁的老汉,软弱无力。”
这是老袁的比喻。我还听不明白这个被他奉做经典比喻句的意思,只是猜想他在这个比喻中放进了自己的不甘心。五十几岁的人了,仍旧不服输,一副铁铮铮的硬骨头。当然这也是我觉得他优于骗子身份的重要因素。
太阳好像是用冰块做成的,大中午的也觉得冷。于是我从布包里翻出一件衣服,但穿到身上仍然觉得很单薄。
老杨说你这可不行,在外面跑大冬天可得穿暖和了。
我心想你这老头倒会说风凉话,我不是出来几个月了吗?哪里知道会在外面待这么久。心里又后悔,在洛阳的时候竟然把置办过冬衣的事给忘了,现在这穷乡僻壤的怎么办,即使想买都没地方去。
老杨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说要是觉得冷就把早上店老板送你的酒拿出来喝。我这才想起来今天已经过了大半天还没吃东西,于是叫老袁找个地方落脚吃点东西。
老袁却不屑道:“落脚吃饭?你当这里是洛阳那样的大城市?走了半天就要落脚,我怕走半个月也到不了山西!”
我坐在驴车后面又冷又饿,路也坑洼不平,车子又颠簸,我难受得要死。但老袁耍硬骨头,我也不怕他,就咬紧牙跟他拗着。
第四章 啊!我终于见到了黄河(6)
再走半晌,太阳也将要落到山坳里了,只见西边的天空有一丝血红的霞光。路边树杈上不时飞过几只乌鸦,冷风夹带着可以摸得着的霜气。我只感觉到自己的上下牙齿碰撞,咯咯嘣嘣地响。
老袁知道我扛不住了,安慰说:“小伙子别硬撑了。”说着从驴车底下的袋子里摸出一包东西递给我。
“先就酒吃着吧!前面再过两个村有一个干店,可以到那儿住一夜。”
“干店”的说法我是听过的,却没有住过,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个地方落脚。于是从布袋里翻出早上店主送的那瓶酒,就着他给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喝了几口。
这时老袁却把驴车停了下来,爬上一个土坎,在一块蒙着塑料薄膜的田里撒尿。
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细细地查老袁给我的东西,黑乎乎的,放到嘴里开始有点甜,咬下去则变得又辛又辣,全然是姜的味道。后来老袁告诉我这是几天前知道自己要出去山西,专门请他在洛阳的一个相好的做的。因为白糖不好买,就改用红糖,所以吃起来味道怪怪的。
我想老袁毕竟是老江湖想得挺周到,这糖姜和烧酒的确是冬天出门在外驱寒的好东西。
不一会儿老袁回来,手里抱着几截干枯的树枝,冲着我坏笑。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把姜递给他吃,他也不讲究,腾出手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过了两个村庄,前面就到了干店。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头顶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光线虽然模糊,但路还是可以辨别出来的。
老袁带我进了干店院子,只见一大群人在那里烧柴火。可能因为多数柴禾还没干的缘故,所以火还没燃起来满院子都是烟,雾气滚滚得像进了迷魂阵。
老袁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驴车安排好,然后从车上拿下干树枝,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沿路捡干树枝。
看着老袁生火我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今天实在太累了。老袁却不让我安生,硬吩咐我去找几块石头。我极不情愿地到院子的角落里摸索半天,搬回去几快小石板,老袁看了啧啧嘴,很不满的样子,只好自己去找。
我看一点也帮不上忙,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折了根木柴去隔壁的火堆上借火,但拿回火种却怎么也引不燃柴堆。老袁看了更是心急,索性自己来点。我只好在一旁干望着,也成了个“干店”。
看着老袁熟练地支灶、架柴、生火、烧水,我心想今天我算是跟对人了,如果是我一个人来现在还真不知道在哪个荒野里呢?
看着老袁这样,我感到以后生活的艰难。和老袁只是一段路结伴,以后要独自出来全得靠自己。我这样想,于是就主动找老袁问这问那——灶应该怎么支?火应该怎么烧?
老袁本就话多,说起来便是一套一套的。而这些东西对我以后的独自闯荡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就像佩服老袁的旺盛的生命力一样,对他独立生存的技能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没过多久老袁就摆弄出一锅面条,虽然少油短盐,但总算是一顿饭。饿了一天,也管不了那么多,哧哧地就吃了。
吃完饭老袁就带我进屋睡觉。进去了才知道所谓干店就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大通铺,十几个人并排躺在一起。汗臭、货物和畜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只想作呕。但是又有什么办法,那时候乡下根本就没有旅馆饭店,不住下来只能在外面冻死。
老袁给我找好铺位让我先睡,说自己要出去安排驴车和货物,说着就出去了。我歪在铺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 啊!我终于见到了黄河(7)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被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些住客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了。
我也再睡不着了,看见身边的空铺位我知道,老袁就没有在铺上睡觉。
我翻身下床,来到了院子才发现,老袁坐在昨天生火的地方,靠着驴车睡着了。
看着他斑白的头发,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坐过去拨亮灰烬,再添些树枝希望他能暖和一点。
在添柴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老袁的鞋子上多了一层湿泥。我纳闷昨天来的时候路是干的,而他脚上怎么会有湿泥呢?除非他昨夜出去踩过草皮上的霜,或者掉进了水沟。我百思不得其解。
地上的柴禾差不多快烧完的时候老袁醒了,这时间干店的大部分住客都动身走了。
老袁睁开眼睛就嚷着要我给他打水洗脸,能为他做点事我也很乐意,毕竟昨天如果不是他,我恐怕是要露宿野地了的。
吃过早饭出发,却发现驴车上多了一只蛇皮口袋,袋口扎着,底部却是湿的。而老袁也没有按既定的线路走,似乎是往一个临近的村落赶。我不明白他又要干什么,猜想应该是卖货之类的,所以也只好跟着他去了。
在离村落不远的山冈上,老袁让我留在那里看着驴车,说万一有什么事,你听到我叫快跑,你就自己驾着驴车走。
我说我哪里驾过驴车?
这时他早已转过声,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说:这个万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老袁拎了蛇皮口袋踏着自信的大步子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这户人家刚好在村口,来来往往有不少的人。
我远远地看着,不知道老袁的手上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锣。这时锣声响起。老袁用极洪亮的声音开始招揽生意。
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又逆风,所以听得也是断断续续的,但大体的意思却是说:他老家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辣椒树,那树每家只需要在田间地头种一棵,就保管一年四季有新鲜的辣椒吃。现在他手上这些辣椒苗就是那棵辣椒树的种子长出来的,现在卖给他们,每人限制只能买一棵。
我听到老袁这么说,差点笑得在地上打滚儿:这个老鬼居然用这样的鬼点子骗人,而且吹牛的时候字正腔圆,骗人的时候绝不含糊。和老袁相处这么久不知道他怎么做事的,今天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不知道是老袁利用了百姓的愚昧,还是爱贪小便宜的心理,那群人像是中了老袁的魔咒一样,很快疯抢完了老袁的所谓的“大树辣椒苗”。
老袁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羊皮,他递给我,说送给我的。我这次恍然大悟。原来老袁昨夜出去偷辣椒苗是为了给我换张羊皮取暖。
我说我不能要的,我有钱自己去买。
老袁说:“这穷乡僻壤的哪里去买?况且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还你。”
我知道老袁说的是上次他被人冤枉我替他解围的事。
我说:“那都是些小事,你又何必在意?况且你现在不是帮我带路吗?”
老袁说:“这是两回事,带路是生意,是公事。羊皮则是还人情。我这个人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所以我也不想欠别人的。”
老袁的话倒是很坦白,“小人”得很得体,比那些表面上口口声声称兄道弟,背地里捅刀子的伪君子来得实在,也好得实在。
老袁这样一说我似乎没有任何推脱的余地了,但想到这件羊皮是老袁当着我的面“骗”回来的,心里多少有点不愉快。 。。
第四章 啊!我终于见到了黄河(8)
老袁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于是说:“你还是收下吧!我知道你在意这羊皮是骗回来的,但骗回来的也是靠我的本事。我年纪大了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还你的人情了,这辈子我没欠过别人什么,如果你不收下,我死了怕是死也不瞑目的。”
老袁的话像是一颗颗的钉子,钉到我的心里。其实,是和非、好和坏到底有怎样的界定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袁的心是好的,即使是骗人也只是“每人限制买一棵”的。这难道不比那些表面上奉公清廉,背地里贪得无厌的贪官污吏要好上千百倍吗?
在老袁的面前我再一次被他折服,于是在他的配合下,将那张羊皮割开了一个口子,整个套在了身上。
老袁又递给我一根绳子,我系在羊皮外面,“嘿,真像是一个放羊人!”
再往西行就到了灵宝的黄河边。一路上老袁又去了几个村落推销他的货物,没有太多的话。我则靠在驴车的后面,掩盖不住即将见到黄河的激动之情。
俗语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说法。此时我却觉得说的不对,应该是“见到黄河了心更不能死”。想想黄河的汹涌澎湃,想想黄河的拍岸惊涛,内心能死么?内心应该更加激荡豪迈。
事实上冬天的黄河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气势恢宏,与汛期相比这个季节的黄河更像是一位胸怀宽厚的母亲,温柔体贴,轻轻地拢着她的孩儿入睡。
我和老袁从洛阳一路赶过来,感觉冬天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到了灵宝的时候天气突然阴沉了下来,北风吹着,鬼哭狼嚎的样子,幸亏老袁送的这张羊皮,要不我真个儿是——到了黄河心没死,人却被冻死了。
正想着黄河的情景老袁就递来烧酒,我接过来喝了一口,烈得像火,味道也全然不是洛阳旅馆老板送的高粱烧——甘洌、纯正,入口就像一团烈火,一路烧到胃里,然后扩散到全身。我知道那是好酒。老袁说那是他冬天出门的必备——北京二锅头。后来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出门在外包里总会带上一瓶二锅头,只是牌子我比较偏好“牛栏山”。
老袁的货所剩不多了,驴车后面没什么阻挡,风吹着就更加冷了。但老袁仍是不愿意把那块红绸布取下来,让它在车的上方飘着,被凶悍的北风一吹,远远看着只像是一条细线。
古玩风云
老袁的货所剩不多了,驴车后面没什么阻挡,风吹着就更加冷了。但老袁仍是不愿意把那块红绸布取下来,让它在车的上方飘着,被凶悍的北风一吹,远远看着只像是一条细线。
我跟老袁说,你那丝巾变成红线了,看来你的桃花又要来了。老袁微微一笑。
驴车在通向灵宝的黄河岸边缓慢行走,逆着西北风走得自然艰难万分,我只是蜷缩在羊皮里瑟瑟发抖。说话也听不明白,感觉话一出嘴边,就被风吹跑了一样。
驴颈上的铜铃就更响了。再看那驴头,眼角边的细毛是一片湿的,恐怕也是被风吹的吧!
朔风强悍,风沙弥漫。
马路边稀疏的杂草随着劲风胡乱翻卷,夹道的杨树在风中不停地摇晃,一些枝条不时被吹折,落到我们的头上,砸得人生疼。
老袁却似乎无所畏惧,驾着驴车悠然而行。我看着心里着急,心想若是有辆汽车该有多好,坐在汽车里暖暖和和,还可以看书。
想归想,没走多远居然真看到了一辆车,不过是一辆拖拉机。走近一看那拖拉机似乎比我们也好不了多少,上面坐满了人,老人小孩坐在中间,女人则扎着头巾,只露出眼口鼻,全看不了样貌。
老袁见我好奇地看着车厢里的人,就说:“别看了,这里的婆姨都一个样儿,冬天的脸被西北风吹得跟猴屁股似的,没一个好看的!过了黄河再往北走,那里冬天的婆姨才俏呢!”
老袁的话顺风而来,我倒是听得清楚。只是我再想这个老袁,竟然把女人还分季节看,真是细察入微啊!
和拖拉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就到了一个很宽阔的平地,放眼望去全都是枯草。路的末端集了一群人,翘首望着对面,老袁说大禹渡到了。我知道黄河到了,连忙跳下车。
绕过荒草便看到一个很开阔的渡口。
此时的黄河不愠不怒,但在朔风之下却也可见浪涛拍岸。
老袁却是丝毫不放过做生意的机会,站在风里向人推销他的货物,听说那渡船刚过去不久,下一趟还要等些时间,我便随处去看看。
我站在渡口远眺,但见黄河对岸隐隐青山间却有一棵大树,那树又高又粗,远远看着也很惹眼。
再移目却看到两级高台,后来才知道那是新建不久的电灌站。心里想着在黄河对岸看黄河一定能看得更全,于是收拾心情,准备回渡口等船。
没过多久渡船来了,是个铁皮壳的,但似乎又不像机船。拖拉机和驴车都开到了船上,人也上去了,几名船工便拿着